二月初二被剃頭
()外頭的鞭炮噼哩叭啦地響,姚婧打着哈欠,看着屋子裏的人。坐在上首的是她的便宜娘,兩溜雁翅站着丫頭僕婦姨娘,便宜娘的下手左右各一個小男孩兒,左手邊的年紀大些,約摸有十歲的樣子(便宜媽叫他富達禮),右邊那個比他小兩三歲(被叫做慶德)。這倆她倒是在便宜媽的屋裏見過不少回,都是她哥哥。
今天是除夕夜,姚婧終於見着了素未謀面的親姐姐——一個挺漂亮的小女孩兒,看着像幼兒園小班的樣子——由嬤嬤引着在座位上坐了,姚婧多看了她兩眼,是個美人胚子,眼睛很亮,或許是因為大病初癒的關係,顯得有點兒單薄。姚婧因為還是個幼兒,被嬤嬤抱着,進門兒先行禮,也是在嬤嬤的懷裏完成的,再由便宜娘介紹,嬤嬤們引着:“這是大妞妞,這是小妞妞。”地讓她們互相認識了,再被抱到便宜娘的身邊。
這些都不是問題,問題是——她倆哥哥本來戴着瓜皮小帽的,進了屋裏覺得熱了,得了允許就拿下了帽子,姚婧才發現他們的腦門兒光光,這也沒啥,問題是他們不是那種半個和尚頭,而是說不上什麼樣的髮式。只有一小撮的約摸有個茶杯口兒大小的頭皮上的頭髮倖存並且辮成了小辮兒垂了下來,有點像遼金那種男子髮式,只是遼金男子的小辮兒似乎是在腦袋側面的,這倆的頭髮保留的部分是在頭頂心上。
清代男人或者說男孩兒的頭髮是這樣的么?開始他們戴着帽子的時候姚婧還納悶,是不是因為小孩子的頭髮少的關係所以辮子細,哪裏知道這小細辮兒分明是是給剃出來的。姚婧小時候瞄過一眼一部講李叔同帥和尚的電視劇,剛好看到帥大叔到日本留學,被當地蘿莉說他的髮型是“半個和尚”,於是要求剪辮子。因為太形象了,所以記得很清楚……難道她被電視劇給坑了?
然後更震憾的事情出現了——她那位姐姐居然也是同樣的髮式!你妹啊!歷史課本上不是說留頭不留髮的那是男人么?!姚婧不由掙扎着小胳膊努力往自己腦袋上摸——她穿過來還沒到要自己梳妝打扮的年紀還沒照過鏡子,也不知道自己的腦袋是不是禿的!
這點小小的願望也沒有實現,嬤嬤把她抱得穩穩的,就怕在這過年的好時候攪了大家的興緻。姚婧痛苦地扭過了臉去,不幸看到牆根兒也站着一溜兒頂着光腦袋的小姑娘,越發確定自己的頭髮保不住了。好在……她親娘的頭髮還是全的,她家春喜夏喜和嬤嬤們的頭髮也都全在,或許可以認為以後可以被允許留頭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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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宜媽宣佈年宴開始之後,就回頭來逗姚婧,讓她叫“額娘”[1]。是了,姚婧在不知道自己多大的時候,學會了叫“額娘”(還好,她算是知道這個詞是什麼意思)。牙沒長全,應該很小才對?不然不至於見到的人都說‘聰明’,這其中也不排除為了討好便宜媽而故意這樣說的嫌疑。
姚婧不大樂意與這些人過於親密,她還是適應不過來,身為一個小嬰兒,沒有迫切地融入社會的需要,她還可以縮在自己的龜殼裏懷念過往。只是架不住大人們的聒噪。便宜媽對着她先叫了不知道多少聲“額娘”,嬤嬤、丫環也在一邊跟着重複,不說話會被她們念叨死的。
讓她叫個媽、娘,倒還簡單,現在的聲帶連着發兩個不同的音節有點兒難。努力着重複練習了好幾天,才發出正確的音節來。要她猛然管個生人叫媽,她還真開不了這個口,媽不是能隨意叫得出來的,這個字的份量實在是太沉。反而是“額娘”心理上的關係,比較能叫得出口來。
姚婧叫了一聲“額娘”,被高興的便宜媽在嫩臉蛋兒上親了一口,才得以被放過。
