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6

午夜，尋靈閣里該睡的差不多都睡著了，只有一個精力充沛而身體虛弱的可憐人，仍睜着一雙大眼躺在床上發愣。任誰昏睡了一夜一晝醒來，恐怕都會失眠的，想要輾轉反側，卻連輾轉反側的能力都沒有。

於是閉上眼睛數狐狸，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萬，數到一萬五千三百多隻的時候，才剛剛有了半絲睡意，方要入夢，又被掐着脖子搖醒了。

世上最恨人的事莫過於此。

“咱非得這樣嗎？”艾小漿悲憤地看着床邊那個神出鬼沒的妖孽狐狸，“我受的可是內傷，內傷。”

妖孽充耳不聞，將一株通體火紅的不明植物遞到她嘴邊：“吃了。”

“……這是什麼？”

“赤焰草。”看着她一臉茫然，又不耐煩地補充，“療傷的，飛禽走獸，吃了都很有效。”

艾小漿不知道自己算是飛禽還是走獸，輕輕嗅了嗅那草，很香，於是接過來，放在口中嚼着。

淡淡清甜的味道，很奇怪的口感，輕輕咀嚼片刻便好像融化在唇齒之間，帶着暖暖的熱量進入腸胃，溫柔熨帖着五臟六腑。

比起慕雲清那碗強悍的苦藥，這株草要人性化得多了，只是一天之內吃下兩種貌似都很厲害的療傷極品，不知會不會有什麼副作用。

“謝謝。”舒服地輕吐了口氣，不經意向床幔外看去，卻發現留下來照看自己的兩個小侍女正伏在對面的桌子上，一動不動。

“她們怎麼了？”艾小漿瞪大了眼睛看狐狸。

“睡了。”

“可是……”

“該她們醒的時候，自然會醒。”千琉翻身上床，在艾小漿旁邊躺下來，懶懶的語聲透着些疲倦，“我累了，睡覺。”

“……哦。”

其實艾小漿很想知道他這一天一夜都去了哪裏，做了什麼，跟那條大蛇打架有沒有吃虧，但艾小漿什麼也沒有問。

因為她從來也沒有見過他這麼疲倦的樣子。

是為了給她找那株小草嗎？

閉上眼睛，繼續數狐狸，一隻、兩隻、三隻，微笑卻在唇邊輕輕蕩漾開來，有狐狸在的晚上就會很安心，數着數着，睡意漸濃。

但濃了沒多久，又被人扯着腮幫子從夢鄉的邊緣強行拖回。

睜開眼睛，狐狸不知何時已側身斜卧，兩根漂亮的手指正捏着她的臉，朝某個方向百無聊賴地拉。

不帶這麼欺負人的！

“你……無……四……梭，要……歲覺的嗎？！”欲哭無淚地問那妖孽，臉頰卻被拉得有些兜不住風。

妖孽鬆開手，看着她：“白天，我沒有再變作狐形。”

艾小漿微微一怔，眼中忽然有驚喜之色閃現：“那是不是說，你的傷已經……”

千琉輕輕點了點頭。

心，驀地多雲轉晴，這大概是被那條蛇妖撞成重傷以來，艾小漿聽到的最讓人欣慰的消息了。

“真好……”她喃喃說。

撿到那隻半死不活的小狐狸，有多久了？

起初是四條腿走路的狐狸，是她初次來到這個世界的牽絆，後來變成了脾氣古怪，月圓之夜就會現身的妖魅男人。但變了就變了吧，變什麼都好，只盼着他能快點好起來。

看過他奄奄一息的樣子，看過他傷痛發作時微微顫抖的樣子，看過他無力地伏在蒼白陽光下的樣子，通常是看着看着，自己的心也會隱隱作痛。

現在，重傷號總算要出院了。

本應該是值得高興的事情，可艾小漿發現，她根本開心不起來啊。

忍不住伸出手去，指尖輕輕觸上他眉宇間的緋色火焰，感覺到那雙凝視着自己的霧灰色的眸快速閃爍了一下，又很快歸於沉靜。

“對不起，我可不是要佔你便宜，只是想把你的樣子記得牢一點。”艾小漿淡淡微笑道，語調里卻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黯然，“因為我總覺得你下一句話就是要告訴我，你要走了……”

狐狸怔住，沉默半晌才說：“想不到，傻子偶爾也會有聰明的時候。”

艾小漿仍是微笑，心卻正在慢慢地沉下去。很久以前便知道他終有一天會離開，但真到了離開的時候，竟會感覺如此的落寞甚至……恐慌。

沒錯，恐慌，輕淺的笑顏之下，莫名的恐慌就像根冰涼的錐子，一寸寸沒入她的心。

“你在害怕什麼？”感覺到額上她的指尖越來越冷，千琉皺眉，將那隻冰涼的手捉住，握在掌心裏。

很隨意的動作，自然得未經半分思量，艾小漿的小手完全被覆蓋在他的大手之中，很溫暖，但視線為什麼會模糊起來呢？

“千琉……”

