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蝶
妖族的囚籠與人間的不同。
人間的牢房,昏暗,狹小,被數重鐵欄和橫木所隔絕。
蘇郁四下打量着這間被碧綠藤條纏繞的房舍,期間一切都是用藤條編織而成。之前被風微帶過來的時候,在空中遠遠望去,這間囚房倒還像是一根柳條所編造的繭。
腳下的藤條堅韌細密,旁邊開了一小扇窗,翠綠色的枝葉間隙里,可以從這裏望到那巨大的通天聖樹。
白桐倚在牆壁上休息,雲鶴則是站着閉目養神。
這囚房倒是挺大。
蘇郁打量了許久,在囚房裏走來走去,過了一會兒,這才一撩下擺,坐了下來。
他手指屈起。敲了敲地面,帶着一絲笑意,說道:“沒想到,這妖界,竟然是長在一片森林之上的。”
從風微將他們帶過來。這一路上,他們看見這片森林,還有生活在這森林之上的妖界眾生。
百妖眾生,萬千形態。
妖界的都城裏也修築着許多跟雲鼎一樣的房舍,修建得甚至比人世城更加華美。這一路臨街過來,頭頂上還有浮起來的透明巨大水母,每一個水母里,都有一座亮着淺色熒光的房舍,下面垂着幾條長長的透明飄帶直至地面,上面修着數層樓梯。瞧着上面妖來妖往。想來應該是他們妖界的客棧。
天上巨雉輕拍翅膀,駕着巨雉的妖族自天上飛過。街上來來往往,好不熱鬧。兩旁房舍樹屋,客棧酒家漂浮於上空,高樓鱗次,間雜碧樹。有嘴裏吐絲的蠶女坐在桑樹上編織衣物,有長着魚鰓的鯰魚精在街頭賣魚,頭頂上生着幾朵白色花瓣的花妖賣酒,一隻巨大的蛤蟆精馱着轎子。一位坐在轎子裏穿着如雲華裳的狐妖掀開帘子,掩着唇,讓穿着僕從衣裳的小狼妖去買街上叫賣的花酒。
真金白銀在他們這裏只能算是破銅爛鐵,這裏唯一值錢的,便是一種六角形的綠色樹葉。浮在空中,白桐看到好多街上遊玩的妖物,手裏或多或少都握着這種在人界從未見過的樹葉。
一路上,蘇郁左顧右盼,看得津津有味,白桐被這妖界眾生百相給震驚得說不出話,就連雲鶴,也情不自禁睜開以往時時刻刻都在閉目養神的眼睛,抱着劍,看着這百年難得一見的景。
眼瞧着風微帶着他們從街上大張旗鼓的飛過,那些巨大水母里出門的客妖都畢恭畢敬地給他們讓道,旋即搭着梯子下了街。
他們這兩個人族的出現並沒有產生什麼騷動,這群在森林之上修築的房舍和富饒的妖界都城裏,所有瞧見風微的妖界子民都是朝她恭敬的一點頭,繼而各自做各自的事情,連一分詫異神色都沒有流露出來。
白桐還有些詫異,後來才想起,對於妖界沒有人瞳的妖來說。蘇郁和雲鶴可能被他們理所當然地誤認成鮫人了。
過了幾個巨型水母里的客棧,風微轉過頭來,似乎瞧見白桐眼裏的詫異和驚嘆,再看了一眼那些畢恭畢敬給自己行禮問好的妖族,腳下的風稍微慢了些。她落到後頭,看着白桐,輕笑道:“怎的,很驚訝?他們沒認出來你,自然沒有什麼異動。若是我在這裏喊一嗓子,你們幾個是人族,怕是會將他們嚇得人仰馬翻。”
白桐垂眸不語,那風微自討了個沒趣,又傲慢道:“想着咱們共承一脈,倒不知道你這般無趣,沒意思。”
說罷。腳底風力漸強,又飛到前頭去了。
風微的地位似乎很高,準確來說,是人司的地位在妖界眾生看來,很高。
這一點,跟人界完全不同。
他們三姓秉承皇族懿旨,守衛雲鼎安危,但僅限於異界與人間的戰爭。對於普通百姓來說,在不曾知曉他們真實身份的情況下,三姓家族就只是一個依附於皇族,吃乾飯鄰俸祿的皇親國戚。
甚至是國之蛀蟲。
蘇郁望向那窗外的通天聖樹,若非親眼見到,他也不會相信,世上竟然會有這樣一棵樹,直接貫穿雲層。長到了雲端之上。
