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
在來日炎城之前,所有的蘇記僕從和被雇傭的兵士都以為,這一趟只是來日炎城同那些尚在游牧的百姓做生意。
但是沒想到,在遇到這些賊匪之後,蘇九生竟然讓駝隊直接迎了上去。
這一長列駝隊裏有雇傭而來的兵士,若是正面遇上,倒也有周旋之力,何況只是幾個打探消息的前哨。作為蘇記最好的劍客,衛長青三兩劍便震懾住了那幾個來查勘駝隊的賊匪前哨,將他們逼退半里之外。
他們本就可以全身而退,繞路從旁側進入日炎城。但令所有隨者不解的是,蘇九生竟然提出個要求,說是用三百兩銀子和十斗白米做交換,想和他們賊匪見面談一樁生意。
這些隨蘇記而來的僕從都是大驚失色,但好在摘星和攬月壓着,雖然諸多腹誹,但始終沒有鬧出什麼亂子來。
在一番談判之下,這幾個賊匪同意了衛長青的提議,可以讓蘇九生見一見日炎城中賊匪之首。
雖然幾個前哨也是摸不着頭腦,但想來主動交出兩個人質對他們也是有百害而無一利,在聽到蘇九生說想要和他們談一樁生意之後,更是像看什麼怪物似的看着他們。
大漠孤煙,前方日炎城青灰色的城樓之上,有人匆匆忙忙地在喊。
蘇九生被綁了雙手,花玉枝也被綁了雙手,騎在駱駝上。馱着他們的駱駝被繫着繩索,跟在前面幾個前哨后。
一個穿着破破爛爛。衣裳縫縫補補的前哨騎在駱駝上,臉色怪異地說道:“還真是奇了怪了,我還是頭一遭聽到有人說來找咱們做生意。”
說罷,還回頭看了花玉枝和蘇九生一眼。
旁邊一個五大三粗的男子哼了一聲,說道:“管他呢?反正送上門來的東西,不要白不要!等進了城,我們宰了這兩個人質,再趁夜裏他們疏於防範的時候,搶了他們的糧食。殺了他們就是了!”
聽到這些話,花玉枝情不自禁地抬起頭,那個五大三粗的男子正巧回過頭來,看見蘇九生的臉,旋即又挪到花玉枝身上,當即冷笑道:“瞧這細皮嫩肉的,怕不是個身嬌體弱的公子哥,連當人質都要帶上自己的相好。真是在家清福享膩了,跑到這裏來送死!”
花玉枝倒也不說話,那賊匪瞧見她不害怕,倒也稀奇。旁邊穿着破爛的前哨忙不迭說道:“你可閉嘴吧!這兩個人質一看就是金貴人家,留着換錢不行,非得殺了才好?沒聽到人家說嗎,只要他們倆能平平安安回來,那駝隊後面馱着的財寶乾糧都是咱們的!”
旁邊一個人插嘴道:“就是!那劍客武藝那麼高強,看隊伍裏面,會把子的人不少,他們既然要見老大。讓他們見就是了,反正人在我們手上,急什麼!”
蘇九生一臉泰然自若。花玉枝看着前方寫着日炎城三個大字的牌匾,情不自禁地將目光挪向了前方。
前方黑漆漆的城門慢慢地打開,兩旁守着些神色警惕的賊匪。花玉枝有些好奇地看着他們,隨意打量了幾眼他們的衣裳。
瞧見那些崗哨身上這些縫縫補補的衣裳,就該知道這日炎城裏的日子不好過。正如玉娘所說,落鴻澤也好,日炎城也罷,都是些活不下去的苦命人。
城門微微打開,三大五粗的男子領着駱駝進來,前來迎接他的崗哨慌裏慌張地往後面看了看,確定沒有人再過來,這才抬起了手,讓守着城門的同伴將城門合上。
繼而,他瞧着坐在駱駝上的花玉枝和蘇九生,盯了半天,才納悶地問道:“姚虎,你怎麼把他們帶過來了?”
被稱作姚虎的男子翻身下了駱駝,從花玉枝的腰上一把將水袋扯了下來,灌了一口,沒好氣道:“你以為老子想啊?”