年紀小,牙也沒長出多少,不滿周歲的小嬰兒吃不了什麼東西,被哺乳過後就這麼在桌邊兒看着,聞着飯菜的香氣,姚婧分外懷念一家人一起動手包餃子的大年夜。除夕夜裏,人頭不齊的團圓宴上,姚婧再次默默想起了她的家,想起叫了二十多年媽的那個真正的媽。閉上眼睛,大庭廣眾之下哭出來就太丟人了,即使縮了水也不給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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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紀太小,什麼也做不了,屋裏挺暖和,被熱氣一烘悃勁兒就上來了,姚婧在清代的第一個新年就這麼稀里糊塗地過去了。第二天,穿上大紅新衣,戴着明晃晃的項圈手鐲腳鐲一套子沉甸甸的行頭,姚婧的眉心被乳母拿胭脂點了個小紅痣。小孩兒粉團兒一樣,玉雪可愛,卻沒幾個人看,整個家裏空蕩蕩的。
另一個大問題——姚婧穿到現在,還沒見過這家的男主人,更不要說男性親戚了。沒見過男性親戚還能說是因為年紀小、禮教嚴,但是親爹都沒見着,忙得連大過年都不着家……三藩啊,最後必敗的,可惜自己對清史不感興趣,完全不知道中間過程,以及——就算完全知道過程,她現在還不知道她爹姓啥叫啥,那也對不上號,這年頭就沒人沒事兒在自己家裏連名帶姓喊男主人名字的。
姚婧隱隱有了新的擔憂,穿越這回事兒,她這是頭一回,完全不知道要怎麼做才好——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知道現在的這位‘阿瑪’姓啥叫啥啊?
而且奇怪的是她連祖母、伯母、嬸母、姑媽這樣的人都沒在這家裏見過,太奇怪了!這年頭不是聚族而居的么?姚婧咬起了手指頭。對清代日常生活的了解少得可憐,《紅夢》因為位列四大名著,她才有幸一讀,對照着這本‘化石書’,她發現自己處的環境完全與這本名著搭不上邊兒。
人家有老太太,她家沒有;人家有好多親戚,她家沒有;人家有好多姐妹,她家只有一個;人家的奴僕離了主子就掐尖好強拌嘴吵架,她家沒有;人家有鬧心的小老婆,她家,呃,小老婆好像有那麼兩三個,但是卻很老實,至少在現在的姚婧看來這些姨娘很規矩;人家沒用學滿語蒙語,她家倒有了……姚婧想破了頭,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這是一個神馬狀況?!!
正在此時,原本寂靜的府邸忽然動了起來。就有管事娘子急急過來道:“太太從宮裏回來了,快預備着。”
宮裏?姚婧獃滯了。
當然了,大年初一,正旦,自然是要入宮朝賀的。姚婧慢三拍才想到了這一點,想來歷朝歷代的規矩是差不多的。被抱到正房,看到正在換衣服的額娘,渾身金光燦燦,帽子被丫頭捧着,頂尖兒一顆紅寶玉,下面是兩粒大珍珠,再往下是鏤花的金座,華麗得很。脖子上掛着三大長串顏色不一樣的珠子,身上的衣服也是在石青鍛子周圍片了金緣還綉了花哨的圖案,各種掛件、圖案不一而足。晃得人眼睛疼。
一時那位姐姐也來了,這兩人與母親同住一個院子,嬤嬤抱來也快,又一小會兒,等太太取了脖子上掛的朝珠又換了身旗袍之後,兩個小男孩兒也來了。太太換了衣服,居然領着四個孩子到了另一處院落,一樣正房正屋莊嚴肅穆,衝著兩個空椅子擺了拜墊磕頭。完了還到院子裏又沖南方再磕頭。
姚婧由嬤嬤抱着,跪的是嬤嬤,她好奇地四下看着,發覺這裏的擺設並不比太太的正房差,甚至還要更好些,心中有了疑惑。好容易拜完了,通過大家的對話,她才知道,住在這裏的是她的便宜祖父。富達禮問便宜媽:“額娘,今年瑪法和阿瑪又沒回來,什麼時候能見着他們呀?”“快了。”