思索了片刻,他看向白桐,輕輕挑眉,說道:“他們沒有對我們動刑,肯定是因為我們身上還有可用之處。然而,就算我們身上有可用之處,他們也沒有立刻將我們壓去見大人物,而是關在這個牢房裏,說明我們身上的可用之處值得他們商榷一番。歸根結底,對於怎麼處置和怎麼利用我們。他們還沒有個確切的結果。”
白桐點頭。
妖界那邊將他們押到牢房裏,就說明還有協商的機會。若是見面就打打殺殺,那今早他們也不會束手被擒,被送到牢房裏來。
一路吹了冷風過來,她現在只覺得手腳都是冰冷,坐在這藤蔓囚房之中,更是覺得四周寒冷,臉色也情不自禁泛起了白。
蘇郁瞧見她臉色發白,索性喊道:“雲鶴,把衣裳脫下來。”
雲鶴睜開眼睛,一臉茫然,但還是遵從使命,將外衣脫了下來。
眼瞧着他手放在內衣系扣上,還要再脫,蘇郁打住:“夠了。”
他接過雲鶴遞過來的外衣。將衣裳裹到白桐的身上,替她緊了緊領口,似笑非笑地說道:“你這身子,連常人都不如,實在經不起折騰。”
白桐抬起眼看他。她身體難受得緊,也懶得再推脫,只輕聲說道:“謝謝。”
接連披了兩件外衫,身子總算是暖和了些。白桐看了看窗外那遠處只衝雲霄的通天聖樹,旋即。自己搓了搓手,抬起頭來看自己面前只穿了一件單衣的蘇郁,問道:“這裏陰冷,殿下不打緊嗎?”
蘇郁搖搖頭,話鋒一轉,又說道:“你說,真有一個闖進妖界,拐走妖族公主的人,那他該是何種目的呢?”
白桐沒有察覺他語氣里的試探,只是垂眸沉思了片刻,說道:“妖司建立數百年,人族和妖界相安無事,從未聽說過有誰會闖入妖界興風作浪——甚至,關於妖界的古籍,早就被皇族銷毀,常人根本無法接觸到進入妖族的辦法。”
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忽然會問起這個問題,但白桐還是認真地作答,和他一板正經的談起來。
她抬起眼,看着蘇郁,認真地一字一句道:“拋開那個人的目的不談。知道妖界存在的人只有三姓和皇族。三姓這些年一直風平浪靜,不存在鬧出事情難堪的理由。如果這個人闖入妖界並非意外,而是人為,那必然跟皇室脫不了干係。”
皇室,雲鼎唯一接觸得到這些東西,且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兩人,那就只有承乾帝蘇雲傲和他襄王蘇郁最有嫌疑了。
蘇郁心頭一跳,繼而裝作無意地問道:“那你是懷疑我,還是懷疑帝下?”
白桐看着蘇郁,手指在柔軟的布料上收緊。
這是蘇郁帶給她的溫暖。以及,帶給她的懷疑。
白桐低聲說道:“我不想懷疑你,蘇郁。”
蘇郁笑了笑,步步緊逼:“那就是懷疑咯?”
白桐想說什麼,但字眼在嘴裏轉了一圈,又落了回去。她斟酌着,慢慢說道:“我希望,是我冤枉了你。”
蘇郁看着她,半響才故作失望,站起身來,冷淡道:“你可知冤枉二字的分量?”
白桐默然無語,她有些愧疚地搖頭道:“在一切都沒有水落石出之前,我不會相信任何人,哪怕是你。”
信任二字的分量,比冤枉來得更重。
蘇郁看着她。
她縮在角落裏,碧綠的枝葉藤條纏繞,正如那撲所迷離的真相一般,將他們包裹其中,彷彿一個厚重的蝶繭。
如果有一天,她破繭而出,發覺這一切的真相,一定會離他而去。
不止是離他而去,也許會賭上性命,豁出一切,和他同歸於盡。
殺她嗎?他捨不得。
放她嗎?門都沒有。
那就讓她永遠都別想化繭成蝶。
成為他的籠中鳥,蛹中蝶,永遠都乖乖地在他的手裏,為他輕語,為他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