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雲曦
“小胖烤魚”的老闆是個小胖子,在衚衕里租了家店面,門口放了十幾張塑料桌子。
付小雪跑得快,順利佔據最後一張餐桌,用餐巾紙呼嚕了一下板凳:“BOSS請上座。”
唐郁白異常嫌棄。
付小雪說:“你將就下吧,不然就只能坐我腿上了。”
唐郁白只好坐下。
付小雪是熟客,菜單都不用看的,像小品《報菜名》一樣噼里啪啦一通報,單子寫了滿滿一張。付小雪用茶給唐郁白涮筷子,說:“這家店可老了,我初中經常來,他們家的烤魚和羊肉串都是史詩級的!而且還便宜。”
唐郁白很想教育她,一分價錢一分貨,飲食跟其它東西一樣,用價格區分服務和質量。想用幾十塊錢買到好東西的念頭是可悲的。
付小雪不服:“那你花一點錢也能淘到好古董,花好多錢也會買到假東西啊。”
唐郁白面露驚訝——這丫頭倒不蠢。
聽到店裏“噼里啪啦”的油滋聲,聞到孜然香,唐郁白的肚子叫了聲。
燒烤很快上來,裝在鐵盤裏,油光光的烤魚表面焦酥,撒上大把花椒大料,香得人想把舌頭吞下去。付小雪殷勤地給老闆夾了一大塊魚肚子,眼睛亮晶晶的:“快嘗嘗。”
唐郁白動作優雅地送魚入口,咀嚼,又慢吞吞地喝了口茶,還要吊人胃口。
“怎麼樣怎麼樣?”付小雪很期待。
“不難吃。”唐郁白說。
人聲鼎沸,萬家煙火里,兩個人對坐着乾杯。
付小雪用可樂碰了下唐郁白的茶,喃喃地說:“我初高中是走讀的,那時候天天盼着上大學,覺得能自己出來住宿舍,能交新朋友、打工賺錢,特別自由特別好。”
唐郁白不作聲。
“現在我考上了喜歡的專業,有劉亦樂她們一起玩,我還不用戴墨鏡了,走路也不用躲着人。“付小雪舉高可樂,拍拍胸脯,“老闆,你真是我的福星,我跟你說,我這輩子就跟着你混了。”
小攤暖黃色的燈光下,付小雪的臉快樂又柔和。摘掉眼鏡,她其實是個好看的姑娘,眼神很純凈,鼻樑很高,下巴小而尖,是很多男生喜歡的類型。
唐郁白又想起那天她從父親家裏出來,失魂落魄的樣子。
唐郁白張開口,想說什麼。
一隻啤酒瓶忽然跺在桌上,抓着瓶子的手留着尖長的紅指甲。唐郁白說:“我們沒點啤酒。”
“沒事,我請了。”雌煞挑了挑細長的眉毛,“沒坐了,拼個桌唄?“
付小雪筷子一抖,豆皮掉在桌上。
桌子確實是四人桌,凳子只有兩個,雌煞把一旁的摺疊凳扯過來,自顧自地坐下了:“拍完戲你就跑,老同學,多傷感情?”她把酒瓶往付小雪面前一杵,“來,鵪鶉妹,幹了先。”
“熟人?”唐郁白問。
付小雪心跳如鼓,嘴唇發麻,像生嚼了一大口花椒。她惶急地看着唐郁白,眼神里有哀求:“我吃完了,我們走吧。”
她抓起包,慘白着臉。
唐郁白卻沒動,他神色淡然,右手還端着茶杯。
“我沒吃完。”
雌煞的眉毛快戳出臉蛋了。她粗魯地上下打量着唐郁白,尖聲說:“喲,傍了個大款啊?怎麼看上你的,怕不是gay吧?”
唐郁白這才抬起眼。
他的五官本就像刀刻的修竹,清俊至極,只不過書卷氣甚濃,中和了眉目的銳利。此時略帶寒意的眼神向上一挑,竟然有種驚心動魄的壓迫力,雌霸喉頭一哽,下意識朝後一退。
雄煞默默地站在身後,又成了沉默的背景牆。
雌煞的嗓音帶着煞氣:“你別看她現在這樣,有鼻子有眼的,初中時可不是。知道大家叫她什麼嗎?鵪鶉妹!天天低着頭在地上找米似的,也不知道做了多少虧心事。”
付小雪眼眶紅了。無關自尊,無關道理,她就是怕,就是怕這個女生,她尖利的嗓音一扯高,付小雪就跟被上了緊箍咒似的腦袋疼。她知道,雌霸說的是事實,初中那個懦弱又無助的自己,就是個陰暗而卑微的鬼。
她不想讓唐郁白聽到這些,可她更不敢再留在這裏。她拿起包,垂着頭,要走。
手腕忽然被人扣住。
唐郁白手指用力,掌心溫熱,目光卻很平靜。
“不是要做我的秘密武器嗎?就這點膽量?”