他仰頭悶了一口,擦了擦嘴,將水袋別在腰上。駱駝溫順地低下頭,在他的掌心裏舔着漏下來的水。
他瓮聲瓮氣道:“這兩個人,說想見見咱們老大,切,要談什麼生意。”
那個崗哨一愣,繼而將目光挪過去,落在蘇九生和花玉枝的臉上,一臉摸不着頭腦的表情:“不是,你跟他們閑扯什麼?直接砍翻了,拿了乾糧財物不就是了么?怎麼還真帶回來了?”
旁邊一個騎着駱駝的男子補充道:“我們也想啊!搶了他們的東西,屍體拋進沙漠裏喂禿鷲,多直截了當!可你們也看到了,那麼長的一列駝隊,人多不說,而且他們隊伍里還有一個劍客,三兩下就把姚虎褲子都給挑掉了!這些人來頭不簡單,既然他們想來談談,我們還是聽聽老大的話再說吧。”
姚虎臉一黑,罵道:“什麼叫把我的褲子給挑掉了?明明是先嚇破了你的膽好吧?誰一開始叫囂的那麼厲害,後來又被嚇得像王八蛋一樣畏畏縮縮!”
崗哨噗嗤笑了一聲,招招手:“去去去,反正人都帶回來了,帶給老大就行。有什麼事情,跟老大談就是了!”
說罷,他剛想倒回去,可眼角瞥到蘇九生沉靜的臉,旋即又起了興趣,過來站在駱駝前,仰起頭問道:“喂,等等,你們倆叫什麼名字?”
蘇九生沒有說話。花玉枝側過頭去,也同蘇九生的目光一起,落到了這個崗哨的身上。
他倆一個黑髮白膚,眸子清冷,一個青衣纖細,臉上帶傷。
明明他們倆都被捆住雙手,是刀俎下不得掙扎的魚肉。但此刻他們坐在駱駝上,卻是居高臨下,彷彿是在打量一個即將據為己有的財物。
他們……在打量自己到底有什麼價值?
崗哨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他臉上表情一僵,再細看時,蘇九生卻是微微一笑,如沐春風:“在下蘇九生。”
花玉枝也是弧度輕微地點了點頭:“花玉枝。”
崗哨有些狐疑地皺起眉頭,他以前倒是見過姚虎他們搶人回來,但只有落鴻澤或是日炎城的人才能在他們的手下留個活口。
那些人要麼害怕哭泣,要麼發抖求饒,像這樣鎮定自若的人,他還是頭次見。
尤其是那個蘇九生,風輕雲淡,談笑風生。站在這賊匪窩裏的模樣,就跟站在自家前堂一般從容。
這兩個人一看就不是落鴻澤那窮鄉僻壤養得出來的嬌氣公子小姐。
崗哨一時不該說什麼,只本能得覺得不對勁,揮手道:“姚虎,你這繩子捆得牢不牢靠?”
說罷,就要來試繩子。
姚虎一把打掉他的手,罵道:“磨磨唧唧,你怎麼比娘們還煩人!”
進了城樓后。是一段荒蕪的廢墟。倒塌的房舍被灼熱的太陽曬得四分五裂,餘下的土培房幾乎只剩下一地碎土。
花玉枝左右四顧。
面前彈幕儘是驚嘆。
扶家死肥宅:“這些房舍沒有人住,全都荒蕪了。沒想到如今高樓林立科技發達的朝炎城,曾經是這樣一片不毛之地。”
熊二醬:“是啊,滄海桑田,斗轉星移,誰都不能預測未來的事情。看這古時候斷絕生機的沙漠,也會變成現在的宜居城市。”
最愛泡芙:“那日炎城的人都去了哪裏呢?”
