驢鬧第五卷:小人的幸福 74、俠義牌坊
俠義如日月,不矜自光輝;
嘴上常自詡,心裏必厚黑。
都說惡人脾氣不好,那是沒碰見比他更惡的。
當官的對下級動輒上火,開口就罵,碰見比他官大的也立馬孫子。
你到哪衙門辦事,對方對你吹鬍子瞪眼,開口訓斥,你出去換上官衣,跟上衙役,他立馬改了脾氣,下跪叫你“大老爺”。
硬的劫,軟的捏那不叫英雄,那叫狗奴才;真正刀放在脖子上也不改理也不低頭的才能稱為真豪傑。可惜,狗奴才越來越多,真豪傑卻是越來越少了!
因此,“成者王,敗者寇”,有權就有理,有權就是正義,便成了人們的共識;“身在矮檐下,不能不低頭”,誰強誰是爺,便成了人們不得不研究的處世哲學。公理不存,人道喪失,只剩下了對砍的“謀略”,這就成了中國的千年“文明”!趙匡胤便是被這種“文明”熏陶出來的一個典型。
趙匡胤在汴京城橫行街市,一派老子天下第一的闊少風度,燒了御勾欄,得罪了比他爹官更大的皇帝,他便也如喪家之犬,夾着尾巴到處躲藏。
這會兒他碰上鄭恩,武功比他強,又只認死理,不知道權勢地位是什麼東西,他也只得改改脾氣。
不過,被千年文明熏陶出來的高貴者的低頭不像低賤的百姓那樣直白白的就說“我輸了”,總是要講究一些“謀略”,把不要臉的事說得很有面子似的。比如宋朝向遼、金貢銀、帛時不稱“貢”,而用“輸”或“納”字;向西夏貢銀、帛時,不稱“貢”,而稱“賜”,用以掩蓋賣國行徑。尤其是,北宋的徽、欽二帝明明被金人掠走,相當於今天做了美軍俘虜的薩達姆,可卻口口聲聲地說是“二帝北狩”,這詞用得多巧!
趙匡胤是他們的“太祖”,當然是棋高一着。他面對鄭恩的粗魯怒罵,哈哈大笑着說道:“好好好好!兄弟和我一樣嫉惡如仇,痛恨官府,我再說話就沒忌諱了,就膽大了!”
趙匡胤話鋒輕輕一轉,下了台階,遂一邊大笑一邊攬着鄭恩肩頭,低聲說道:“你可知道我是什麼人?”
“你沒說我怎麼知道!”
“不瞞兄弟說,我是在這裏躲禍的!”
“躲什麼禍?”
“自找的禍!”
“能說說嗎?”
“當然能,就怕兄弟嚇着!”
“你只管說!”
趙匡胤摸透了鄭恩底細,便打開話匣子,說了許多朝廷腐敗,百姓缺吃少穿,狗皇帝卻大興土木,修建御勾欄,天天尋歡作樂,不顧百姓死活的牢騷話;又編造了許多自己在汴京斗邪惡,護弱者的俠義故事;把自己御勾欄戳禍之事,編造為反抗腐敗朝廷的俠義英雄行為,為自己建造起一座正義牌坊,忽悠得鄭恩對他佩服得不得了。
二人這才越說越投機,不再頂牛。
鄭恩問道:“兄弟俠義中人,怎麼會住在這杜二公家裏?你究竟是他請的護院,還是有別的什麼關係?”
趙匡胤說:“他是我舅舅。”
鄭恩沉臉說道:“你舅舅恃強凌弱,敲詐勒索,你可知道嗎?”遂簡要說了在桃園、街頭打了仙人球和杜二公之事。
趙匡胤對舅父、舅母橫行霸道的作為明鏡似的,並且暗中曾多次出手相助,此刻為籠絡鄭恩,當然要作正義之秀。
他裝作滿臉驚詫,叫道:“對鄉鄰以強相欺,敲詐勒索,這和強盜有什麼不一樣?太可惡了,太不像話了!真沒想到他們竟然做出如此不仁不義之事!真沒想到連府上丫頭、僕人也跟他們一起騙我!
“中午,我見舅母衣裳不整從桃園回來,問兩個丫頭髮生了什麼,她們竟然說您偷桃還打人;剛才不久,又有僕人回來說,有個黑臉漢子仗着武功要強行購買桃園和狗肉店,出價很低,等於訛詐。我聽了這些謊話正在生氣,你找上門來,我能會有好話嗎?他們騙得我差一點與兄弟動手,真是可惡,氣死我了!我過去不知,也就罷了,如今得知,是一定要管的!他們若不痛改前非,我就斷了這門親戚!”
