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年夜飯

第12章 年夜飯

葫蘆衚衕以煙館和青樓出名,一進到葫蘆衚衕,就能聞到很香的脂粉味和醉人的煙氣。衚衕口就是一家當鋪,在煙館或酒樓玩得沒了錢的人,常常就拿隨身的飾品甚至衣物,總之能當掉的全部當掉,而後獲得一時之極樂。

但這種極樂之後,常常伴隨着深深的空虛。

鄒瞎子和梁玉一路上拒絕了三家煙館,四家青樓,走到衚衕最深處,有一戶人家,掉了漆的紅門半掩着。

梁玉一路上暈頭轉向,一半是被這奇怪的香氣熏得,一半是被打扮的濃妝艷抹的老鴇噁心的。

鄒瞎子敲了敲門,無人應答,鄒瞎子繼續敲,好一陣子,才從裏面走出一個老媽子。

老媽子穿着藍底花棉襖,頭髮稀鬆花白,大聲道:“幹嘛呀敲個沒完?”

鄒瞎子和氣地拱拱手道:“這位大媽,請問這兒是住着一位宋老爺嗎?”

“宋老爺?”老媽子陰陽怪氣地道,“這兒沒有什麼宋老爺,只有一個宋大煙鬼。”

鄒瞎子道:“正是找他。”

老媽子笑了笑,像是自說自話:“今兒個怎麼了,這大煙鬼交上運了,這麼多人找他?”

“老瞎子,你也是給宋一送錢來的?”

鄒瞎子搖搖頭:“不是。”

老媽子還想從鄒瞎子這裏訛上幾個錢,一聽他這麼說就興緻泛泛了,道:“進去吧,宋一在裏面呢,難得有一個不是送錢的。”

鄒瞎子道了聲謝,老媽子出門離開,鄒瞎子便帶梁玉進來。

進了門后,只一個荒涼破敗的院子,積雪還未清掃,只從大門口到堂屋有幾行腳印。

鄒瞎子和梁玉剛進院子,就有一個人也帶着一個十歲左右的孩童從堂屋裏走了出來。

那人穿着黑色錦袍,帶着黑色絨帽,臉很圓,很寬厚的樣子。旁邊的孩子也是錦衣綢緞的一身,臉面白凈,一對眸子明亮之中透着一股英氣。

鄒瞎子和梁玉經過那人,那人看了一眼鄒瞎子,鄒瞎子微微頷首,那人也是,算是回禮。

梁玉也看了一眼那個孩子,那個孩子眼睛裏帶着玩世不恭的狡黠,看了一眼梁玉,嘴角揚起一個和善的笑容。

梁玉不禁也嘴角揚起。

沒有任何話語,彼此擦肩而過後,鄒瞎子和梁玉登上台階,進了堂屋。

梁玉進入屋子的第一感覺就是暗,第二感覺就是屋子裏有一種奇怪的味道,像是發了霉。

屋子裏沒有多少東西,只有一副道士的畫像,畫像前一張空桌子,桌子前一個很髒的蒲團,蒲團上坐着一個人。

此後數年,梁玉每每回想起這個人,就是這個人在這樣一幅場景里,而後距離這個孤獨的背影漸漸遠去,終於消散。

鄒瞎子開口道:“道一師侄。”

那人身子抖了一下,帶着懷疑的口氣道:“是鄒師叔?”

鄒瞎子點點頭:“是我。”

宋一站起身子,轉了過來,這一站起來,梁玉覺得他很高很瘦,衣服下似乎沒有血肉一般,掛在身架上。頭髮散亂,斜插着一個髮髻。形容枯槁,顴骨陷進去,鬍鬚似乎很久沒有剃。

只有一雙眼睛,明亮中帶着銳利。

宋一雙手做出一個道教中見長輩的手勢,行禮道:“見過太和師叔。”

鄒瞎子已有很久沒有聽到別人稱呼自己的道號,他並未用道教的手勢,只是簡單回禮道:“我已非道教中人,道號也被師尊褫奪,師侄叫我鄒瞎子就好。”

宋一聞言,黯然道:“我也不是道教中人了,既如此,我還是稱呼您鄒師叔,您也別叫我道一了,叫我宋師侄好了。”

鄒瞎子笑了笑道:“好。”

宋一看到梁玉,問道:“師叔帶着這個小孩子,所為何來?”

