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2.16 洗衣院內

第40章 2.16 洗衣院內

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洗衣院裏的亡國奴們,依舊是有客待客、無客洗衣。當寶勝寺的晨鐘撞響時,幾個昨夜方到的亡宋帝姬正垂首而立,恭聽院母訓話:

“你們往日在中原,為所欲為,也算盡了本分,如今既做了院女,亦須凡事職業些,小心逢迎,賣力幹活,莫再託大!”

一個院公提着一個鳥籠,侍立院母身旁,籠內蓄着一隻金絲雀,煞是好看。

“更不許逃跑!”院公一邊附和着,一邊打開籠門。那雀兒作勢欲飛,早被院母持着一把帶柄鋼針,一針扎死,繼而冷冷道:“倘有奮翅,我定斃之!”

八月無兵戈,那些苟活下來的女真將士,便爭分奪秒地懷揣着擄自中原的錢物,去淫占擄自中原的婦女。

一個九尺掛零的豬嘴小吏,推開門檻邊的院公,大喇喇闖了進來,入眼便見兩個院女,俱着女真服侍,正在渠邊洗衣。他便點指其中一個年僅垂髫、模樣清純的少女道:“就是她了!”

一個老院公回道:“賽月帝姬年方十歲,如今留在院中養着,來日還要完璧歸與鷹主。”

豬嘴吏方覺掃興,可巧一個香噴噴妙齡帝姬,名喚佛保的,風中菡萏一般,從帳中搖曳走出。

“將軍別眼饞,這個正要送去宗翰府上。”

“媽了巴子,好處都是他們的!”

“吆,如今兵戈未息,將軍又有這樣的嗜血派頭,少不得日後也作成個元帥。到了那時,小青果正巧長成大蟠桃,還不由着您老先吃?!”院母訓罷了話,將死鳥丟給柵欄邊一頭看門的獵豹,回身媚笑道。

豬嘴吏頗以為然,便索要另一個年長些的。

“還真有眼光哩,這位柔福帝姬可是曾經服侍過鷹主的,只是鷹主口諭,允她只洗衣不待客!”

原來,完顏晟因柔福姿色平平非處女,本來就對她缺少“性”趣,偏偏柔福又一直不曾懷上龍種,沒能讓他沾上“大宋女婿”的光環,從而贏得更多漢人的好感並助益他在中原的統治,也就加倍冷落她,而柔福但見其面,必會哀請“送父歸鄉”的行為,更是讓完顏晟對她產生了戒心,索性以“皈依佛門,吃素遠色”為由,將柔福棄入洗衣院。

“帳前那個曼妙帝姬,她......”

豬嘴吏早已性急,不待院母說完,便要上前,卻被院母忙從身後一把扯住,道:“將軍莫要猴急,上院規矩,須先付門檻錢!”

豬嘴吏即從懷裏掏出一物,揚手甩給院母。院母接過去看,赫然一張雙九射柳得來的洗衣券。

院母立時變色道:“真箇驢生的狗卵子!你們到中原花花世界,不知撈了多少好處,如今卻揣着免費券來嫖帝姬院裏的院女!你可曉得這些皇帝的女兒俱非無償贈送的,而是中原那些怕死的官兒折現黃金一千錠賣與我們的!要是都像你這樣白吃白喝、白聽白摸,我們大金國何時才能回本?!日娘賊!死夯貨!垮皮豬!”

院母正罵得悲憤,忽聽帳內發出連聲慘叫。待她忍無可忍,頤指身旁一個院公去查看時,卻有一個上身赤裸的侏儒正提着一條馬鞭從帳中走出。只見他:

前胸紋着鷹神,後背紋着柳神,左臂紋着騎馬射箭,右臂紋着元寶和女人,立身樹下,撓襠吐痰,好不志得意滿!

那院公查明緣由,稟告了院母,院母立時皺眉道:“哎呀,我的萬戶大人,何苦為了一己之癖,毀壞公物啊!”

“婆子莫廢話,本萬戶給你出雙倍的門檻金也就是了!”侏儒說著,打了個唿哨,便有一個親衛從院門外走了進來。

院母估量着親衛手中的碩大錢袋,從容道:“一千八百兩!”

侏儒疑惑道:“門檻金一百兩,雙倍不是二百兩嗎?”

院母叱道:“想當初,與此女同來的帝姬共有六個,途中被你們弄死五個,剩下的這個豈非作價六倍,門檻金豈非一千八百兩?!”

侏儒暗自籌劃了半響,恍然道:“那也只是一千二百兩!”

院母發作道:“你個莽夫,懂不懂算術,不是一千九百兩是多少,你矬到連智商也沒了嗎!”

侏儒又呆了片刻,猝然上前,揪住院母的腰帶,跳起來就是一耳光后,發狠道:“好啊,你這是逼爺爺只在汴梁免費行樂,莫到上京千金買訛!”

