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心
隱約看見建築的輪廓,唐郁白放慢車速,車輪在泥濘中摸索着,小心靠近。
探照燈的光芒中,不大的工廠像海洋生物的殘骸,支棱着鋼鐵的肋骨,毫無生氣地趴伏在泥濘的半山腰。雨勢未減,工廠內一片漆黑,唐郁白雙眉緊縮,透過前擋風玻璃朝里張望。
電話在這時響起。
方旭川。
“是我?”
聽筒中微微的笑聲:“到了?”
“到了,你在哪兒?”
“付雲姝呢?和你在一輛車上?”
唐郁白的視線警惕地掃視着左右的黑暗:“她遭遇山體落石,來不了,東西我替她送來。”
那頭沉默了一會兒。說:“把東西放在工廠里的凳子上。”
唐郁白鎖了車,撐開傘,走進雨中。一瞬間。幾乎要聽不清話筒那頭的聲音。
方旭川的呼吸沉穩而悠長,甚至帶着怡然自得的態度,彷彿在欣賞一隻兔子走進捕獸夾。
唐郁白走進工廠,收傘,鐵質建築獨有的低溫讓他打了個寒顫。空闊的大廳中央有一把凳子。也是鐵質的,唐郁白掃視四周,沒看見任何其它的東西。
“付小雪呢?”他又問一遍。
“什麼付小雪?”
唐郁白的聲音含着怒意:“你綁架的付小雪。”
誰知方旭川忽然問:“付雲姝告訴你的?”
唐郁白一震。
“六年過去了,你還沒長記性,李雲曦是什麼樣的女人,她說的話你也信?”
他的聲音淺緩,帶着悠悠的笑意,彷彿一條緩慢逼近的蛇,漆黑中能看見閃着光的信子。唐郁白心念電轉,神色晦暗不明。
“她騙你的。騙你來荒郊野嶺。她好乘機逃跑,現在的Y市對她而言是個漩渦,不想沉下去,就只能把其他人推進來。”
空曠的工廠里,能聽見急促而繃緊的呼吸。過了會兒,低沉的笑聲傳出:“不可能。”
“什麼不可能?”
“她沒有跟你合作。”
“哦?”
“你肯在這裏等着,說明你知道我手上這些珠寶是真的。如果她想和你合作,直接給你仿製的贗品,再讓你把我支出來即可,你不一定辨得出真偽。”唐郁白的視線落向指尖,“又何必經由我手。”
過了會兒,方旭川說:“你很聰明。”
“付小雪在哪兒?”
“把東西放在凳子上。”
唐郁白掃視着四周。唯一的光源來自門外的車燈,屋裏沒有打鬥過的跡象,也沒有任何她曾存在過的痕迹。
依言,在凳子上放下玉鐲和其餘兩件飾物。
“走到工廠裏面,靠牆的位置。”
唐郁白攥緊手機。然而付小雪在對方手中,他只能做牽線的木偶。
聽筒中傳來雨聲,衣料摩擦聲,那人似乎離得不遠。
過了會兒,唐郁白問:“為什麼這麼做?你是警察。”
“沒錯。”
“想要玉鐲,是為了嫁禍孤兒院長,用當年被偷竊的證物讓他的罪名成立。你我都知道他不是真兇。”
聽筒那頭的雨聲更大了。
夾雜着微弱的歌聲,是他在用鼻子哼歌。
“你知道嗎,那個叫付小雪的丫頭很聰明。她比你清楚自己想要什麼,也比你勇敢,所以,她的處境才會比你更危險。”
唐郁白受夠了他的捉弄,猛地吼道:“她到底在哪兒!?”
身後傳來沉重的腳步聲,方旭川穿着雨衣,走進工廠。雨水如河流般流淌在地面上,“現在不要回頭,站在原地,別動。”
唐郁白感覺到他在靠近,凳子上的玉鐲被拿起。
腳步在遠離。
唐郁白的手腳彷彿被牢牢綁着,繩子的名字是付小雪。
“我再問一遍,也是最後一遍,她到底在哪兒?”唐郁白雙目漆黑,流動着深邃的狠意。
腳步聲一頓。
“給你個提示吧。”他忽然笑了,語調帶着一絲輕蔑,“她為了救你,犧牲自己和惡魔做交易,現在也在這座山上。”
唐郁白冷笑:“你以為我會信?”
方旭川嗤笑一聲。他轉身投入雨中,背影很快消失於黑暗。
一小時前。
掙脫了麻繩的束縛,付小雪撲通一聲跪在冰冷的地板上。
“為什麼不開燈?”
“開了啊。”方旭川笑着說。“怎麼,看不見嗎?”
付小雪用力揉眼睛。後腦曾被擊中的那塊骨頭髮疼,不是撕心裂肺的疼,隱隱的疼,像埋在沙子裏的刺。
不應該這樣黑。哪怕是再大的雨夜,再深的山裏,也不該黑得彷彿沒有光一樣。
方旭川眼見她大而黑的眼珠子在眼眶裏亂轉,滿臉都寫着惶恐,笑問:“你忽然在車上昏倒了,把我嚇一大跳。為他就這麼瞎了,值嗎?”
