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愛
翻倒的車輛，滿目的血色，雙眼緊閉的愛人，碰觸不到的肢體，沒人能聽到的求救聲。
就像身處在一個絕望的旋渦當中，葉寧瘋狂而徒勞地一遍遍努力着，卻又一遍遍無功而返，她碰觸不到韓爍，甚至連幫他擦掉臉上的血都做不到，她顫抖着聲音一遍遍喊着韓爍的名字，希望能得到回應。
然而，每一次得到的都只有失望。
“救命啊！求求你們救救他！救救他啊！”
她撲到車窗邊，看到車子外面已經零星站了幾個人，隔着老遠對着車子指指點點，她用盡全身力氣喊着。拍打着車窗，可笑而詭異的是，這車子的外殼是她目前唯一能碰到的實物，將她牢牢鎖在這處災難現場。
上天無路，下地無門。
“我求求你們！打電話啊！叫救護車啊！我求求你們了！你們救救他啊！”
車廂內。她已然哭得聲音嘶啞，外面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像一層層高聳而沉默的圍牆，將她跟他從這個活着的世界慢慢隔離開。
“救救他……救救他……”
葉寧眼睛裏的世界開始模糊，五彩繽紛的顏色慢慢褪去，所有的人都變成了沒有五官的、黑白色的石像，她的呼吸開始放緩，心跳也在減速。
噗通，噗通，噗通。
噗通。噗通。
噗通……
到後來，她已經聽不見自己的心跳，也感受不到自己在呼吸。
她感受不到自己還活着。
她是死了嗎？
不對啊……
不應該是這樣的……
混沌中，有一個模糊的念頭漸漸浮現。
她不是……
早就死了嗎？
忽而，雜亂急促的腳步聲踏碎了這個寂靜的黑白世界！
有人在大聲喊着什麼，也有人開始撬動車窗！
葉寧怔怔地站在車外，面無表情地看着眼前發生的一切。
自從想起自己的死亡，車子外殼對她的束縛就消失了，她毫無障礙地飄出車外。
她看着韓爍被救援人員小心翼翼地從車中抬出來，除了他們的車，還有好幾輛車倒在前面，地上好多血，不斷有傷者被送到救護車上。
還有笑笑，因為被壓在韓爍身下，小傢伙只是嚇得炸起一身絨毛，並未受太大的傷，此刻被救護人員拎出來，隨着韓爍一起上了同一輛救護車。
人群忙碌卻有序，救援在有條不紊地開展着，但所有來往的人，都看不見葉寧。
她彷彿被整個世界遺忘了。
而唯一記得她的那個人，此刻正躺在救護車中，生死未卜。
葉寧飄上救護車，看着醫護人員給韓爍採取急救措施，看着他被推進手術室。
手術室的門攔不住她，她跟進去。
世界仍舊是黑白的，只有韓爍身上還存留着色彩。
刺目的紅色，白色，交織在一起。
她把自己縮成小小一團，坐在手術台旁。看着護士將一袋袋血漿送進來，再一次次跑出去。
事到如今，她已經找回了全部的記憶。
分手的電話，哭泣的自己，跑出去攔住的出租車，以及迎面撞來的大貨車。
還有……
昏暗逼仄的走廊里，那個人向自己伸出的手。
“你迷路了嗎？”
冰冷的世界裏，那人的身邊是唯一的溫暖所在。
葉寧麻木地抬起眼睛，看着韓爍垂在手術台一側的手。
那隻手很漂亮，手指細長，骨節不突出，葉寧還記得與它十指相握時的觸感，溫暖、乾燥，又柔軟。
現在那隻手傷痕纍纍，無力而鬆弛地垂着。她悄悄抬起手，試探着碰了一下。
再一次穿透過去，無法接觸。
她又想起車禍發生前一刻的畫面，韓爍毫不猶豫地撲過來將自己壓在身下。
眼淚無可抑制地湧上來。
這個男人怎麼能傻成這樣呢？
即使不保護她，她也不會受傷的啊……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手術室里既嘈雜，又安靜。
各種儀器運轉的聲音，主刀醫生下指令的聲音，腳步聲，氧氣面罩下韓爍短促的呼吸聲。
以及，持續不斷的心跳聲。
葉寧將頭湊近，聽着那顆心臟跳動的聲音。
在這安靜又絕望的漩渦中，這個聲音是她僅剩的救贖。
六小時又三十五分鐘。
手術結束。
傷者搶救成功，脫離危險。
葉寧聽着護士如此說到。
所有參與搶救的醫護人員臉上都不約而同地露出鬆了一口氣的神情，她們開始收拾用過的醫療器具。另有人把韓爍從手術台移到病床上，推出手術室。
葉寧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
