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來吧招厄陣

第15章 來吧招厄陣

月光徹底成了幽幽的暗綠色,灑下院子裏一地的陰森。

嬰兒們的臉卻白嫩中透着淡緋,一個個唇紅齒白,映着整個眼框都是滿黑色,不留一絲眼白,弔詭里透着些微可愛。

那一若有似無的清脆的盪曳聲彷彿就在耳邊,或者就在人的腦中,伴着沙沙的風聲,思緒很難不被吸引而跟着渙散到千里霄雲之外去。

這鎮子裏一共滿打滿算也沒這麼多的人,可院子裏的嬰兒藤串卻彷彿是無窮無盡的,在房檐下一串串飄飄蕩蕩,如同結了籽的楊樹。

鹿慨喬像一個喝醉的人,稍微不集中注意力,便會有一種浮在雲端之上的錯覺。

暈到極致的時候,腦中再次出現了某種不可描述的縹緲畫面。

一片戰火紛飛的修羅殺場,多日的苦戰耗盡了所有人的體力,滿眼都是鐵血噴濺,蹄意翻努,空氣中飄散的血腥氣濃厚的都快化為具象的實體了,兩方敵友之間難以分辨,只有沒有盡頭的殺戮仍在進行着。

到處都是屍體,人的,馬的,象的,被還在拼殺的人統統踩踏成了肉泥。

天空也染了血,山谷邊緣都變成了紫紅色。

正是慘烈焦灼之中,遠遠忽然飛來了一片密集的巨翅鷹隼,赤金色的斑紋,頭顱上燙印着統一的徽圖,每隻鷹隼嘴上都銜着一根紅繩,紅繩上掛着數量不盡相同的裸身嬰兒,順着脊背相連,伴着風聲,把尖銳的桀桀笑聲送到了每個兵士的耳中。

鷹群連成一片烏雲,遮住了夕陽下稀薄的霞光,漸漸更像是一頂密不透風的華蓋,很快天地都跟着混沌了起來。

“這他媽的是什麼?”鹿慨喬看不見自己,卻能聽見自己低啞而急促的聲音。

隨着這問話,鷹隼群的隊形驟然發生了變化,它們盤踞在山谷上空,沿着順時針方向疾速的飛翔,很快便形成了一個圓形涌動的漩渦。

說是漩渦,卻更像是一個倒扣下來的深淵。

很快,便有兵士不戰而衰,要麼倒戈自裁,要麼揮刀自刺雙目、自斷臂膀,一時之間哀嚎呼喊聲響徹雲霄。

“是招厄陣!你快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身後有人突然猛推了他一把。

“不,我不能走!此戰必要......”鹿慨喬聲嘶力竭的駁斥。

可話沒說完,已不知身在何處了。

鹿慨喬木然的望着眼前的一切,甚至隱隱覺得耳中聽到的清脆響聲,連續延綿下逐漸有了自己獨特的旋律,他的眉心燃起了一簇炙熱的小火苗,身體不住的冷熱交替着,身在虛無之間,心卻已然墜入了深淵之中。

他不知道腦子裏為什麼會有這些自己從來沒有經歷過的場景。

可它們存在的那樣悠遠又真實,甚至每句話每個字裏都是篤定。

此刻他仰躺在花家的院子裏,身下是殘破的窗欞,嘴唇翕動,喃喃的說:“招厄陣無解啊,這陣布下來,就是為了招引四周方圓百里的邪祟惡魂,連一個好好的人,也會被引逗出體內陰邪的一面來......”

這是什麼話,他怎麼會知道?

可他隨後微微勾了下嘴唇,不明所以,卻只是想笑。

無解啊,今天就是個必死局了。

那就這樣吧,沒什麼可掙扎的了,大家都一起沉淪下去吧,沉淪進地心最無望的地獄深處,一個拉扯着一個,誰也不要超脫,就讓那無間之厄吞噬掉所有的一切吧......