鄒瞎子道:“我想請你教他劍術。”

宋一看了看梁玉,道:“我已經十年不碰劍了。”

鄒瞎子道:“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如今也該展現鋒芒了。”

宋一沒有說話,去了裏屋搬來兩個小板凳,請鄒瞎子坐下,自己拿着另一個去另一邊坐下。

梁玉在一旁站着,也不埋怨宋一不給自己搬一個小板凳,反而去裏面一屁股坐在了兩人中間的蒲團上。

宋一嘴角流露出一個不易察覺的隱秘微笑,而後對鄒瞎子道:“師叔,剛才那人可認得?”

鄒瞎子道:“不認得。”

宋一道:“他就是洗心亭主。”

鄒瞎子平淡地道:“哦,又是他。”

宋一問道:“師叔以前與此人有過交集?”

鄒瞎子道:“沒什麼交集,不過跟他手下見過一面,救了一個他要殺的人。”

宋一道:“他可為難師叔?”

鄒瞎子搖頭道:“沒有。”

宋一道:“料想他也沒有這個能耐。不過此人頗有些君主之氣,身邊高手眾多,還是有些氣運的。”

鄒瞎子道:“此人氣數雖盛,卻不長久,如曇花般,盛極就要落幕了。”

宋一道:“師叔看人一向是準的,看來我不答應他是做對了。”

鄒瞎子問道:“怎麼,他來招攬你了?”

宋一道:“是。而且除了袁慰亭,之前還有兩撥人來找我。”

“一個是端郡王載漪和榮祿,另一個說是什麼天地會的。一個請我去做護院,另一個卻請我做刺客。巧合的是,這個要刺殺的,正是那個要我保護的。那個要我保護的,卻正是怕要我刺殺的。所以我兩個都沒答應。”

宋一輕輕笑了笑。

鄒瞎子道:“師侄,可還記得當年為何野鶴道兄為何逐你出師門?”

宋一臉上表情變得複雜,道:“當然記得。”

鄒瞎子道:“當年我遊歷到武當山,野鶴道兄托我,以後若是遇到你,要交代你一句話。”

宋一趕忙問道:“什麼話?”

鄒瞎子轉向一旁的畫像,開口道:“為師錯了。”

宋一獃滯住,而後身體不由得顫慄起來,兩行眼淚從凹陷的眼眶裏流出來,而後抱住頭,發出嗚咽聲,每次發出一聲,身子便顫一下。

梁玉看他好委屈,心裏很理解這種感受。有時候長媽媽冤枉他的時候,真相大白之時,他也是這麼委屈。

鄒瞎子緩緩道:“道士下山,亂世當出,並非是錯誤。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我們終究不是天地,不是聖人,做不到以百姓為芻狗。”

鄒瞎子站了起來,道:“我與你一樣,也是要入世,也是被逐出師門。如今我找到一位濟世之人,所以請你幫助。”

宋一抬起頭來,起身看着鄒瞎子。

鄒瞎子嘴唇翕動,對宋一說著什麼,梁玉也站起來仔細聽,可聽不出來。

片刻之後,宋一看了一眼梁玉。

梁玉對視過去,只覺得眼睛刺痛,似乎宋一的目光是一道鋒銳的劍光,朝着他穿透而過。

鄒瞎子向著宋一彎下腰去,深深地鞠了一躬。

宋一抿着薄薄的嘴唇,同樣深深地彎下腰。

鄒瞎子起身,笑了笑,對梁玉道:“小玉兒,我們走啦。”

梁玉主動牽起鄒瞎子的手,偷偷問道:“師父,你跟那個人說了些什麼啊?”

“秘密。”鄒瞎子哈哈一笑,似乎很輕鬆的樣子,帶着梁玉出了屋子。

宋一依舊保持着躬身,把身子轉過去,似乎在為鄒瞎子送行。

“師父快點告訴我吧,我買爆肚給你吃。”

“你哪來的錢?”

“嘿嘿管父親要的。”

“真想知道?”

“想啊想啊!”

