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冰
老舊的電影院裏，混亂剛剛結束。
看着昏迷的女人被男伴抱走，聽到動靜跑出來看情況的影院負責人張興滿懷僥倖地抬手擦掉額角冷汗，他方才真怕對方賴上影院……
“好了好了，都別聚在這兒了，該幹啥幹啥去。”
揮手叫工作人員跟附近湊過來看熱鬧的人群散去，張興捋着心口往回走，結果發現有個男人一直呆站在原地不動。
“先生，您是要看電影還是？”
確認這人並非工作人員之後，張興擺出一張笑臉走上前去詢問。
但那個男人並未回應，反而像大夢初醒一樣周身猛地打了個激靈，一把推開張興朝影院外跑去。
“……這人腦子有毛病吧。”
被推了個趔趄的張興嘀咕了一句。狠狠瞪了那人背影一眼，轉頭進了辦公室。
那個男人正是陸韜。
從見到葉寧那一刻開始，他就忍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或者是又喝多了。所以看到了幻覺？
畢竟無論怎樣用酒精麻痹自己，他都忘不掉葉寧已經死去的事實——那是他心中扎得最深的刺，也是最不堪回首的傷。
倘若時光能夠倒流，他一定不會打出那通電話，不會說出“分手”二字，甚至他連出國深造的念頭都會捨棄，只要這些能換葉寧回來，他願意！他真的願意！
可事到如今。願意又有什麼用？後悔又有什麼用？
眼前的葉寧暈倒被人抱走，他都沒回過神來，直到聽見張興的問話，他才好似被人兜頭潑了一盆冰水，一下子清醒過來。
他沒喝醉！也不是做夢！剛才暈倒的女孩……真的是葉寧？
可是這怎麼可能！
他瘋了般推開身邊的人，跑齣電影院試圖去尋找方才帶着葉寧離開的男人，可惜一無所獲。
“不可能……”茫然地看着身邊來往的行人車輛，陸韜一遍遍喃喃自語，“世上不可能有這麼相似的兩個人，不可能，阿寧她一定沒死……一定……”
是了，他連葉寧的屍體都沒見到，葉寧車禍身亡的消息一定是別人騙他的！
他的阿寧還活着！
“司機師傅，麻煩開快一點。”
另一邊，出租車上的韓爍此刻也並不輕鬆。
葉寧自打昏迷過去后體溫開始急劇下降，呼吸也變得微弱起來，顯然狀況十分不妙。
看着懷中臉頰白得近乎透明的女孩，韓爍心裏忍不住懊悔萬分，同時對陸韜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前任也忍不住有幾分埋怨。
陸韜沒出國的事兒他其實查到了，但他沒想到對方好死不死竟然會跟自己挑同一天到同一個地方去，你說世界明明很大，可事情怎麼偏就巧得令人髮指呢？
“你媳婦沒事兒吧？不行我給你送醫院去？”出租司機倒是個熱心人，看葉寧一直沒醒忍不住開口提議。
“不用了謝謝。”韓爍苦笑，“她這是老毛病。家裏有葯，再說了，現在去醫院急診還要排半天呢。”
“說的也是。”司機師傅心有戚戚地點頭，“上回我兒子發燒，掛的急診，等排到號護士一量，嘿，人家小子燒都退了，醫生還是太少啦，我聽說今年醫科大學都招不齊人了，愁啊。”
“是啊。”
韓爍沒什麼心思跟司機大叔一起憂國憂民，只能含糊應和兩句。好在很快到了目的地，付完車錢將葉寧抱回家，轉頭韓爍就去取出一次性針具來抽了半管子血。
“這次倒是不用凍膠囊了……”
嘆了口氣，韓爍把半管子血用針筒給葉寧喂進嘴裏，見她面頰上眼瞅着就泛起紅潤來，這才狠狠鬆了一口氣。
葉寧眼皮動了動，緩緩睜開眼，發現自己正躺在韓爍家客廳的沙發上。
記憶翻騰不已，諸多畫面走馬燈一樣閃過，最終定格在電影院重逢陸韜的那一幕上。
陸韜他……原來沒有出國的嗎？
她躺在那兒，既不動，也不出聲。只是安靜地看着天花板。奇異的是，她竟然並沒有感到太多傷心，此刻佔據她內心更多的，是迷茫與虛無。
“醒了？”
韓爍剛從書房燒好水出來，就發現葉寧醒了：“喝點水吧。”
“謝謝。”
葉寧起身接過水，只抿了一口就不再繼續喝。
見她不說話，韓爍走到她身邊去坐下：“頭還難受嗎？”
他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道。
“不難受。”
葉寧深吸一口氣，嘴角挑了挑。把瓷杯放回茶几：“韓爍，我……想問你幾件事。”
“你問。”