趙匡胤是為剛才同鄭恩對磕的言行圓場,鄭恩只當是真,見趙匡胤義憤填膺,大罵舅父、舅母,反覺得不好意思,忙道歉說:“不知杜二公是趙兄舅舅,在下當眾羞辱,做得冒失了些!向趙兄道歉了!”
趙匡胤哈哈大笑說:“這算什麼事?俗話說,不打不相識嘛。說來慚愧,我因看不慣朝廷腐敗,一時氣憤,燒了當朝皇帝尋歡作樂的御勾欄,逃跑出來,在此隱身。一因不便出門,外邊事一點不知;再說舅甥雖親,畢竟是客,也不便多問,至使他們在外邊胡作非為,論說,我也是有責任的。今個你教訓他們,正合我意,我該謝你才是,你道個什麼歉?”
鄭恩見趙匡胤如此俠義,早已沒了脾氣,說道:“我找上門來,並非還要鬧事。只因方才我私自以客店的夥計名義打了舅父,怕他誤會王掌柜,結怨報復,特來說明。一切與王掌柜及鄉民無關,全是我容不得恃強欺人之事。舅舅若要尋仇,只找我就是,莫與鄉民們為難。另外,這恃強凌弱之事讓他不要再做。須知強中還有強中手,犯了眾怒,總有報應的時候。只不知你能勸得動他嗎?”
趙匡胤爽快說道:“懲惡揚善,普渡眾生,正是我等應遵循的原則。舅舅若敢不聽,我與他翻臉斷親。有咱們兩個,莫說舅舅、舅母二人,就是十個八個,咱們治不服他們嗎?”
鄭恩見趙匡胤答應管教杜二公,便起身要走,趙匡胤哪裏捨得,命下人準備酒菜,要與鄭恩來個一醉方休。
二人正越說越投機,忽聽門外人聲嘈雜,燈籠火把亮成一片。
杜二公扯嗓門喊着:“弓弩手上房,把院子圍住,莫讓他跑了!”
趙匡胤的舅母仙人球在桃園挨打后,自知自己不敵鄭恩,丈夫杜二公也難以打贏,外甥趙匡胤又不便出頭,便上山寨搬兵。搬兵下來,正好碰上也被打得滿身青腫的杜二公,於是二支人馬合成一支,回頭向客店殺去。到客店得知鄭恩來了家裏,便帶人趕回,讓人馬將院子團團圍了。
趙匡胤聽到屋外人馬喧鬧,走出大門。
杜二公見趙匡胤分毫未傷,驚異地問道:“那鬧事的黑賊在哪?你把他收拾了嗎?”
趙匡胤笑着說:“沒見什麼鬧事的黑賊,只有我一個好友現正在客房用茶。請舅舅、舅母見上一見!”
“都說他上家裏來了,怎麼沒來呢?”杜二公自語道。
“哼,八成是向眾人放句大話,偷偷地溜了。老娘要不是被桃樹砸住,能讓他跑嗎?”仙人球揮舞着鐵棒槌為自己找着面子。
杜二公跟在趙匡胤後邊疑疑惑惑走進客廳,抬頭見鄭恩正端着杯子喝茶,驚叫一聲直往後跳。
仙人球緊跟在後,杜二公正跳在她腳背上。
她“唉喲”一聲仰面倒下,杜二公收身不住砸在了她身上。
“來人啊,黑賊在客廳吶!”杜二公一邊滾爬一邊大叫。
趙匡胤攙起舅父、舅母,笑着說道:“舅舅,舅母,這就是我的好兄弟鄭恩。俗話說,不知不為罪,不打不相識。一切得罪長上之處,請舅舅、舅母原諒!”
杜二公兩口本就畏懼這個外甥,且是鄭恩手下敗將,只得打落門牙肚裏咽,紅着臉不發一言。
趙匡胤一面讓舅父、舅母就坐,一面接著說道:“愚甥有幾句迂言,想當面奉告,舅舅、舅母可願聽嗎?”
杜二公說:“親舅如父子,賢甥有什麼話,儘管直說。”
趙匡胤說:“良善者世所寶,強暴者眾所棄。得人心者得天下。二老也算當今英豪,應把眼光放遠,且莫為鼻尖上一點小利禍害鄉民,失了道義,為人所不齒。這如同敲詐勒索的雪桃、狗肉營生,從今往後不能再做。當今亂世,應多做善事,多交朋友,以待天時。若遇機會,便可建功立業,名垂竹帛,榮耀多多矣。莫要鼠目寸光,因小失大。愚甥越分進言,望舅舅、舅母勿罪。”
杜二公所做之事,趙匡胤清清楚楚,而且暗中多次幫手,如今當著鄭恩突然說這些光面子話,杜二公兩口當然明白是在作俠義秀,便也急忙配合,點頭說道:“賢甥金玉之言,鄭壯士又言傳身教,愚舅頓開茅塞,從此改過自新,當歸正道!”