“又是快了。”小聲嘀咕的是二哥慶德,姚婧為這個‘二’哥偷笑了好久,看向慶德的目光充滿了同情,即使是哥,二了也不好聽啊,姚婧偷偷地笑了。
回到正房,輪到太太端坐了,上首兩把椅子,太太坐了右邊兒的,左邊的空了出來,兒女們磕頭說吉祥話。姚婧也把練習了好久的‘恭喜’說了出來,得了一對裝了金錁子的荷包,上面的富貴雲紋刺繡精美。過年的其他事情就基本上與她無關了,誰叫她還小呢。
拜年的人倒是有一些,額娘也會出門做做拜年的活動,姚婧卻基本上見不着什麼人,連兄姐也少見面,兩個哥哥應該是上學的年紀了,平時基本上不怎麼見面,放了年假兩人更是不會與牙都沒長全的妹妹逗樂,偶爾有空來捏捏嘟嘟頰倒是真的。那位姐姐大病初癒,被限制活動,繼續將養身體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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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過去了,兩個哥哥繼續上課去,姚婧能見到的人更少了,她卻忙了起來。小嬰兒能忙什麼?
答曰:學習。
學走路、學說話。幸運的是姚婧現在‘學’的還是漢語,偶爾會夾雜一些滿語、蒙語詞彙。烏雅嬤嬤堅持應該學滿語,何嬤嬤心裏認為當先學漢語,最後還是太太發話了:“都是要學的,只是咱們家在漢軍旗里,如今說漢話的人多,先學點漢話罷,等大一點兒了再學國語、蒙語,要不然弄混了反而學不好,”又安撫烏雅嬤嬤,“小妞妞說話快,過了年讓她跟嬤嬤學說國語[2],平日裏也與她說一點兒聽着。小孩子學東西快,嬤嬤不必擔心。”
烏雅嬤嬤想是有體面的老僕,猶自堅持:“雖是漢軍旗,也是滿洲呢。”直到太太說:“我原也是這樣想的,只是她哥哥姐姐都是這樣過來的,富達禮那會兒就是一塊兒學,孩子舌頭都打結了,老爺親口說的挨個兒來,如今照那會兒的例就是了。小妞妞還要嬤嬤多費心。”烏雅嬤嬤才勉強同意了。
自此姚婧的學習生活算是開始了,也沒什麼教材,就是拿着些小玩藝兒教她認,尹嬤嬤拿着個蘋果念叨了二十多遍‘蘋——果——’,讓姚婧跟着學。
姚婧:……
畢竟是個偽嬰兒,只要身體硬件允許,目前的‘學習’還是很快的。姚婧同學很快地“學會”了不少漢語詞彙,得到額娘院子裏不少誇獎。烏雅嬤嬤甚至偷偷地教她說幾個滿語詞彙,甚至額娘也會偶爾說兩個蒙古詞彙讓她記一下,還好,只是幾個簡單的詞,還沒動上寫,數量也少,學起來倒也不算太難。
姚婧的心裏是這樣評價的:一點系統性都木有啊!你們這屬於放養!放養!
日子過得很是充實。轉眼間,倆月過去了,春暖花開二月二,二月二龍抬頭,據說是個好日子,因為日子好,也就適合做很多事情,比如——剃頭。姚婧終於知道自己是個什麼髮型了,這一天,她被剃了……不管之前是什麼樣,至少從這一天開始,她的腦門兒,禿了![3]
[1]查了不少資料,據說滿族大戶人家管母親叫‘奶奶’、管祖母叫‘太太’,庶子管生母叫‘額娘’,如果生母是正室,至少也是叫‘額涅’。實在也是理不清楚了,只好隨大溜,叫額娘了,反正是音譯么,聽着都挺像的。某肉總覺得奶奶太太似乎……是職稱?
[2]即滿語。
[3]滿族不論男女小時候均留金錢鼠尾式發形,女孩子長大一點之後才會開始全部留頭髮。不過是初生的時候就剃還是過一陣再剃,木有查到資料,估且這麼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