他把茶杯放回桌上,站起來,舉手投足間有股奇怪的張力,隨着他的動作無聲地蔓延。一時間,店裏的雜談聲小下去,所有人都停下筷子,投來目光。
付小雪淚眼朦朧。
她低着頭,就聽見頭頂唐郁白的聲音:“過去的她我並不了解,但現在的她為我工作,而且做得不錯。夜間蚊蟲多,心煩得很,這張桌子空出來,請便。”
雌霸豎著眉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對方罵她是蚊蟲。
唐郁白從皮夾里抽出幾張鈔票,放在桌上。
“走吧。”
一離開眾人視線,唐郁白立刻鬆開手。
還往旁邊讓了一步,拉開二人的距離,掏出口袋裏的手絹,慢條斯理地擦了擦手掌。他沒說什麼,付小雪臉先紅了,她手心裏都是虛汗,濕了對方一手。
“對……對不起啊。”付小雪拿手往自己衣服上蹭。
唐郁白問:“一會兒去哪兒?”
“我回學校吧,時間不早了,今天也有點累。”
他沒接話。
兩人一前一後,一個快一個慢,剛走到公交站台,二路車就進站了。付小雪如釋重負,一顆懸着的心悠悠落了地,回過頭說:“老闆,今天謝謝你啊,這次錢你付了,下次我再請你一頓。”
唐郁白點頭。
付小雪跳上車,刷卡,刷卡器發出尖利的提示音,欠費了。她連忙在包里翻找,心忽地又窘迫地懸起來,還好零錢裝在口袋比較淺的位置,一掏就出來了。她就近找座位坐下,手抓着前座冰涼的金屬欄杆,冷意滲進皮膚,輕輕吐了口氣。
她忍不住回頭,透過矇著灰的玻璃看向車站。
他還沒走,站在原地,穿淺灰色大衣格外有氣質,寬大的衣領在風中微微擺動。
手腕的皮膚上,還留着他手心乾燥的溫度。
BOSS今天,幫她解圍了。
付小雪隔着玻璃,露出笑容,朝唐郁白招了招手。
誰知對方神情淡漠,也沒看她,只望着公交車燈前的一束光,灰塵在光線中翻飛。
像在發獃。
唐郁白沒搭車,也沒叫人來接,孤身一人,慢慢走在或喧鬧或寂靜的街道。
燒烤店離蟠龍巷有一段距離,走着走着,身上就出了層薄汗。汗味和燒烤味混在一起,絕對不好聞,唐郁白有些嫌惡,到家后徑直走進卧室,從柜子裏拽出一條大毛巾。付小雪一直不知道,其實西邊廂房是唐郁白的卧室,自帶一間私人浴室,裝修風格相當現代考究。
唐郁白把毛巾搭在浴室的玻璃門把手上,脫了衣服,赤腳站進淋浴間。
打開淋浴,水溫在三秒之內加熱到四十度,沖刷走深夜的寒氣,玻璃門上浮起一層水霧。
他仰起頭,閉着眼,任熱水漫過臉頰,打濕頭髮,劃過脖頸,流淌過背部蒼白細膩的肌膚。他很瘦,但並不羸弱,身體的線條柔韌有力,肌肉張弛有度,像張修長的弓。
或許是溫暖的緣故,或許是疲憊的緣故,唐郁白的眼神有些渙散,頭髮吸飽了水,凌亂地覆蓋在臉上。
心裏,卻又響起那人的聲音。
“我不喜歡你頭髮太長,邋遢,不夠清爽。”記憶中白皙的手指越過時光,輕輕撥弄着他的發梢,“我本來就不知道你在想什麼。頭髮一遮住眼,就更不懂了。”
自那之後,唐郁白總記得按時去理髮,就近辦了張會員卡,讓理髮師定期把劉海修短一些。偶然忘了,也會在臨出門前抓個髮型,照半天鏡子,像她說的,把眼睛露出來。
六年了。
六年過去,她的笑容彷彿還在昨天。
唐郁白心裏一陣煩躁。
浴室的水聲戛然而止。
他裸身走到鏡前,扯過毛巾,用力擦拭臉和頭髮。擦到一半,手又落下,抓過大理石洗漱台上的手機,手機屏幕也模糊着。
林狗:老闆,祥雲拍賣的董事我查過了,前段時間轉移資產是為了分家,沒其它問題,要不要繼續跟?
唐:暫時先緩緩吧。
林狗:你的名單上還剩下幾個人?我最近剛找了新渠道,服務好價格低,客服長得也漂亮,說不定能一次性幫你多跟幾個呢。
唐郁白的眼神落向卧室,桌上放着一隻黑色的小本子,他幾乎從不離身。母親去世那年,他花了三個月時間羅列出所有的來往過的生意人與可疑對象,寫了滿滿一本名字,共一百二十八個。
如今,還剩下最後五個。不,是四個了。
那股煩躁又在胸口涌動。
唐:辛苦了,報酬明天打給你。
林狗:客氣什麼,老客戶了,先賒着月底一塊兒給唄。看我這服務質量,唐老闆以後還要多關照生意啊。
聊天界面回歸寂靜。
他用拇指掃了兩下屏幕,抹去水汽,點開短訊箱。短訊箱裏塞滿了廣告,他滑動手機,準確地找到半個月前的一條短訊,已經反覆看了很多遍,發件人的姓名沒存,號碼他記得。
“那女孩回Y市了。”——屏幕的微光照亮他的臉。
寥寥幾個字,浮在白色的背景上,在唐郁白眼前不住跳動。唐郁白忽然一拳錘上牆壁,拳頭微微發抖,指節用力到發白。
“李、雲、曦。”
他緩慢地、惡狠狠地說。
記憶中的煙味,似乎又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