仙人球也說:“恃強霸道之事,舅母以後不會幹了,請甥兒放心吧!”
“是被俺鄭兄打怕了吧?”
趙匡胤打趣一句,眾人一齊哈哈大笑起來。
趙匡胤和杜二公又說了許多光面子話,無非是自此不管經營什麼生意,要以誠信為本,與鄉民搞好關係一類。
鄭恩是個怎麼想就怎麼說的人,便也以已度人,以為趙匡胤是個嫉惡如仇的俠義人物,敬佩得不得了。當然也以為杜二公在趙匡胤教訓下真心痛改前非,便也以長輩對待,以舅父相稱。
杜二公起身出去,讓下人從庫中搬出十壇酒,兩片豬肉,讓眾嘍羅抬着回了山寨。
又過了一會兒,眾仆已經將酒菜備齊,擺上了桌。
趙匡胤讓鄭恩上座,執壺滿上一杯,鄭恩端杯正要往肚裏灌,杯到嘴邊突然放下,大叫道:“糟,糟糕!忘了!忘了!”
趙匡胤和杜二公不知他突然冷驚什麼,都吃驚地站了起來:“怎麼了,什麼事?”
鄭恩說:“我的同伴田先生,現在還在客店等我呢!我這麼長時間不回去,他還不定急成什麼樣子呢!”
趙匡胤一聽便笑了起來:“我當是什麼事,嚇我一跳!他是個什麼人?本領有你好嗎?”
“他是我所在油坊管賬先生,中過秀才,學問可大了!雖說只在一起一天,我卻受教很多。在路上他給我講了許多當人要厚道,要互相信任,要嫉惡如仇,要一心向善,幫助貧困,懲治惡人,好心有好報的人生道理和故事呢。”
“讀書人嘴上都會講大道理,做的就不一定是那麼一回事了。”杜二公剛才以為鄭恩還有助手,心中暗暗慶幸在街頭適時收了手,這會兒聽說不過是個弱秀才,說話便不那麼抬舉了。
鄭恩說:“他待人是很厚道的。他是個管賬先生,地位比我高,年紀比我大,卻很抬舉咱這個下苦力的。比如在桃園摘桃,他摘下來先敬我吃,還怕我吃得少了,並且他還說是掏錢請我呢!他只不過膽子有點小,看見舅母提着兩根鐵棒槌,氣勢洶洶的樣子,便嚇跑了。我準備和舅父你打架,他還勸我,讓我打不贏就跑呢!他可關心我呢!”
趙匡胤大笑道:“讀書人都是膽小,難以成事,要不怎麼說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呢!他不過是你一起打工的夥計,有胳膊有腿,餓了自會買飯吃,瞌睡了自己會睡覺,理他做什麼?一驚一乍的,嚇為兄一大跳!”
“你說這不對!同行出外,應該互相關懷,有富同享,有禍同擔。我一個人在這喝酒享樂,卻把他給忘了,這還算朋友嗎?說不定他還在等我回去一起吃飯呢!該死,該死,我得快回去!”鄭恩說著,站起來就要走。
趙匡胤見鄭恩執拗,伸手把他按坐下,說道:“這裏已經準備好了。既然他是你同伴,那就派人請來一起吃喝吧!”
杜二公忙附和:“對對,那就派人把他叫來,一起喝兩杯,也算多認識一個朋友!”邊說邊走出門去,向手下喊道:“兔子,螞蚱,你倆到老王客店把一個姓田的先生給我請來,就說我杜二公請他喝酒!快一點!”
杜二公安排罷,轉身回來,端起酒杯對鄭恩說道:“鄭壯士,今天不打不相識,老舅先敬你一杯!”
鄭恩不端杯,說道:“既然請田先生也來作客,就得等他,咱若動了筷,就嫌得不禮貌了!”
趙匡胤、杜二公見鄭恩認死理,只得放杯,閑聊等着。
杜二公家與客店相距不到一里之遙,打個來回也不過喝杯茶的工夫。可三人茶水喝了幾壺,都出去尿了二次,田先生還是沒有來到。
杜二公眼看熱菜放涼,心中焦躁,正要再派人去催,請田先生的“兔子”兔子似的跑了回來:“杜二爺,不好了,出大事了,田先生跳樓了!”
鄭恩大吃一驚,與趙匡胤、杜二公一起跑出門來。
“那的逼,咋呼什麼?給我慢慢說!”杜二公向跑進院的兔子吼道。
欲知後事,請看下回:蹊蹺的墜樓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