“我對他說梁玉是個好孩子,可以學好劍術。”

“真的嗎?他答應教給我劍術啦?那我以後是不是能當大俠了。”

“那當然。”

“哈哈……”

一老一少愉快地笑着,穿過煙花柳巷,到達街上時,彷彿便是到了新的人間。

……

從今日起,每日早晨起來,梁玉跟着鄒瞎子打完了太極拳,就跟着王五去練習刀法。

王五的刀太沉,所以他特意為梁玉做了一把木刀,一開始,只是讓梁玉舉着刀做到一絲不動,而後慢慢增加了砍、劈、划、刺等動作,每個動作,每天都要練上千遍以上,稍有差池,便是一頓板子。

梁玉一開始哭着不幹,被拿捏住“要做大俠”命門的鄒瞎子小小刺激了一番之後,骨子裏的執拗勁就出來了,每天堅持着練刀,別的孩子在外面放筒子炮,裝大俠,躲貓貓,都不能影星梁玉絲毫。

一段時間過後,連王五也被梁玉的執拗驚到了。

“我當年堅持了三天,就尋死覓活地不練了。這小子堅持了六天了。”

三天過去,梁玉雙臂都腫了一圈。看得張漪和長媽媽心疼不已,每天晚上用紅花油去給睡着的梁玉搓手臂。

好在王五在大年三十這天讓梁玉歇歇,一是為了一收一放,不能一直緊着。二來大年三十是個愉快團圓的日子,再讓梁玉累得半死不活,就說不過去了。

但梁玉還是堅持把每個動作都練了百遍,才緩緩收刀。

一旁看着的長媽媽見梁玉收了刀,顛着小腳跑過來,道:“二少爺,二少爺。明天是正月初一,清早一睜開眼睛,第一句話就要對我說:‘阿媽,恭喜恭喜!’記得么?你要記着……”

梁玉點點頭,而後跑出去玩了。

大年三十這一天的白天總是過得飛快飛快,時間就好像刻意在人們最開心的時候加快了腳步,真是壞透了。

天色還未暗下來,京城裏已經響起了鞭炮聲,不時還有一朵西洋煙火在內城的天空盛極一時的綻放,而後很快的泯滅。

這個時候,空氣里開始有了火藥香。很快,這股香味越來越濃,鞭炮的聲音越來越密集,天也順應着,黑得格外快。

灰藍色的幕布蓋在天空上,不時一個閃光從晚雲上迸發,而後傳來一聲“咚”的沉悶聲響。

孩子們和大人們的笑聲啊,漸漸被越來越響的鞭炮聲掩蓋了。孩子們愉快地衝出門去,梁玉手裏拿着竄天猴,他很想拿二踢腳,可是家人老是說他小,不讓他拿。

出了門去的時候,隔壁的仲家已經在開始放着鞭炮了。梁玉和哥哥梁鼎很快找到了衚衕的小夥伴,小虎牙和小三子幾個男孩,一起放鞭炮玩去了。

梁銘拿着鞭炮,會和了仲義和衚衕其他幾家大人,一起放鞭炮。張漪抱着謹言,和衚衕的婦人們都在旁邊笑着看着。

王五和鄒瞎子也蹲在牆角,笑呵呵地看着。

鞭炮放了一陣,婦人們就先回家準備把年夜飯擺好桌,鞭炮放完之後,梁銘帶着兩個孩子,和鄒瞎子王五一起回了家,在門口撣撣爆竹紙片和塵土,進了堂屋。

梁家沒有多少規矩,以往唯一的傭人長媽媽,在大年夜的年夜飯也是上桌的,她早就成了這個家的一份子。

今年的特殊之處在於多了鄒瞎子和王五,所以這頓年夜飯顯得格外熱鬧,也格外豐盛。

冷葷,大件和清口菜一應俱全,冷燉豬、燉羊肉、冷燉雞鴨,紅燒肉、扣肉、紅白丸子和四喜丸子,豆腐青菜,還有因為梁家從南方遷來,而製作了南方的特色臘肉。還有一條大魚擺在桌子中央。

梁玉把鄒瞎子和王五兩位師父請到桌上,在梁銘的指導下給兩位師父倒了酒。以往倒酒都是有梁鼎來,這次梁玉算是過了把癮,覺得自己和哥哥一樣是個大孩子了,裝的成熟沉穩了許多,一直為鄒瞎子和王五添酒,反而惹得大人們哈哈大笑。

在不絕的爆竹聲中,這一大家人在歡聲笑語中圍着桌子吃着年夜飯。梁銘和鄒瞎子王五喝得十分高興,對鄒瞎子來說,這燈火通明的一夜讓他終身難忘。

這也是梁玉這一生最難忘最愉快最開心的一夜,且是唯一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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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了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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