院母捂着臉,又羞又惱,卻一時張嘴結舌,不知所措。倒是幾個彪悍的院公迅即衝過來,不由分說,將侏儒捉住了,大加捶楚。

院母待回過神來,點指侏儒潑天罵道:“好個蠢材,敢在帝姬院撒野!”

侏儒叫道:“休要放肆,我乃萬戶也!”

院母啐道:“誰人不知這洗衣院的後台乃是大金國朝,莫說你是個小小的萬戶,就是鷹主來了,也要守我‘凡事為公’的院規!”

柔福與賽月趁亂入帳察看,只見瑚兒帝姬昏卧毯上,血沾衣、淚交頤,恰似風前短焰燈,奄奄待斃。

二人呼之不應,問之不答,賽月哭道:“仙郎、香雲、金兒、福金、富金、纓絡、圓珠和金羅俱遭金人折磨而死,珠珠夜聞雷電,受驚而死,如今瑚兒姐姐亦將死乎?”

柔福心下酸楚,正不知該如何回她,卻見瑚兒呻吟着醒來,蒼白的嘴唇哆嗦出亂世公主的困惑:“名為帝姬,實如草芥,究竟是為什麼?”

柔福見瑚兒如此,不覺垂淚道:“生為婦人,卻深陷亂世,奈何!”

賽月抽泣道:“昨夜那位公子,不過一個庶民,人單勢孤,尚能千里跋涉、勇闖蠻窟救妹妹。九哥貴為帝王,一聲令下可得百萬諾,卻為何這麼久了,還不發兵來救我們呢?”

柔福沉默多時,方幽怨道:“大概是因為他值得擁有的東西太多了!”

賽月凄惶道:“那我們怎麼辦哪?不如一起尋死吧!”

柔福將賽月攬入懷中,愧道:“姐姐還不能死,因為姐姐曾對父皇當面許諾,要救他歸中原!”

賽月訝然道:“若要如此,必須姐姐先得救,才能面告九哥父皇的處境,好懇求他儘快領兵北伐。可姐姐如何自救呢?”

“當然是靠佛祖了!”不知何時,院母已悄然來到帳內。只見她將一尊佛像置於妝枱之上,閉目合掌唧噥了半響,又拜了幾拜,復道:“中原的男人大多沒蛋子,是靠不住的。只要你們順從待客,虔誠奉佛,佛自然會撫平你們諸般妄念所帶來的痛苦!”

賽月和院母的話,堅定了柔福的一個期待,於是,她便順嘴應道:“老媽說的是!”當即解去裹腳布,“我還要研習女真的文字和習俗,也好從此安心度日。”

“好姑娘,識時務,一點就透!其實啊,咱們女人家,遲早都是潑出去的水,何必眷戀舊盆?!又哪個不是蒲公英隨風飄,何處不能紮根?!”

與此同時,在帝姬院的對面,一處名喚“秦鳳夜月”的下院裏,數十個遭擄的少女,正可憐巴巴地強咽着大約是上輩子結下的苦果。

一個院公捧着一冊賬本,高聲向院母稟告:“原得八十六,山西地界被王彥‘八字軍’奪去一十九,路上各類死共計三十二,尚餘三十五,昨夜又自盡了三個,只得三十二,方才孕檢,又查出害喜者二人。”

說話間,兩個懷孕的少女已抽泣着被拖上前來。

院母扳着指頭訓教道:“我這下院,不比人家上院,俱是帝王家的公主、將相家的小姐、名門家的閨秀、大戶家的千金,個個端莊嫻靜,能詩會畫,光顧的也都是大金的貴人,倘得生育,不但不罰,尚且有獎!而你們呢,無非賤民而已,怎配納俺女真良種?況生下的孽障誰來養?誤的收益誰來賠?”

院公將其中一個少女吊在柳樹上,使木棒由輕及重敲打她的肚子。可憐見,那少女嚎叫不止,一陣血流如注后,胎兒墜落塵埃,少女也隨之昏死過去。另一個見此慘狀,惶迫無計,遂撞樹自盡。

一個體弱多病的院女見了那兩團血肉模糊,登時義憤填膺,乃勉力高呼道:“本以為受得千里屈辱,或可隱忍北荒暫做小民,豈料卻是羔羊奔向屠戶,一步步自尋死路!不單自尋死路,尚且助紂為虐,讓金賊利用我們的賣身錢繼續踐踏我們的土地、屠戮我們的親人!既如此,莫若以死抗爭,損其軍需!”說著,蒙頭向院母撞去。

“對!早死早到陰間告他們去!”

