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這情況,”嘆着氣的聲音從外面傳來,“與其讓他跟着我們受苦,還不如讓他跟那家人走。那家來的人我遠遠見過了,是城裏人,看着是有涵養的,跟寧寧他爸一樣。據說那還只是他們的什麼助理……”
袁寧睜開眼,黑溜溜的眼睛一眨一眨。說話的人是他二嬸,前年他父母出事,堂哥袁波抱着他不撒手,二嬸只能把他領回家。
他才六歲,什麼都不會,馬上要念書,和袁波一樣大,撿不了袁波的舊衣服。袁波底下還有個嗷嗷待哺的弟弟,穿過的衣服以後是要留給這個弟弟的。
多了他一個,什麼都不對了。
袁寧將被子拉高,蓋住腦袋,捂住耳朵,不想再聽外面的對話。他從小不喜歡說話,別人都當他是啞巴,只有袁波堂哥有耐心哄他開口。他想和袁波堂哥呆在一起,但他聽懂二嬸的話了,他馬上要被二嬸送走。
村裡很多人都會這樣,孩子太多,養不起,就送人養。鎮上有專門的“中介”,幫人送孩子的。前些天二嬸帶他和袁波去拍了張照片,他覺得很新鮮,興奮了半天,現在想來,二嬸應該是讓人拿他的照片給人相看。就像二伯去挑豬崽一樣,挑中了就帶走,挑不中就等下一個人來挑。
袁寧嘴皮抖了抖,眼圈有點熱,他連忙合上眼,深深地吸氣。不能哭,哭了會惹人煩,要乖乖的,才不會讓人討厭。袁寧費了老大的勁,終於忍住哭意,也壓下了心裏的害怕。
二嬸實在是養不起自己,所以找養得起自己的人家把自己送過去,這是對的。袁波那麼好,怎麼能讓袁波把什麼都分一半給自己,他不能那麼自私。
袁寧越想越平靜,竟慢慢睡了過去。
袁家二嬸進來時,便見個兒侄子整個悶在被裏,只露出小小的發旋。她嘆了口氣,上前小心地將棉被往下扯了扯,又伸手理了理侄子細軟的頭髮。
這小孩兒長得粉雕玉琢,一點都不像大山裏的孩子。可他是個苦命的,他爸在家裏排行老三,是家中么兒,大哥二哥早早輟了學,就為了供這老三念書。
沒想到書念完了,老三卻沒去大城市享福,而是回來村裡支教,還把孩子他媽帶了回來。
村裡人都很感激他,但也有人在背後笑他傻。
前年老三夫妻倆去鎮上取教材,路上遇到山體滑坡,兩個人都被埋了。村裏的孩子們都哭得厲害,但哭完了,也就那樣了。
老三夫妻生前把工資都掏出來貼進村小,出事後什麼都沒留下。夫妻倆的喪葬費還是村裡湊的,葬事很簡單,火一燒,裝壇,胡亂找塊地埋到一塊。村裏的老房子是大伯的,大伯家婆娘最是刁鑽,老三夫妻還沒下葬就吵嚷着養不起袁寧。
袁家二嬸養了袁寧兩年,手頭也越發吃緊。
鎮上的“中介”偶然瞧見袁寧,尋機找上袁家二嬸套近乎,等熟悉起來就透了底,說是可以給袁寧找戶想收-養孩子的好人家,一來解了她家的急,二來也讓這孩子有機會好吃好喝好好上學。
“中介”巧舌如簧,幾次三番地遊說,終是說服了袁家二嬸。袁家二伯是個賭鬼,根本指望不上,整個家都靠她操持,她若不好好把關,袁家二伯指不定會悄悄把袁寧給賣了。
袁家二嬸遠遠見過那來收-養孩子的人,不看別的,光看“中介”對那人的態度就知道對方真的很不一般。袁寧要是被選上了,日子肯定會好過的。袁家二嬸說:“寧寧,嬸嬸想你過得好一點。你二伯是靠不住的……”
袁寧轉了個身,小臉蛋兒在枕頭上蹭了蹭,眉頭一擰,像是在做噩夢。
袁家二伯對這事是贊成的。為了不讓袁波搗亂,也不讓袁家二伯貪婪地和人“談價”,袁家二嬸讓袁家二伯帶着袁波去南廣一趟,賣家裏的果子湊學費,已經去一天了。次日一早,袁家二嬸給袁寧穿上過年買的新衣服,細心地替袁寧衣扣,扣到最後一顆,她的手抖了抖,竟怎麼都扣不上。
袁寧見袁家二嬸兩眼泛紅,淚花一直在眼裏打轉,鼻頭也有點酸。他伸手把那顆扣子扣好,乖乖說:“嬸嬸,要出去了嗎?”