韓爍點頭，態度十分配合。
“你是不是知道陸韜沒出國？”
葉寧抬眼看着韓爍，一雙眸子黑漆漆的，彷彿失去了星月的夜空，空茫茫一片，寂寥得叫人心疼。
“是，我知道。”韓爍回望着葉寧，目光認真而柔軟，“他沒出國，可也沒回來找你，所以我本打算等你記憶全部恢復再告訴你這件事的。”
“……那麼說。今天見到他真的是偶遇？”
方才清醒的瞬間，她曾忍不住猜測事情怎麼會這麼巧？陸韜會不會是韓爍找來的？
韓爍他……是不是嫌自己在這裏打擾他太久了？
“當然是偶遇！你不會以為他是我找來的吧？”
韓爍一下子聽明白了葉寧的潛台詞，急忙澄清：“那我實在是太冤枉了，我現在恨不能你把他忘得一乾二淨。怎麼可能再找他過來給自己添麻煩。”
看着面前忙於自證清白的男人，葉寧忽地笑了起來。
在聽見對方否認的那一刻，心底傳來的安心感騙不了自己。
過往與韓爍相處時，總是像火花般一閃而過的悸動。也同樣騙不了自己。
“那……我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
葉寧別開眼，將瓷杯重新抓回手中，猶豫了半晌才接着開口。
“韓爍，你是不是真的……有那麼一點點喜歡我？”
在你的眼中，我是否並不單純只是個病人？你對我的關心，是不是包含着其他的因素？
韓爍被問得愣住片刻，但他很快反應過來。
“你應該把‘是不是’跟‘有那麼一點點’都去掉。”
喜悅彷彿被雨水滋潤過的青苔，大片大片在他的心中滋生，韓爍竭盡全力讓此刻的自己看起來更嚴肅一些，更可靠一點，而不是讓自己看起來像一個快樂的傻子。
“我是真的喜歡你。”
誰能相信，一個認為細水長流才是感情本質的人，會在那樣一個午後，被一個無助的靈魂一眼驚艷，從此再無心觀賞外界滿園春色。
葉寧在韓爍的世界裏，成了唯一一朵花。
然後。他清楚地看見，璀璨的星光再一次回到葉寧眼中，越聚越多，甚至流淌下來。
葉寧哭了。
但她同時也笑了，笑得那麼動人。
她說：“那我們交往看看好嗎？”
話音剛落，她就被韓爍狠狠擁進懷中。
耳畔傳來的聲音似乎有些顫抖，完全不像韓爍平日裏的淡定。
“葉寧，你剛才那句話。是我這輩子收到過的最好的禮物。”
韓爍發誓，他真的已經儘力在剋制自己了，可激動的情緒就好像火山中沸騰的岩漿，一刻不停地叫囂着要衝破身體的桎梏奔向自由！他聽到了什麼？他親耳聽見自己喜歡的女孩說，我們交往好不好？
這怎麼可能不好！他雙手用力地、同時又不敢太用力抱緊葉寧，像一頭貪婪的巨龍，在守護着自己最後的寶藏。
他的懷抱好溫暖。
葉寧輕輕抬起手，回抱住韓爍，明明看起來並不多麼壯碩的男人，這會兒兩隻手齊上竟還不能摟成一圈……
這算是穿衣顯瘦內里有肉的類型嗎？
葉寧忍不住開着小小差想。
她發現，不止是體溫，就連對方胸膛深處傳來的心跳鼓動聲，都讓她覺得安全得不得了，這種安全感即便是陸韜都無法給予。
“或許……”葉寧在韓爍懷裏小幅度地調整了下姿勢，“我想，是不是老天爺看我太可憐，所以把你當做補償賠給我了啊……”
她並沒有看見，在這句話說完的剎那，韓爍眼中瞬間溢出的痛楚。
“我倒覺得，是老天爺覺得我單身這麼久比較可憐，把你送到我眼前才對。”
他壓下喉頭的酸楚，輕拍着葉寧的後背。
可惜老天爺的垂憐是有限的，再堅硬的浮冰，也終有一日會溶於海中，不復存在。
恰如他現在的幸福，不過是偷來的、借來的，總會夢醒時分。
懷中傳來平穩恬然的呼吸聲，葉寧睡著了。
韓爍輕手輕腳地將她抱回房間，蓋了一層薄毯後退出來，轉身走進書房。
時鐘指向十點四十五，距離這一天結束，只剩下一小時十五分鐘。
生活越充實，時間便走得越快，只有空虛才會將時間拉長。
日曆上，硃砂繪就的圈依舊鮮紅奪目。
韓爍掏出手機，從通訊錄里翻找片刻，找到他之前存下來的那個號碼，猶豫了片刻按下撥打。
有些問題他原本不想這麼早去處理，可人算終究不如天算。但反過來說，今天偶遇陸韜對他們兩人來說也不算壞事，至少葉寧清醒后的表現絕對是意外之喜。
韓爍覺得自己應該知足。
電話響了三聲才被接起，聽到對面傳來的聲音，韓爍嘴角微抿：“你好，我是韓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