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八章 大禮
皇帝一怔。
欲開口反駁些什麼,卻發覺什麼都說不出來。
對面男子的目光似利劍一般,銳利地將他所維繫的平靜寸寸割裂,將他藏下來的隱秘重現於光日之下,直擊靈魂。
所有話都卡在喉嚨里,皇帝的臉色青紅交加。
眼底的怒色一點點褪盡,漸漸被空洞和茫然所取代。
輕嗤一聲,渾身像是泄盡了所有力氣,皇帝問,“你想替他們討公道,你如願了。朕認了,可認了又能如何?人死畢竟不能復生!難道要把朕逼死你才滿意?”
“陛下應當知曉臣希望您做什麼,只要將過往的一切都坦白於世,將昭族的土地還歸,臣便不會再為難,也沒有逼死陛下之意。”
瞧着那旁神色清明冷峻的男子,皇帝忽而抬了抬眼,緩緩起身行至他身前,皇帝的目光緊緊地凝在他身上。
語氣生硬地柔和下來幾分。
“錦和,算朕求你,當年的事已經這樣了,朕那時……朕那時也確實鬼迷心竅,可是事情已經過去這麼久了,你又何必苦苦執着於一個真相?朕就算此時將真相昭告於天下,你母親也無法復生,又有何用?”
對面男子神色卻無半分波動,任皇帝如何言說都動搖不了他冰冷的眼底。
“陛下一直欠我母親和昭族一個交代。這背負着數萬人的血腥,恕臣無法讓步。”
看着眼前面色幾乎帶上懇求之意的皇帝,顧昭聲音卻依舊沉冷。
他明白他是一個有多在乎聲與名的帝王,與其讓他承認是他以這樣的手段卑劣地奪獲了昭族,還不如直接殺了他。
但那又如何?
做過的錯事就是錯了。
彼時未還,只是時候未到。
這世上所有人都理應為自己做過的錯事付出代價。
無論是誰。
皇帝見他這般絕情,心中亦早有預料,默了片刻卻忽然垂眸道,“錦和,朕可以將這江山亦交給你,左右你也是朕的兒子,繼承這大統理所應當,無論是昭族還是南齊,朕都交給你。過去的事,就這樣算了吧。”
沒等來男子的回應,皇帝抬起頭來,恰好瞧見他唇邊的冷笑。
像是嘲弄,又像是譏諷。
“陛下是在同我做交易嗎?”
男子語氣較方才還要凌厲三分。
皇帝瞧他這般模樣,言語間卻驟然激動起來。
“有何不可?!這樣不是皆大歡喜?你苦苦執着於過往又有什麼用?朕都肯將這江山交給你,你卻還是不肯放過朕!”
“陛下錯了,臣本就無意於南齊江山。這世上並非所有人都與陛下一樣,為了權力和江山而不擇手段喪盡天良。”
“陛下以為,萬物皆可以與權力交換。可在臣眼中,公道正義、曲直是非才是一生信念,不可攀附於勢,亦不可屈從於權。還請陛下收回成命,非將真相昭告天下以外的任何提議,臣皆不從。”
男子話語響徹在大殿,聲色從容漠然,沒有半分商量的餘地。
皇帝微怔。
他沒想到就算將這萬里江山擺在他面前,都沒掀起他眼底半分波瀾。
默了良久,皇帝咬牙開口問道,“你非要如此嗎?”
回應他的是顧昭澄明且清的一雙眼眸。
銳利而執着。
“非如此不可。”
重擊身下桌案,皇帝一陣猛烈的咳嗽,喘得不成樣子。
大殿之外肅然,分明是春日裏,氣氛卻冷寂得幾乎要結成冰。
所有的一切都在沉默地提示皇帝別無選擇。
像是泄恨一般,皇帝驟然翻開身前的綢紙,怒道,“好!你想要什麼朕都給你!不就是昭告天下嗎?昭告天下又如何?”
提筆沾了墨,皇帝手指顫抖,墨汁染上黃綢。
紛亂的字跡被留在那綢紙上,皇帝眉眼定定,眼眸猩紅,開口問,“還有什麼,朕都依了你!”
側眸看了殿中已經冰冷下來的屍身,顧昭眸光晦暗了些,淡道,“不光昭族,陛下也應該給惠妃娘娘一個交代。”
“當年威北大將軍一事,到底真的是軍餉有問題,還是柳家因着陛下的默許故意陷害之,您心中自有答案。”
皇帝臉色驟然一變,一雙手抖得不成樣子,看向他的目光猶如看向惡鬼修羅一般。
“陛下不必驚奇我是如何得知。這些事情,只要陛下做了,便會有人知曉。”
驟然捏緊手中的筆,骨節寸寸泛着青白。
氣極反笑,皇帝聲音顫抖,“好、好。有子如你,朕到底何德何能。”
目光依舊定在蕭容玄身上,只見那人往日慵懶從容神色皆不在,面上最後一瞬被定格的神情又空洞又麻木,像是發自內心的絕望。
顧昭聲音冷淡,“有父如陛下,臣亦不知曉是幸還是不幸。”
皇帝隨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心口沒由來地抖了一瞬。
唇間泛笑,冷意幽然。
常言道善惡終有報。
如今這話,他算是信了。
草草寫完手中旨意,直至雙手再不能握筆,皇帝抬眸看向他,複雜的情緒裹挾着無邊的恨意自眸底浮現出來。
“你滿意了吧?”
“陛下不該問我滿不滿意,”顧昭微側頭,看向殿外天際,深邃眸光映出陰沉雲靄,他輕聲道,“當問天下人。”
看着領旨的宦官動身,顧昭亦轉身,淡道,“陛下身體不好,臣便不打擾了,您好生休息吧。”
看着他這寡淡如水的態度,皇帝只覺得刺眼無比,驀然叫住他,“顧昭。”
顧昭身子停了一停,身影挺拔,一半隱於黑暗中。
皇帝早已精疲力盡,因為疾病使然,不住地喘着粗氣。
如今單手扶在案上,撐着掀起眼帘來看他。
像是惡毒的詛咒,皇帝冷笑,“就算你以朕為恥,你的身體裏還是流着朕的血,這是你究其一生都沒辦法改變的事,你就帶着朕的這份血脈,在這世上好好活下去吧。”
男子不語,繼續前行。
可就在將要行至大殿門口之時,卻見他平靜回身。
光影下男子輪廓分明。
在皇帝注視的目光里,他撩袍,跪拜,禮節從頭到腳挑不出半分錯來。
是大禮。
皇帝神色帶了些錯愕,怔怔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