袁家二嬸緩聲說:“先吃早飯。”她從廚房捧出碗雞蛋羹,雞蛋是自家母雞下的,放了油鹽和蒜苗,加水一蒸,很快就做好了,水嫩嫩、滑溜溜的,噴香誘人。
袁寧盯着雞蛋羹一會兒,說:“嬸嬸也吃。”
袁家二嬸點頭:“好,嬸嬸也吃。”她轉頭去拿碗盛飯,不着痕迹地抬手擦了擦眼角。袁寧年紀小,話又不多,但很乖巧,會做的事他會主動幫忙做,不會做的他會在旁邊乖乖看着,看會了再動手。明明袁寧什麼都沒說,她卻知道袁寧什麼都明白。
袁寧已經知道自己會被送走。
吃着家裏難得的美味,兩個人卻都食不知味。兩人一口一口地就着雞蛋羹把早飯吃完,收拾好碗筷出門。天開始轉暖了,袁寧小步跟在袁家二嬸身後,眼睛不住地往周圍看。也許他這一去,就回不來了,他想記着這地方,將來長大了,能自己出門了,再回來看看二嬸和袁波。
村裡沒有車去鎮上,大家一般都靠走路的。今天趕得巧,有人開着拖拉機要到鎮上去,見他們好像要去鎮上,吆喝道:“小波他娘,要坐車不?上車吧,順便載你去。就是後頭有兩籠豬,你讓寧寧避着點。”
袁家二嬸有些遲疑。她想走着去,走着慢一些,她可以和袁寧多呆一會。可她還沒說話,袁寧已經開口:“謝謝柴叔,嬸嬸腰不好,不能走太多路。”說著他拉袁家二嬸上了車。
拖拉機突突突地發動,一路走走停停,載了不少熟人。見了袁家二嬸,有問她去鎮上做什麼的,有誇袁寧可愛的,袁家二嬸卻一直心不在焉。
到鎮上下了車,袁家二嬸牽着袁寧就要走。
其他人都覺得有些古怪,聚着議論了幾句。旁邊有個擺攤的人聽了,說道:“她是趕着去把孩子賣了,當然沒心思和你們說話。我上回就見到她與那賈正經說話!”賈正經是鎮上有名的“中介”。
一眾嘩然。
袁家二嬸和袁寧還沒走遠,這話落到了袁家二嬸耳里,讓她如遭雷擊、心臟劇痛。她驀然蹲下,用力抱住袁寧,聲音已帶上了哽咽:“寧寧,我們回去,我們這就回去。”
察覺袁家二嬸的眼淚滑落到自己頸邊,袁寧垂下眼睫。若不是真覺得那家人很好,二嬸怎麼會頂着被人嚼舌根的風險把他送去。
他在家裏是負累,能去那家人那邊對誰都好。
袁寧小幅度地搖搖頭,張手抱了抱袁家二嬸,轉過頭看向那擺攤的人:“你胡說八道。”袁寧言之鑿鑿,“那是我爸爸的同學找來了,他託人來找我很久了,想要帶我去城裏念書。”
袁寧才六歲,長得又可愛,他板起小臉這麼說話,倒讓那擺攤的人訕訕然地閉了嘴。沒有人會懷疑這麼小的娃娃說謊,何況袁寧那麼鎮定又那麼認真。
與袁家二嬸相識的人本就覺得她不是會賣孩子的人,聽了袁寧這話不由鄙夷地看了那擺攤的人一眼:“小波他娘怎麼會是那種人!”
袁寧拉住袁家二嬸的手。
袁家二嬸還沒有回神,等被袁寧牽着走出一段路,她才怔怔地說:“寧寧,剛才……”
袁寧說:“跟大嬸嬸學的。”
袁寧說得不明不白,袁家二嬸卻聽懂了。袁寧父母出事後她大嫂經常念叨這樣的話,無非是袁寧父母以前的同學都挺厲害的,應該叫他們幫幫之類的。她們都知道這些話較不得真,她大嫂也只是隨口刺上幾句,沒想到袁寧倒是記得清楚,還煞有介事地說出那樣一番話來。
想到袁寧向來乖巧又聰敏,袁家二嬸的心又是一酸。這麼聰明的孩子,命怎麼就這麼苦?她的眼淚又落了下來。
袁寧開口安慰:“嬸嬸別哭。”他牽住袁家二嬸的手,難得地多說了許多話,“我和小波哥哥以後都會有出息的。等我們長大了,二伯要是再打你,我們都會保護你……還有小光也會。”
袁家二嬸僵立原地。
“小光”是她的小兒子,才三歲,前天被送到他姥爺家去了。
她丈夫好賭,賭輸了脾氣不好就會打人,眼下孩子還小,丈夫還知道避着點,要是孩子都大了,也不知會不會連孩子一塊打。她小兒子那麼小,大兒子也才六歲,性子又野得很,從來不曾注意到她曾被打傷。
聽着袁寧軟聲安慰,袁家二嬸心臟疼得發麻。
這孩子又敏感又聰明,又是這綿軟體貼的性子,去了別人家一定會被人喜歡的吧?
一定會的。
袁家二嬸心中那一絲猶豫徹底散去。
袁家二嬸抹掉眼淚,牽着袁寧往目的地走。
很快地,約定的地方到了。是接近渡口的一家小飯館,連塊招牌都沒有,平時沒什麼客人,只有蒼蠅在門口打轉。
袁寧抬頭望去,只見已經有兩個人坐在店裏,一個看着是本地人,帶着頂破舊的瓜皮帽,臉上滿是討好的笑。另一個穿着西裝蹬着皮鞋,外套和褲子都熨得整齊無比,瞧不見一絲皺紋。這人臉上戴着副金絲邊眼鏡,鏡片背後藏着雙銳利逼人的眼睛。
袁寧先是一瑟,接着垂下了眼睫,長長的睫毛掩去了眼底的不安和迷茫,怯生生地站在袁家二嬸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