“什麼？”

“總這樣笑着好累，我要是哭了，你能不能別罵我？”

千琉沒有說話，於是艾小漿轉身，輕輕擁住他的腰，將臉埋進他寬闊的胸膛里，哭了。

像個明知道要被人丟棄，卻無力回天的孩子，艾小漿這一場痛哭幾乎耗盡了她全部的體力。

但，還是哭出來吧，過了這村就沒有這店，以後獨自行走在這個仍然陌生的世界上，怕是很難再找到一個暖洋洋的懷抱，可以讓她哭得如此過癮了。

艾小漿從不知道自己竟會有這麼多的眼淚，也從不知道狐狸竟會有這麼大的耐心。整整半個時辰，他胸前的雪白輕袍都已經凌亂透濕，那個平素里囂張乖戾的傢伙竟然沒有表達半句不耐，只是略有些僵硬地擁着她，眼神悠悠飛到很遠的地方。

狐狸看了看已經哭成大花貓的艾小漿，此刻情緒十分糟糕的艾小漿，本是他最避之唯恐不及的，遇到情緒化邋遢的女人，總是有多遠躲多遠。

偏偏艾小漿最糟糕最不堪的樣子，他都見過。

真是惹人厭的女人。

心裏卻是討厭不起來。

等直哭得胸口隱隱作痛起來，艾小漿才勉強停住，抽抽搭搭意猶未盡地離開了千琉的懷抱，忽然又一聲輕嘆。

“是不是男人打算拍拍屁股跑了的時候，都會比較溫柔？男人果然不是好東西。”

“……我以為你哭了這許久，會說出些什麼情深意重的話。”千琉淡淡說道，聲音清冽如水，又很快恢復到剛才那淡然的表情。

刻意忽略掉剛才看見她的眼淚時，心中陡然而生的那一陣鈍痛，權當是被斑斕的重拳擊中胸口，至今余痛未消罷了。

看來真的要快點回到雪原上去，因為在人間的感覺，已經越來越奇怪。

“你救過我，所以離開之前，我可以再為你做一件事……”千琉說得輕描淡寫，心情卻又漸漸變得煩躁，於是翻身坐起，強迫自己不再去看那雙腫得像桃子似的眼睛。

“不用。”桃子卻倔強得很，她暗自壓下心中的不明情愫，抹了抹眼淚，嘴硬道，“你已經救過我不止一次，我們兩清了。”

“沒清。”不假思索的語氣。

“……怎麼沒清？”

“我雖然也救過你。”他淡淡看她一眼，眸中卻帶了某種深意，“但你是人而我是妖，我的命，比你的珍貴多了。”

艾小漿被噎得半晌無語，這妖孽，謙虛點會死嗎？！

“說吧，你想要什麼？”

財富、權力、傾世的容顏，這個世界上萬千人類趨之若鶩、求而不得的種種，只要她開口，他都可以為她做到。

其實這些事，本可以為另外一個人做的，但當時，他卻並沒有放在心上，於是那人逕自去了，再相逢已不如陌路。

當初不曾做的，現在就為這個丫頭做了吧，既然是報答救命之恩，索性報答得隆重些，在人間漂泊經年，見識了生而為人的窩囊和艱辛，如果站在高處能活得舒服，那麼他可以將她送到最高的地方。

總之隨她高興就好，他可不想回到雪原以後，連覺都睡不安穩，每晚在夢裏看着這個傻子顛沛流離，饑寒交迫。

但艾小漿顯然不了解他糾結的心理活動，此刻正躺在那裏百轉千回地盤算着什麼，時而兩眼放光，時而神情黯淡，卻許久也不說一句話。

“你打算想到什麼時候？”千琉終於失去了耐性。

“真的……什麼都能答應我？”艾小漿試探着問。

“只要別太離譜。”

“送我穿回去，我想回家。”

“愛莫能助。”乾脆利落地拒絕，“……我是妖，不是司命的天神，你那穿來穿去的事，我無從着手。”

“……哦。”落寞了片刻，眼神又明亮起來，“只要你能做的就可以？”

“是。”

“就算你平時不願意做的事，也可以？”愈發得寸進尺。

“……可以。”千琉微微蹙眉，但仍然點了頭。

艾小漿又想了想：“吃了你給我的小草，我的傷是不是很快就會好了？”

“赤焰草療傷健體的功效世間無雙，如果不出所料，你明天早上就可以活動自如。”

女孩子臉上的笑顏霎時如鮮花盛放，酒窩若隱若現，讓千琉看得怔了一怔，卻聽見她歡欣鼓舞地說出她的願望：“那明天，你陪我出去郊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