院母、院公們一向不懼院女尋死,惟憂院女反抗。於是乎,紛紛揚鞭亂抽,打得群女好不凄慘。又有幾個院公餓狼一般撲將過來,將病女的衣服剝光了,當眾姦汙,以示懲戒和警告。

院母冷漠旁觀,待風平浪靜后,她這才低聲嘮叨着,吩咐那幾個施暴的院工將兩具屍首暫存廁旁,以待夜幕降臨時付與收屍人處置。轉回頭,見其他院女尚手手相扣,怒目而視,便有些忌憚,遂假意抹淚道:“‘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我們都是女人,怎能不知做女人的苦楚,只是我朝千辛萬苦,捉你們過來,難道是要本院供着奉養的么?!”又驟然咆哮道:“一群斷子絕孫的婊子!王八雌犢子!”

正咒罵間,忽從門外闖入一隊金兵,因見許多美人兒正娉婷院內,個個眉目含怨,似在抗拒,正迎合了蠻族“性喜用強”的民風,便闖入花叢,你爭我搶,弄了個雞飛狗跳。

院母趁眾女氣餒,便叫餘下的趕到水邊洗衣。

“為何當初不死在路上?”一個院女自語道,她的眼神沮喪又迷茫。

另一個年方及笄的院女委屈道:“備嘗來路艱辛,又失了貞潔,何曾還想活着,只是不願做異鄉之鬼,巴望着有朝一日能回到秦州,死在秦州,故而苟且至今!”

“我也是!”、“我也是!”眾人紛紛應道。

一個舊院女就着渠水漱口潔面后,合掌向西,跪禱不已。有新院女問她時,她便悲戚道:“觀此情形,不是今日死,便是明日亡,賤軀棄之荒野,沒個超度的人,是以每日持誦往生咒,提前為自己做個法事!”聞者無不掩涕。

“你看這許多血衣,定是從戰死沙場的宋軍身上剝來的,只要他們還在戰鬥,我們就有希望!”另一個新院女看着殷紅的渠水安慰她。

“只是這些普通的士兵沒有放棄我們又有什麼用呢?難道他們不是要聽從那些為求苟安而將我們獻與金賊的官吏之令嗎?你們可知康王正向江南以南逃竄,距離這漠北以北是越來越遠了!”一個面如死灰的舊院女不合時宜地潑了一盆冷水。

眾女立刻沉默起來。

另一個舊院女亦附和道:“你們一路之上,受盡侮辱,是早沒了貞節牌、廉恥心的,何如棄虛向實,聽從內心的呼喚,得吃得喝,得過且過呢!”

“是啊,難道遭擄為妓是我們的錯嗎?難道生命不是最重要的嗎?!”

“這是什麼?”眼見得失望的情緒正在蔓延,有人突然叫道。

人們立時聚而觀之。原是一件血衣里縫着一幅紅絲絹,絲絹左上綉着一對交頸鵝,當中則是一首小令,詞曰:

可記否,當初閑花野草苦相守,幾度秋。延福歌未了,復遇金風惡,怎生處?何不敵首做明媒,妾在仇國候。蘭州羊素貞再拜馬郎。

“我倒曉得這個蘭州羊素貞。今年暮春,因她拂了院母之意,被塞入三尺鐵籠,活活燒死了!”話音未了,只見一個憔悴少婦踉蹌上前,扯過血衣,審視再三,忽地癱倒在地,抱衣而泣。

眾人勸了多時,她方止住悲聲道:“被燒死的乃是我的妹妹羊素梅。當初,我被征入宮中做歌姬,約定三年放歸。到了第二年,便有金賊來犯,朱皇后號召宮女為前線將士縫製圍脖,我便抽空綉了這對交頸鵝,以為來日定情之物。熟料,三年之期將滿而東京告破,宮中上差將我作價一百兩銀子抵與金賊,情急之下,連夜綉詞絹上,托同鄉轉交馬郎......馬郎,馬郎,是我害了你也!”復淚如雨下。

未幾,羊素貞又哽咽着發狠道:“我所以偷生者,為的是等他來救我,不意他竟先我而去,既如此,我又何必獨活!”說罷,起身奔向柳樹。

再說豬嘴吏初聞帝姬院的門檻金要一百兩,已經咂嘴,又見堂堂萬戶千金買一哭,尚被敲詐毆打,頓覺惶恐,忙撿起洗衣卷,溜之乎也。

守門的院公見豬嘴吏是個新手,便好心指點他:“你一個窮下吏,何苦來上院充大受拘束,不如到下院去,找個民女,恣意受用一回!”

豬嘴吏稱謝作別,剛走出柴門,就聽見對面一個院公正高聲攬客:“咱這院內,俱是小戶人家的碧玉,有南蠻的官兒搶來抵債的,也有......”見豬嘴吏走近,那院公便迎上道:“入春開戰,吾師大捷,虜獲鳳翔府小清新一批,今日方到,稚齒而價廉!”

豬嘴吏大喜,當即隨他入了院內。

羊素貞本欲撞樹,被院公樹前輕佻一擋,她忙折身就走,卻一頭撞入豬嘴吏懷中。豬嘴吏一把摟定,笑道:“投抱送懷,不請自來!”逕自抱入帳內,良久方去。羊素貞亦隨之帳內自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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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康殘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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