但最痛苦的事情莫過於,他居然連想要隨波逐流的權利都沒有。

每當他放棄的想着就這樣吧,任由自己倒向渾渾噩噩之中,就會如同有人在他身後猛拽了一把,讓他意識重新清明幾秒鐘,隨後又會重新迎來被嬰陣侵襲統占意志的過程,那種如墮冰河,亦如烈火焚身的感覺,無窮無盡的交替進行着,讓一切看起來更像是一個沒有盡頭的惡毒詛咒。

如果鹿慨喬此刻還能有餘力開小差,他大概會由衷的感慨一句生亦何歡死亦何苦啊。

很多時候,生死都是最簡單的事情,因為純粹。

可那些讓人不生不死、難生難死的境地,才是真正的夢魘折磨。

這和他來到清簃鎮之後的感觸何其相似啊。

於是儘管並不能理解為什麼自己腦中會有那些令人費解的場景與言辭,可由於類似通感的共情能力,他兩相牽掣搖擺之間,卻發自肺腑的生出了一絲共同的心理感受來。

一道白色的華光猝然乍現在房舍之上。

那是鹿慨喬從來不曾看到過的光,明明只有純粹的白色,卻硬是讓人看出了一種金華萬丈的蓬勃氣勢。

難得的是,並不刺目。

白光如同一隻穹頂,將整個鎮子籠罩而下,穹頂的正中心正對着花家的院落上方。

四肢脫力的鹿慨喬眯着眼毫不費力的就能看清穹頂上蜿蜒的光紋,葉脈一般從中心位置一觸即發,快速傳導至四面八方。

其後一根細長的光劍豁然自浩渺的星空中斜插而下,刺破了穹頂的光膜,半插進院落中的地面之下,裹挾起一陣劇烈的飛沙走石。

那些陰垢無所遁形,從房間內被吸吮而出,盤繞在光劍四周,快速旋轉而上,可還沒等飛升至半空中,就多半炸裂無形了。

招厄陣的幻形也隨之消弭了下去,不過幾息之間,那些嬰兒虛影就消失殆盡了,只留屋檐角落一串三個木然的嬰兒,還在寥落的飄動。

可這樣的平靜稍縱即逝。

鹿慨喬剛剛勉力支撐起自己的上半身,想看清眼下的局面,就被四面八方同時暴起聚集的一股暗黑力量帶起,狠狠衝撞到了房頂邊沿,隨後因為被甩離了力量中心,又殘葉一般跌到了地上,衝擊力之大,直接讓他噴出了一口鮮血。

而那暴起的暗黑帶着啞沙的外觀,像一具外化成型了的沙丘,流化的形態隨時變換着外形,逆時針的繞着光劍攀援而上,居然將耀目的光柱鎖成了斷續的光斑。

鹿慨喬伏地仍沒從嘔血的虛弱中恢復,身體從內到外的碎裂痛苦將他折磨得氣若遊絲。

到底發生了什麼他還不能準確的判斷。

可近乎毫無緣由的本能,他覺得白光才是僅有的那一絲救贖的希望。

在他眯眼不甚清晰的目光中,暗黑的沙團幾乎快要將光劍侵蝕殆盡了。

整個穹頂都跟着閃爍虛化了幾下,僵持不下的關鍵時刻,頂心漸漸浸出了一點殷紅,隨後源源不竭的向下墜落,密密匝匝的落雨一般。

落雨越來越急。

頃刻間,大半個鎮子,都被籠罩在了一片紅色的雨幕之間。

雨打瓦檐,如注如泣。

沒有想像中刺鼻的血腥,空氣中的味道是一種罕見的素淡馨香,鹿慨喬整個人半泡在積水中,卻從這兜頭的殷紅中莫名感受了幾分淡淡的憂傷,藏的那樣深,那樣隱秘,如同一個橫亘時空而來的秘密。

激烈的纏鬥都沒能被擊退的暗黑沙團,此刻悄然被雨水沖刷,居然無聲無息的化散成了顆顆塵埃,每一顆塵埃被一滴雨滴抱緊,隨波入地,很快塵歸塵土歸土。

鹿慨喬難以形容自己親眼目睹了這一切的切實感受,他表情木訥,神思積鬱,只是雨滴砸在臉上,帶走了他一行不知所起的熱淚。

這是怎麼了?

