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七情 七情之三·麟鳳龜龍【厭惡】

卷一·七情 七情之三·麟鳳龜龍【厭惡】

大廳內一時靜了下來,甘蕪笑了笑,道:“我已經經歷了太多糟糕的事情了,所以再多一點也無所謂,海棠大哥,你說吧。”

說罷,甘蕪嘆了口氣,晃悠悠走到桌前坐下,海棠示意小玥去端茶,一邊說道:“我先問你,在你的記憶中是不是一直在杭州跟着大娘賣燒餅?”

甘蕪點了點頭:“沒錯。”

小玥端着茶水走過來放到甘蕪身前,一邊坐回自己的位置上一邊問道:“那後來是何時想要遠離杭州城?”

“具體哪一天我記不太清了,但是絕對沒有太久……大概就是某天突然覺得我必須要遠離杭州城,所以就沒有再去燒餅攤了,而那之後,我應該就是來到了你們這裏……”說到最後,甘蕪的聲音已經漸漸小了下去,似乎她自己也意識到了什麼不對。

“我要告訴你的是,”海棠端起茶杯輕抿了一口,“那位賣燒餅的大娘說,你在好幾個月前便跟着她賣燒餅,但是你只在那裏賣了一個月而已,剩下的幾個月她便再未見過你——也就是說,後面的幾個月你在哪,你做了什麼,你的周圍發生了什麼事,你都沒有記憶。”

甘蕪緊緊地皺起了眉頭沉默着,似是在思索着什麼,海棠見狀,便問道:“你方才說你知道那人身份了,那人是誰?”

甘蕪聞聽此言,神態有些凄涼地咧開了嘴,嘴角的弧度彎得有些嚇人:“那個人我認識,可我忘了她的名字,我只知道,我認識她。”

海棠微微皺起了眉:“你是在什麼地方與她相識的?”

甘蕪笑得越發詭異了:“我們是在一個佷暗很暗的地方認識的,那裏沒有光,四周漆黑一片,只有我們兩個人……剩下的,我記不清了,應該是在……我,我記不清了……我記不清了!”甘蕪突然大叫着,有些癲狂的捶打着自己的頭,旁邊的幾人都是一驚,連忙上前止住甘蕪的動作,她卻依舊在毫無意義的嚎叫着,海棠見狀只得伸手切向她的脖子將她擊暈了過去。

一旁的阮鯨落有些驚慌,慌亂間說話的聲調都高了起來:“甘蕪她怎麼了?”

“應該是想起了一些對她來說很痛苦的事情吧,”小玥說道,“我們先把她扶回去歇着,再來商量一下對策。”

舊城點了點頭,與阮鯨落一起將昏睡着的甘蕪抬上了樓,大堂里一時間只有兄妹兩人對視着,兩人都在思索着什麼。

“哥,你說會不會是這樣的,”小玥率先開口了,“甘蕪她來杭州投奔親戚,但是親戚已經不在杭州了,所以她無奈之下在城外搭了草棚子,跟着大娘賣了一個來月燒餅之後出了什麼事,到了一個暗無天日的房間裏……這可能是被關起來了,在牢裏,還是被囚禁在杭州的什麼地方?總之在這裏,她認識了那位夢中經常出現的無面女,然後那段與無面女有關的夢境,是她們被放出來了,還是說逃出來了……總之是之後的經歷,再後來,我想她們可能回到了那個草棚子躲着,但是顯然那裏並不安全,可能是那個無面女又被捉住了,她一個人逃了出來,跌跌撞撞到了我們這裏,暈倒醒來便忘記了那段經歷。”

海棠朝着小玥豎了個大拇指:“你這個想法倒是有些道理,不過也有很多東西沒有解釋,比如她們是被何人所囚,又是因何事被囚,又是被囚禁在何處?”

小玥翻了個白眼:“我都說了是我的猜測,這些具體的東西除了甘蕪本人誰能知道?”

海棠打了個哈哈,也是思忖着道:“你說的確實是一種可能,但是現在的情況是,甘蕪的記憶是缺失的,甚至可以說是極度混亂的,我們不能保證她剛才的那番言語的真實性,有可能她剛才所說的話,也是她內心深處的一種自我保護——或許那些她想起的記憶並不是真實的,真相可能仍舊在更深層的地方。”

“啊……好麻煩,這些需要動腦思考的東西好麻煩……”小玥揉了揉太陽穴,如是抱怨道。

海棠笑了笑,接著說道:“其實你說的也不無道理,如果你的推測是正確的——至少大方向是正確的——那麼我們首先需要考慮的問題就是甘蕪為何不再去大娘那裏賣燒餅了,是她主動還是被動的,如果是主動的,那為什麼她不去了,如果是被動的,又是因為什麼去不了了。在搞清這些之後,我們才能去做下一步的猜測與行動,”海棠又喝了一口茶,“今日得知了這麼多消息,我也得好好消化消化,況且當事人現在也昏着,不如今日此事就先這樣了,我們自己再多想想。”

