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火

螢火

山中春意盎然。

白翼黑紋的蝴蝶撲棱着穿過花徑,連綿不斷的階梯蜿蜒地通向殿前。寺廟前垂下的金黃色垂幔上,黑色的墨筆畫著詭異的符文。

忘尺踏上山石的最後一階。

山中鐘聲響起,悠然回蕩在山谷間。裏面的三兩弟子從門中出來,皆穿着一身灰色長衫。他們年紀都不過是十四五歲,面容青澀,嘻嘻笑笑的從大門前出來,也不知道是在說些什麼。

為首的弟子瞧見了忘尺的身影,打了個激靈,收斂起嬉笑的神情,走到他的面前,畢恭畢敬地說道:“師傅。”

後續兩個也嚇得臉色一白,連忙湊了過來。

他們在外清苦修行,禁大聲喧嘩,禁嬉笑怒罵,現如今師傅才走了兩日,還未到歸來的時候,他們一時起了玩心,功課也不再做,只顧着在廟中嬉鬧。

卻不知道他會提前回來。

忘尺看見他臉上那一抹忐忑的神情,也不計較他們之前的嬉笑,只是平靜地問道:“白桐呢?”

為首的弟子一指後山門,忙不迭地說道:“師妹在後山呢!”

旋即,又殷勤地伸手來替他接過背簍,滿是熱情地問道:“師傅可是走累了?”

忘尺放下背簍,幾個弟子眼巴巴地望着他,一副生怕他開口問起這些時日的功課的討好神情。

他眸光暗了暗,搖了搖頭,慢慢地開口道:“沒有。”

幾個弟子訥訥地左右對視了一眼,忘尺將背簍遞給旁邊挨得最近的一個弟子,神色從容地說道:“京中有變,你們且先下山避避風頭。”

那幾個弟子愣了一下,旋即問道:“京中有變,與這靜心寺又有什麼關係?”

他們幾個面面相覷,忘尺卻是長嘆了口氣,淡淡道:“白桐的家族被滅門了,現如今,整個京都人心惶惶。那些想追殺她的人,很快就會查到這裏來。”

幾個弟子大驚失色,為首的大弟子回頭看向後山,失聲道:“師妹的家族?滅門?她的家族招惹了什麼人!?怎麼會被滅門?”

這些靜心寺里的弟子,全都是忘尺當年在民間遊歷多年裏收養的孤兒,對於他們來說,京都遙遠如天邊浮霞,名門貴族之間的爾虞我詐明爭暗鬥更是天方夜譚。

聽到忘尺這樣說,幾個人臉上儘是流露出震駭和擔憂。

大弟子不安地看着忘尺,半響才點頭道:“那師妹她……師傅,你要把這件事情告訴師妹嗎?”

忘尺點了點頭。

幾個弟子憂心忡忡地推開,面面相覷。領頭的大弟子面上流露出些不忍,朝着忘尺說道:“小師妹她受得住嗎?”

忘尺停頓了片刻,平靜道:“山中已留不住她,天命有數,她該明白,自己造化其中,遲早該面對的。”

一行弟子朝他行過禮,垂頭喪氣地往回寺廟裏收拾行囊去了。

忘尺沿着階梯,一路往上。

靜心寺後面,是連綿的山崖。

山崖下,生着鬱鬱蔥蔥的參天大樹。林間小道綠意盎然,石階上,三三兩兩的蝴蝶在樹林間嬉戲。

忘尺從石階上緩步而下,那一群蝴蝶圍繞着他,白翅黑點,撲騰着翅膀,旋即又飛開了。

前面是一處山洞,山洞外,覆蓋著青草綠藤,忘尺抬手掀開頭頂上垂下來的枝條,往裏面走去。

山洞裏光線極其陰暗。

腳下是堆積的枯葉,忘尺緩步向前。越是深入,這隧道便越是黑暗。

黑暗裏,忽然亮起點點熒光。

先是一點,再是兩點,繼而是成千上萬的淡黃色熒光,匯聚成一片海洋,在他的身邊飛舞。

白桐站在山洞盡頭,聽到身後響起的腳步聲,有些慌亂地回過頭來看。

在萬千熒光襯映下,她的臉呈現淡淡的柔光,彷彿是披着月光下凡來的仙子。瞧見是忘尺,她的臉上警惕逐漸消褪,繼而臉上浮現驚喜的笑容,喚道:“師傅,你回來了?”

忘尺點了點頭,走到她的旁邊去。

萬千熒光,恍若星河。白桐站在山洞盡頭,面向著地上跪伏在地的女子,朝他略帶期待地低聲道:“師傅,這是螢女。”

