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假如
街道上空空如也。
每一次睜眼閉眼都恍如是兩個世界。
鹿慨喬心裏隱隱有個猜測,心相之內沒有人跡,便一路朝着懸壺堂走去。
前頭藥鋪的大門,因為剛剛把徐俠客拖死狗似的拖出來,已經徹底洞開了,沒什麼阻礙的就能穿到後院去。
他一路進了正房。
床上躺着花夫婦。
心相看得見,說明床上的花夫婦是真實存在的,並不是魑魅魍魎么蛾子。
鹿慨喬走上前去,在床頭駐足良久,才清了清嗓子,輕聲說:“既然都露餡兒了,還不如就認了算了,你弄不死我,你自己心裏也知道,是吧?”
他頓了頓,床上沒什麼動靜。
“唉,何必呢,”鹿慨喬嘆了口氣,“你想把水攪渾,好趁亂出去?其實你也被困在這裏出不去了是吧?你要來個瓮中捉鱉,現在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也嘗到了請君入甕的滋味,是甜是苦,咂摸出點兒味道沒有啊?”
床上一片平靜,彷彿他剛才能說出那番話,純粹是個神經病。
“行吧,大家都是成年人,話說的太直白就沒意思了,為什麼引我來這裏,和你想找的人之間到底有什麼關係,陣眼設在自家院子裏搞燈下黑,哼,是吧?”鹿慨喬按照陳瞎子的指示一字不落的說了出來,真是多加一個字都怕露怯,“高人都告訴我了,再裝就沒意思了,事情也不能沒個了局,你說是不是?潛伏了這麼久,折騰了這麼大一圈套,我看差不多就鞠躬謝幕吧。”
他說著,掏出陳瞎子塞在他懷裏的一張黑色符紙,用一把短刀打疊串在了刀刃上,對着花大夫的面門,作勢就要往下扎去。
扎到一半的時候,他其實就已經開始在心裏打擺子了。
他這一輩子,別說人了,真是連只癟蟲都沒親身手刃過,但為了達到威攝的效果,也只能在心裏一遍遍給自己鼓勁加油,控制着手速不能慫。
快啊,快點兒啊。
刀刃已經幾乎要碰到花大夫眼窩處的時候......對方突然睜開了眼睛!
鹿慨喬居然神奇的長出了一口氣,暗道好險。
花大夫不僅睜開了眼睛,還抬起了腿,照着鹿慨喬當胸踹了一腳,彈起身就朝屋外跑去。
“喲呵,這屁大點兒的鎮子,你又出不去,還能往哪兒跑啊?”鹿慨喬給踹的朝後踉蹌了幾步,后腰正磕在小圓桌的桌沿兒上,腰子差點兒沒爆了,眼眶都疼紅了,還能不忘輸人不輸陣的叫囂着,“回來,咱們好好聊聊,”他齜牙咧嘴的直起身,往外追去,“什麼條件不能談啊,是不是,你就一個......”
鹿慨喬剛跨出正房院子,猛然收住了腳,抬不起來落不下去的虛懸着,後面的話被門牙擋了一下,又彈回了嗓子眼兒。
陳瞎子原本和他講,這招厄陣的陣眼,必然着落在一個發起人身上,而這個人一番操作猛如虎,算計進了鎮上的每一個人,時間又卡的剛剛好,必然不會是個生人,而一定是鎮子上最不起眼的一個老熟人。
鹿慨喬第一時間就想到了花大夫。
沒別的,一切都太過巧合——前期巧合,後期完全不怕敗露。
還能為什麼呢?必然是對方篤定自己的陣法能夠成功,只是沒想到,還是被小白衝破了眉心禁忌給破了。
鹿慨喬雖然一直覺得陳瞎子有老神棍的潛質,可心裏對他所說的那些神神叨叨的話還是頗為信服的,不明覺厲嘛。
陳瞎子還信誓旦旦的告訴他,一群妖魔鬼怪裏頭,張開心相和張開眼睛都能看見的唯一那個人,一定就是發起人。
鹿慨喬是真的真的相信了。
所以眼前的景象,讓他毫無心理準備,甚至有些懵圈。
他一腳門裏一腳門外的檔口,隨着他剛剛的話語聲,一院子滿滿當當的背着身站立的人,整齊劃一的扭着脖子,轉過來看向他。
真的是一院子的人啊!
花家的院子原本也不大,裝下整個鎮子的人也算是個奇觀了。
鹿慨喬認得出裏面零星的幾個人,因為他在人群里看到了隔壁賣鬆餅的餿叔,看到了睽違多日的老闆娘,甚至看到了平平無奇的徐俠客,表情冷淡疏離的小白......
總之他在這鎮上所能辨別出臉面的寥寥數人,此刻都分散的站在了院子裏,面目呆板的轉頭看着他。
只是沒有看......花大夫!
鹿慨喬趕緊睜開了眼睛,嚯,簡直比剛才更熱鬧了,那才是真正的人縫裏鑲着人,人隙里擠着人。
而合上眼皮,心相里看到的,還是滿滿當當一整個鎮子上的人。
陳瞎子根本沒有和他交代,還會出現這種情況啊!