為什麼心會這麼痛?不能承載負荷的那種......

可他也......終於能安心的放任自己滑向無垠的黑暗之中了......

“鹿師叔!鹿師叔你醒一醒啊!”耳邊響起一陣呼喚聲,伴隨着輕拍臉的動作,光聽着都能感知到徐俠客的焦急。

鹿慨喬緩緩睜開眼睛,一入眼的就是屋頂那個參差的漏洞,月光從那裏傾瀉下來,照在徐俠客的後腦勺兒上,將他的面容隱在漆黑的逆光里。

鹿慨喬一個激靈彈起身,手腳並用的朝後面退後了好幾步。

徐俠客呆愣在原地沒有動,張了半天嘴,才說:“鹿師叔,你怎麼了?這房梁也不算高的,又有我拽着,怎的摔了一下就摔懵了?是我啊,你仔細看看,是我啊!”

“徐......徐......”鹿慨喬像被人扼住了喉嚨,努了半天勁兒都沒說出完整的句子來。

不過這一小截距離淡化了逆光效果,徐俠客的臉孔十分正常的顯露出來,竟然完全瞧不出那慘白泛綠的顏色了。

“鹿師叔,”徐俠客一臉便秘似的為難,“您老要是胳膊腿兒還利落,能不能先干點兒正事?小白讓咱們搬運花大夫一家,你到底幫不幫忙,給句準話啊!”他嘆了口氣,又小聲嘀咕了一句,“可真是急死我了。”

鹿慨喬腦子真的是懵的,一點兒沒裝。

他話都顧不上說,爬起身衝到床前,一把掀開了花大夫身上的被子——底下是真實的、帶着體溫的身體!

“這......”徐俠客沒想到鹿慨喬干起活兒來居然像抽風似的,要麼不幹,要麼雷厲風行到如此地步,臉頰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剛要跟着往那邊去,餘光掃向窗外,突然大步走到窗前,抬手一推窗戶,探頭看了一眼,“天老爺啊,這火勢怎的真燒起來了!”

無人住的西廂房已經燃起了大火,此刻已有了衝天的火光,熱浪是真切能夠感受到的。

鹿慨喬抄起圓桌上的燭台,往床框上敲了敲,鐺鐺的響。

“別玩了!”徐俠客反身跑了回來,“快,我背花大夫,輕的那個給你背,先搬到外面街面上去吧,要不然來不及回來救東廂的人了!”

他不由分說的拖起花老婆架在了鹿慨喬的後背上,又自己背起了花大夫,就一馬當先的往外衝去。

門閂都沒來得及抬,被他一腳直接踹折了。

鹿慨喬幾分茫然的也跟着踉踉蹌蹌的跑了出來。

兩人一直跑到藥鋪外面,找了一處平整的路面,放下了花夫婦。

徐俠客又迫不及待的往回沖。

鹿慨喬這時才從一片混沌中隱約抓住了一縷光,他一把拽住了徐俠客的胳膊,“等等,徐師侄,你別急,聽我說,這事情不對......”

“我的師叔誒!”徐俠客根本不聽他說話,直接靠蠻力半拖着他又殺回了花家後院,“你有什麼話一會兒再說,先救人啊,眼下沒時間了!”

可徐俠客的腳步卻並沒有朝向東廂房的方向,他再次拽着鹿慨喬走進了正房。

鹿慨喬心頭一跳——真的如他所想,床上赫然躺着花大夫和他老婆!

而急着去背人的徐俠客,竟然表現的對這異常毫無所知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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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驥伏櫪兮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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