在她的面前,有一個跪伏在地的女子。她似乎正在仰起頭看着白桐,如今白桐募然回頭,她自然順着白桐的目光,挪向了逐漸走近的忘尺。

那女子渾身發著淡淡的銀光,生得一張與人無異的臉,五官略帶嬌弱,眨眼時,帶着一絲惹人憐愛的動人。

她的背上生着一雙近乎半透明的奇異翅膀,山洞之中連綿不斷的熒光便是從她的翅膀上飛舞出來的。

在忘尺眼裏,她只是個普通的跪在地上的少女。忘尺看不見她的翅膀,卻能看到環繞與周身的熒光海洋。

白桐見忘尺似乎對螢女並不排斥,沒有責怪自己的意思。她當即放下心來,鬆了口氣,微笑着看着螢女抖開翅膀,但旋即又想到忘尺可能看不見,當即伸手,握住忘尺的手。

在她的手和忘尺交疊的那一剎那,像是有奇異的低語聲在忘尺耳邊響起,一股微妙的涼意覆蓋上他的太陽穴,妖力涌過他的眼眶。不過是一瞬,他便能藉助白桐的妖力看到面前跪伏在地的女子背後那雙翅膀。

山中妖物稀少,雲鼎繁世,強大的妖物皆不世出。但是近些時日,化作小精小怪的鼠狼鳥蝶倒也不少。

每當他握住白桐的手,藉助白桐的能力窺見這近乎奇妙的妖族時,心裏便要忍不住感慨世間造物主的鬼斧神工。

螢女靜靜地跪伏在地,白桐卻是鬆開忘尺的手,對她低聲說道:“這是我的師傅,忘尺大師。”

螢女抬起頭來看了看忘尺,旋即很是溫柔地低聲說道:“見過大師。”

忘尺朝她一頷首,禮貌而平靜地回禮道:“有禮了。”

他早聽說,白桐在山後撿到一個受了傷的女妖。

最初的時候,白桐藏着掖着不讓旁人發現,每天午睡時偷偷摸摸溜過去照顧她。而後卻是大弟子來偷偷報告她,說白桐在山後收留了一個良家女子,也不肯讓他們知曉。

忘尺旁敲側擊了幾次,見瞞不下去了了,白桐這才將這件事告訴了忘尺。

那不是什麼良家女子,她是一個螢火蟲化作的妖。

這世上,但凡山精水怪,草木花鳥,只要受過天地靈氣孕育,皆可通靈。只要靈根修現,便可成為精怪。精怪之後,便是妖魅。

大多數通靈的飛禽走獸可以化作精怪,但是要稱得上妖魅,那還得是先有化作人形的能力。

精怪對人沒什麼傷害,它們力量極其弱小,除了有心智外,再無作用。但妖卻不一樣,一旦跨過了可以化作人形這一道門檻,妖便可以呼風喚雨,吞人吃心,絞殺凡人,引起動蕩。

這世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人妖是為兩族,互相敵對,虎視眈眈。自古以來,人妖兩界便都是紛爭不斷。直至天命師一脈獻祭撕裂開人妖兩界界限后,兩族紛爭自此落幕。

現如今這世上,人間許久沒再出現過可以化形的妖族。自六百年前人妖兩族徹底劃分界限后,妖族成為了人間的傳說。而人妖混血的三姓家族也不再是台前的人物。他們由持刀守衛在帝王兩側的近身侍衛變成歸隱於幕後的妖司,藏在皇族羽翼下,時時刻刻等待着,有朝一日,能夠不動聲息地剷除將來可能出現的威脅。

忘尺沒有責怪白桐,山中出現了一個能夠化形的妖,這本身就是一種不好的徵兆。對於白桐救下這個女妖的舉動,他也是保持着一種微妙的態度,既不贊同,也不否決。

剩下的弟子們眼見她日日往後山跑,他們沒有妖瞳,看不見那妖物的真身,還以為那真是一個良家女子,未免有些詫異白桐為何不將這個女子接入寺廟來。

聽了幾次其他弟子們的談論,忘尺適時地提醒了他們,忌躁,慎言。

弟子們這才訥訥地停止了對那個女妖身份的揣測。

白桐蹲下身,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撫摸着螢女的翅膀,半響才微笑道:“你的翅膀好得差不多了,剛剛覺得怎樣,飛起來有問題嗎?”

螢女搖搖頭,旋即一臉溫柔和感激地說道:“我剛剛試着用了一下,翅膀的傷口已經好全了,真是謝謝你。”

在忘尺的眼裏,白桐不過是手觸到那螢火散發的源頭。摒棄了三姓白家妖瞳的加持,誰都瞧不見妖物的本形。

白桐站直了身,將螢女拉了起來。她剛剛跪坐在原地,如今站起來,忘尺這才發現她裙擺下赤着雙腳,皮膚蒼白,看上去倒有些楚楚可憐。

他有生之年第一次看到活生生的妖,倒還有些詫異。

原來妖的人形,真是以假亂真。

如果離開了妖司三姓家族的力量,妖憑藉著人形,肆無忌憚地殺人,擺出這樣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任是再多證據指向,旁觀的人也不會輕易將這殺人的罪責懷疑到這樣一個弱女子的身上吧?

聯想到白家的滅門案,忘尺望着白桐,心裏翻湧片刻,最終還是開口說道:“白桐,我有話要與你說。”

白桐嗯了一聲,旋即對螢女說道:“你傷也好得差不多了,回妖界去吧。”

螢女點點頭,不勝感激地朝她行禮。

熒光如海,她的身上漸漸化作千百光點,隨着熒光飛舞,整個人像是風中揚起的風沙一般,化作消散的光芒。

四周的光芒漸漸黯淡了下去。忘尺轉身離去,白桐緊跟着他出了山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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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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