付小雪腦袋裏像有一大團蜜蜂在嗡嗡低鳴。她沒敢往前走,原地坐下來,抱着自己的雙腿,像摺疊凳一樣把腿往裏收縮,滿是恐懼的姿勢。
她心裏只有一個念頭。後悔。後悔當時從四合院醒來,沒聽唐郁白的話,去醫院檢查。
她也不該單獨行動,不該自己逞強。不管唐母被誰殺害,不管方旭川掌握着什麼線索,不管唐郁白能否走出困境……哪有安危重要?哪有性命重要?
付小雪你是傻逼嗎!
人真是奇怪的東西。明明一開始就沒有勝算,明明花季少女本就沒法和警察為敵,但手腳被綁住后,才讓付小雪真正認識到兩人處境的懸殊。雨中的荒山,他是獵人她是羊。沒有商量的餘地,只能任由宰割。
付小雪驚懼的表情大大地滿足了方旭川,他笑容惡劣,悠然抽了口煙往付小雪頭頂噴去:“放心,我不會殺你。我沒想做殺人犯。”
付小雪肩膀一顫。
“拿到玉鐲我就會放你走。當然了,以你現在的身體狀況,能不能走回去得看運氣。”
空曠的工廠里,付小雪顫抖的呼吸凝成一團團白氣。過了很久,久到方旭川以為她睡著了,才聽見顫顫巍巍的迴音:“我不會真瞎了吧?”
“我……你就敲了我一下,當時也不覺得很疼啊,我不至於真瞎吧?”
方旭川沉默不語。
“喂,你別不理我啊,你還在吧?”空氣里的煙味也慢慢變淡了,付小雪伸出一隻手。試探性地在眼前揮了揮,“我知道你肯定覺得我瘋了,但要是你忽然走了,我更怕!”
方旭川嘴角上翹。這個女孩子,還真有點意思。
他踢了凳子一腳:“還在。”
付小雪又是一抖。
方旭川瞥了眼手機。離約定好贖人的時間還有半個小時。他站起來,套上雨披,付小雪聽見聲音,慌慌張張地抬頭:“你去哪兒?”
“去你姐姐那兒拿東西。”
“什麼東西?”
方旭川一頓:“你確定想知道?不怕知道太多真相后被滅口?”
果不其然,付小雪探出去的脖子又僵硬了。
方旭川毫不掩飾地露出輕蔑的神色。他做警察三十年。最懂得人心就像一隻蜂巢,看似甜蜜,實則滿是窟窿。再是衷心,再是深情,一旦與自身的利益相牽扯,也經不起幾次揉捻擠壓。
他不知道的是,看似膽怯的付小雪心裏,正經歷着出生以來最劇烈的一次掙扎。
方旭川綁架自己之後,傻子也猜得出牢中自首的院長一定有貓膩。可方旭川是兇手嗎?從付小雪步入這盤棋局開始,他就存在於每一顆棋子之後,看似與案件有千絲萬縷的關聯,但始終是個旁觀者,沒有參與過。
甚至,付小雪感覺他們頭頂有同一隻下棋的手,正無聲地指點翻弄着棋局。
方旭川一定有秘密。
這個秘密,就是唐郁白一直在追尋的答案。
“跟我做個交易吧。”忽然,付小雪說。
方旭川一愣,饒有興緻地看她。
“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什麼能變成你妻子嗎?”付小雪心臟隆隆直跳,努力不讓聲音發抖。“你回答我的問題,我就告訴你。”
付小雪有一個優勢。
她在方旭川眼中,是完全沒有威脅的。
她深呼吸,努力讓聲音平靜:“我會催眠術,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催眠了你,所以你才會看到你的前妻。”
方旭川幽深的視線打量着她。
“你覺得我會信?”
“如果你不信,你就想想,為什麼唐郁白會把我留在身邊?他誰都不親近,誰都不相信。為什麼唯獨願意相信我?我是多條胳膊還是多條腿啊?”
說這話的時候,付小雪自己也頓了頓。
沒有異能,他也不會把自己留在身邊吧?
方旭川居然被說動了,看着她,眉頭微蹙。
“你的意思是,你也催眠他了?”
“對。”
除非有人命令他。如果有那麼一個人,命令方旭川去調查唐母案,一旦案件告破,就出錢出資幫方旭川治療女兒呢?只要成功把孤兒院院長送上法庭,哪怕最終會被試做偽證,他也能夠拿到一筆巨款,治療女兒的病。
付小雪的眼珠子飛快地轉動。
她不知道,隨着思緒的變化,方旭川看着她的表情也逐步變得猙獰。
他知道她在思考,他知道她逐漸在接近真相。他知道她把握住了事件的關鍵,他知道她變得危險了。
他並沒有殺心。
但那是在一個小時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