出了手術室的大門，她看見面帶焦灼的韓老爺子，還有幾個穿着警服的人，此刻都聚到韓爍身邊問詢着情況，醫生耐心地回答着他們的問題，諸如傷者傷情穩定，不會有生命危險、麻醉過後就會醒來之類的。
有一名護工跑過來，問清韓老爺子是傷者家屬后，便將笑笑拎過來送到他手中。
韓爍被推進病房。不斷有穿着警服的人來來去去，起初葉寧以為他們是因為車禍的關係才來的，後來通過對話才知道，這些人竟是韓爍的同事。
原來……
韓爍是法醫來的啊……
不管是什麼醫生，他都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吧……
病房裏人來人往，雖然知道他們都碰觸不到自己，可葉寧還是窩到角落，抱膝坐到笑笑的籠子旁邊。
等天黑透的時候，病房裏終於清靜下來。
韓老爺子年事已高，被同事們好一通勸才同意回去。
現在除了時不時過來看一眼儀器的護士，跟尚未醒來的韓爍，病房裏再沒留下任何人。
就連笑笑都被韓老爺子帶走了。
葉寧挪到床邊，目光滿含眷戀地凝視着韓爍。
他的臉頰有點腫，頭上有幾處擦傷，因為傷勢不嚴重只塗了藥劑。倒是身上有幾處開了刀。
他的胸膛在平穩起伏，那是他還活着的證明。
葉寧抬手捂住臉，無聲地流下了眼淚。
太好了……
韓爍沒事，真的是太好了……
就算自己是死人這種糟心事，都抵不過此刻在她心口涌動的巨大喜悅。
“對不起。”心知韓爍無法聽見。可有些話，葉寧不得不說，“謝謝你給我這麼好的記憶，雖然我們相識只有短短二十幾天……”
伴隨着記憶一起回想起的，是韓爍幫自己施展固魂術的細節。
“你心裏有執念是不能進入輪迴的。我可以幫你，你相信我嗎？”
“別怕，我只是想幫你。”
所以，那些在耳邊呢喃低語的愛意，不過只是一場源於善意的幫助嗎？那溫暖的懷抱，交織的親吻，還有……
葉寧很想問問韓爍，在過去的那二十多天裏，對他來說自己究竟是怎樣的存在？
他為什麼要幫自己？
為什麼自告奮勇要當自己的男朋友？
還有……
為什麼明知道自己是鬼，還要奮不顧身擋在自己身前？
每一個問題，葉寧都想知道答案。
但她更明白一點。
是她連累了韓爍。
如果沒有她，韓爍說不定根本不會遭遇車禍。
而且……
她看着自己透明的身體，輕嘆一口氣。
“是了，我都是個死人了，何必還糾結這些東西呢……”
知道了答案又如何？死去的不會活過來，她註定不能陪韓爍走一輩子。
對陸韜的執念已經解開，失去的記憶也找回來了，她已經沒有理由留在這裏，留在韓爍身邊。
“雖然早了幾天，不過早走晚走其實都沒區別的吧。”
葉寧彎下腰。將自己透明的雙唇印在韓爍的嘴唇上。
一個吻。
一個無法碰觸到彼此的，道別之吻。
“再見了，韓爍。”她哽咽着說道，“再見，希望你今後能好好的，照顧好自己，照顧好笑笑……
“我不希望你記住我……可我又好怕，好怕你真的忘了我……再見……再見了……”
一滴淚，自她眸中滴落，砸到韓爍手背上。濺起極為細微的水花，又緩緩流淌下去。
葉寧強迫自己轉身，一步一步離開病房。
當初接到陸韜的分手電話時，她還有力氣憤怒，還有力氣追趕，可現在，她什麼都沒了。
有的只有揮之不去的絕望。
她跟韓爍之間隔着的不是誤會，不是距離，不是任何可以被外物更改的東西。
他們之間，隔着生與死。
與韓爍的距離每拉遠一點，葉寧的心口處就會傳來愈發清晰的痛楚。
有一個聲音在腦海中拚命叫囂着，說你糾結什麼呢？固魂術只有四十九天的時間，何必在意這些細節？
去！回到那個男人身邊去！把你們最後能廝守的時間數着分秒來過完，這樣你才不會後悔！
但同時，另一個聲音跟它反駁起來。
你怎麼能這麼自私？你是個死人，你給不了那個男人任何承諾。
承認吧，那些問題的答案你心裏其實都有的！
如果他心裏沒有你，不會想盡辦法哄你開心，不會無視你們之間身份的鴻溝對你告白，幫你解開心結的辦法有千千萬，如果不愛你，他沒必要做到這一步。
更沒那個必要，在出車禍的一瞬間，將你護在懷裏。
是的，他知道你不是活人。
可正因為他愛你，所以在那一刻，對你的保護欲越過理智做下判斷。
也正因為他愛你。
你才更不應該，繼續耽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