小玥點了點頭,忙活了一天,她也有些乏了。

夜深。

今夜的月亮只有一個小小的彎角,周圍的星子倒是挺多的,乍一看都有些分不清哪個是月亮,哪個是星星了。

清風徐人,海棠站在庭院門前微微平靜了一下呼吸,甩了甩手,踏出了庭院。

說來也怪,這海棠平日看似平平無奇,這腳下的步伐卻是出奇的穩,只是三五步,卻已經跨出去好一段路。

他就這麼走着,朝向杭州城走着。

今日小玥說的話確實有些道理,甘蕪被囚禁的可能性並不小,他此時想去找城主黃毅問問城裏的大牢最近都關押了什麼人。不過他心裏也知道,就算甘蕪確實是被囚禁了,也不應該是被關押在大牢裏,畢竟如甘蕪所說,大牢並不是一個整日都伸手不見五指的環境。

他也在不斷地思索着,甘蕪此人身上的疑點其實遠不如此,甘蕪還有一個關於半截身子男人的夢境不知是何意義,除此之外,其實海棠一直最為關心的是被眾人都所忽略掉的一點:甘蕪為何要隻身一人來杭州投奔親戚,據他了解,甘蕪家中父母俱在,突然來杭州,是家中出了變故還是怎樣,來投奔親戚總要有個理由不是?

如果說無面女的夢境與甘蕪缺失的記憶有關,那麼半截身子的男人這個夢境,海棠認為恐怕就和甘蕪來杭州投奔親戚的原因有關。

視線漸漸明亮了起來,眼光所及之處,卻是一片灼眼的紅。

還是那座被烈火舔舐|着的房屋,那位半截身子的男人奮力的向前蠕動着,他氣喘吁吁,嘴角冒出一個又一個的血泡。

“快……”男人艱難地,打開了碎裂的喉道,“快跑……”

男人依舊緩慢地向前爬着,身後拖出的長長血痕看上去觸目驚心。

“婉兒,快跑……他們來了,婉兒,他們來了,再不跑……你,你會被抓住的……”

男人最後的話語被轟然倒下的木樑所掩埋,一同被掩埋的,還有他僅剩的那截破破爛爛的身子。

最後的最後,一聲似有似無的啜泣聲不知從何處傳來。

視線漸漸暗了下去,粗重且急促的呼吸聲是此間唯一的聲響。

眨了眨眼,那片被火舌吞沒的廢墟越來越遠,越來越遠——又眨了眨眼,再次睜開眼睛時,已是截然不同的景色。

她是被天上的烈日晒醒的。

渾身酸痛,莫大的飢餓感讓她差點再次暈過去,想吐,可胃裏卻空空如也,她乾嘔着,痙攣着,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溫度太高,斗大的汗珠已近浸透了破爛的衣衫。

她忍受着強烈的不適,一寸一寸往前挪動着,她不知道這次昏迷了多久,她只是有種莫名的感覺:如果再不吃東西,下一次暈過去便再也不會醒來了。

她的五官不知何時已經長到了那片光溜溜的皮膚上,只是整個面部似是被一層朦朧薄霧遮住了,看得並不真切。

恍惚間,她的五官似乎全部糾纏在了一起,做出了不似人樣的表情,右手在旁邊扯住了一把草葉,卻死活無法將草葉扯斷。

她已經沒有一點多餘的力氣了。

身上的傷口已經有好些開始皸裂,隨着她每一次身體的移動,傷口都在往外溢着血,再這樣下去——或許血液會在她吃到身旁的草葉之前流干。

而另一些已經腐爛發臭的傷口更是爬滿了蚊蟲,在它們眼中,她已經與一具屍體無異。

忽的,她的身體抖動了起來——她笑了出來,在這具乾枯的,已經開始散發出死人的臭味的,生理和心理都已經破破爛爛的身體深處,居然發出了綿長的,一陣高過一陣的,沙啞而刺耳的笑聲。

笑着笑着,她睜開了眼,猛烈地咳嗽了起來。

甘蕪抹去了額上的汗,望向了窗外的夜空,整個人蜷縮着,又小聲的,低低地啜泣了起來。

她感到了厭惡,這是在執筆畫棠醒來以後,第一次如此強烈的感到了厭惡:

她知道那個無面女並不是她先前所說的在那個漆黑的地方認識的友人,所以她厭惡着無面女;

她知道舊城對她的惺惺作態與居高臨下般的假意關心,所以她厭惡着舊城;

她知道阮鯨落令人反感的不諳世事與無知蠢笨的行事作風,所以她厭惡着阮鯨落;

她知道小玥那種狗眼看人低的強硬態勢與裝模作樣的為人之道,所以她厭惡着小玥;

她知道海棠溫文爾雅背後的齷齪與清高自傲的卑劣性格,所以她厭惡着海棠。

每當面對他們時,她還得違背內心裝出一副和善親人的態勢,只有自己獨處時才能將這些堆積在心中的噁心與反胃感發泄出來。

她決定了,立刻離開這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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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酒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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