這是咬定了他沒什麼真能耐,根本分辨不出花大夫分身出了多少幻象來嗎?
陳瞎子給他的符紙,鬆鬆垮垮的掛在匕首上,小風一吹,嘩啦啦響成一片。
可這符紙只能趁着對方虛耗時一擊即中,若是刺中了幻象,可就全歇菜了——這是鹿慨喬根據陳瞎子話中之意,自己延伸提煉出來的意思,應該基本還是準確的。
分身們定在那裏,誰都沒有動,只是靜靜地看着鹿慨喬。
鹿慨喬深吸了一口氣,朝着離自己最近的一個小女孩走過去,虛張聲勢的抬起手,要朝對方心口位置刺下去。
那小女孩連眉頭都沒動一下。
刀尖幾乎都點到了對方的衣裙上,鹿慨喬驟然收手,搖了搖頭。
不是!
他換了個目標,再次如法炮製。
還不是!
接連試了十幾個人,不知道是不是對方緩過了一口氣,積攢了一些能量,不過眨眼之間,幾十口子人突然快速跑動起來,衣袂翻飛,身形都帶出了殘影,頃刻間就跑亂了位置,又成了一院子雜亂而木訥的臉。
鹿慨喬剛剛一個一個排除的方法宣告失敗了。
玩......陰的?
鹿慨喬咬緊了牙關,有種被調戲戲耍了的屈辱感。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賭氣的直接睜開了眼睛,看見滿眼飛天遁地的邪祟怪物,眼睛在那一張張木訥的人臉上一一滑過。
天際一陣隱形的氣流,像是漾起了一條無形的河。
鹿慨喬耳尖動了動......他聽到了漿舵的聲音。
是陳瞎子說的幽舟?
陳瞎子說,這幽舟吊著螢燈,專釣人的妄念?
在他的想像里,幽舟大概該如海底巡遊的天齊軍艦一般氣勢磅礴,然而悠悠曳曳擺渡而來的一簇幽光,居然還不過巴掌大小,從他的視線看過去,不過只有兩條螢色的亮線,勾勒出淺淺的一彎柳葉形狀。
尖角的舟頭垂下一條隨風擺盪的螢燈,裊裊婷婷的在眾人頭頂上方盤旋着。
可這盤旋的速度卻有快有慢,沒過多久,漸漸滯留在一處位置上徐徐停了下來。
鹿慨喬心頭一緊。
妄念......幻象分身哪來的妄念?
他呼吸急促起來,拔腿追隨着幽舟的方向跑過去。
螢燈的連接線條越飄越長,目標也越來越明確。
就在這裏!花大夫就在這裏!
鹿慨喬舉着匕首,做好隨時出刀的準備。
可當螢燈尾端落在花大夫頭上的時候,鹿慨起卻......愣住了。
可惡!
對方居然頂着一張小白的臉!
鹿慨喬緊緊盯着那張唇紅齒白的小臉,嘴唇都跟着哆嗦起來。
可心裏就算默念一百遍這人是假的,手底下那根筋卻還是好像已經獨立出去有了自己的意識一般,就是遲遲舉不起來,下不去刀!
“小白”疏離的臉孔久久的望着他,倏然鄙夷的一笑。
隨後周遭的眾人再次快速跑動着打亂了順序,速度快到鹿慨喬甚至來不及辨認出人臉來,眼睛就開始一片一片的發花。
花的太厲害,他的頭開始抽疼起來,視線落點都是恍惚的天旋地轉。
腦子裏忽然聽見有人帶着猙獰絕望的低低的笑聲。
“鹿慨喬,這就是你要的一切,你開心嗎?你愉悅嗎?”
鹿慨喬攥拳猛地捶打了一下腦袋,喃喃道:“不!這怎麼會是我要的一切?我沒有!”
那聲音忽遠忽近,如泣如訴,不依不饒。
“鹿慨喬,你是我見過的,最假仁假義的人!你的假仁假義,皆是源自你內心的軟弱!你聽,你的因果來了,它們追着你來了,來了......”
“不!不!”鹿慨喬抓着領口,覺得自己忽然呼吸困難,“我沒有!我不是!”
沒有什麼?
不是什麼?
一切都在眼前呼之欲出,可卻像矇著黑紗看燭火,影影綽綽的能感受到熱度,然而伸出手去捉,卻依然觸不可及。
冷熱交替的煎熬再次襲上身體。
鹿慨喬像被人從後面狠狠的抓着頭髮,被迫的仰起了頭,冷汗蜇痛了眼睛,只能半眯着,看見幽舟徐徐停在了新的位置上,垂下了螢燈。
鹿慨喬赤紅着眼睛,血管都被一股不明所以的恨意和衝動頂撞着,待到花大夫的真身面前時,連意識都渾濁了,他粗喘了幾口氣,閉着眼睛,猝然舉刀扎了下去!
“啊!”他困獸一般的粗吼了一聲。
額間的心相暗淡了下去。
周遭都是無垠的黑暗。
鹿慨喬看不見,也不想看見,唯有手下的動作卻完全停不下來,瘋狂而機械的不斷重複着拔刀、插刀的動作,一直到......他徹底的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