小學僧放學別走:“聽說沙漠裏都是些居無定所的游牧民族,可能他們放牧去了。”
從廢墟中穿過,沒走多久,便聽到前方隱隱傳來人聲。
蘇九生和花玉枝對視一眼,從對方的眼裏都看出了期待和緊張。
從坍塌的廢墟中過去,前方豁然開朗。背靠着山脊的陰影里,擺出一條長長的街道。兩旁百姓牽着駱駝,搭着數堆帳篷,販賣着白鹽都市面上最常見在這裏卻是最稀有的物料。
土黃色的帳篷在炎熱的日光下投下暗灰色的影子,背後依靠的山擋住了街道沿途大部分灼熱的日光。來往百姓皆是面黃肌瘦,這街道極為寬廣,幾乎可以容下五匹駱駝同行。
有人在搭起的帳篷前討價還價。姚虎牽着駱駝,幾個前哨像是凱旋的英雄一般昂首挺胸,牽着駱駝進了街。
他們的出現顯然引起了一陣騷動。
街上行人和兩旁搭着帳篷的百姓都伸出頭來。他們穿着粗糙,臉上有看得見的消瘦和悲苦,花玉枝不動聲色地打量着這些穿着簡陋的百姓們,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作想。
日炎城裏的百姓生活之景,與她所想差不離。
隔得遠處,依靠着山脊而修築的房舍低矮破爛。街道兩側皆是枯草作頂,黃泥敷牆的土胚房。男女老少身上都裹着獸皮和破布縫起來的衣裳。穿得髒兮兮的孩子偷偷躲在木桶后,咬着手指,探頭探腦地朝着這邊看。
駱駝走進人群,姚虎伸手握住韁繩。人群朝這邊涌過來,有人大聲問道:“姚虎,這次出去拿到多少乾糧?”
姚虎掩不住的驕傲,哼道:“十斗白米。”
人群中騷動起來,朝着他們涌過來。姚虎又是喊道:“別搶!去韶關排隊登記!這又不是白食,得拿駱駝來換!”
花玉枝坐在駱駝上,看到面前一個帳篷里,一個枯瘦的老婦手裏握着把嫩綠的菜葉尖。她身形佝僂,聽到這邊動靜,轉過頭來。
面前拿着剔骨尖刀的壯實男子正在割下駱駝肉,同她交換手裏握着的那把菜葉尖。
她攥着那把菜葉尖,臉上消瘦的可怕,蒼老如同樹枝的手指捏在那一抹翠綠上,幾乎都快要變形。
在那一剎那,花玉枝忽然生出一抹物傷其類的憐憫。
這個世上。無論哪裏都有窮困潦倒受盡苦難的人。但某些時候,天災帶來的厄運,遠比人禍引起的悲傷更讓人感同身受。
這些賊匪殺人放火無所不幹,但總是會放過落鴻澤的人。
如果可以有選擇,誰不想安居樂業,會想要雙手沾滿鮮血,過這樣的日子?
她本來只是為了九爺的壯志兒出謀劃策,如今卻隱隱產生了更加堅定的期望。
那一么一剎的憐憫,也足以讓她有了更深切的動力。
也許……九爺的壯志,和她的智謀,真的可以給這裏的人帶來生機和希望。
不過是剎那間的出神,耳畔的喊聲又將她拉回了當下。
人群里將姚虎他們圍攏,爭先恐後地問起白米的價格,也有人再大聲的問:“他們是誰啊?咱們日炎城不是不進外鄉人嗎?”
旁邊有人應和:“對啊!瞧這兩個人也不像是落鴻澤的人!”
姚虎一臉不耐煩道:“你們管那麼多做什麼!”
圍觀着的百姓一臉狐疑,花玉枝從他們的臉上看到了狐疑和警惕,有人喊道:“他們是不是白鹽都的人?咱們這裏容不下這些白鹽都的人!你把他們帶回來做什麼?”
四面爭議聲大了起來,聽到這句話,原本爭着問白米價格的百姓也朝花玉枝和蘇九生望去,臉上既有警惕,也有抗拒。
蘇九生神色微微沉了下來,這裏的人如此怨恨白鹽都的人,這倒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瞧着這些人群情激奮的模樣,姚虎也有些頭疼。他粗着嗓子吆喝道:“你們管他是哪裏的人?這是老大要見的人,你們要是不滿意,去找老大就是了!”
像是石子拋入水中,有人大聲喊起來:“我不信!仇大哥會見外人!姚虎,怕不是你小子有反心。才敢拉了外地的人進來!”
姚虎怒目圓睜,扯着嗓子指着他罵道:“你他娘敢再說一句?老子要對仇大哥有異心,老子不得好死!”
花玉枝微微抿唇,有些緊張。這些日炎城裏的人長年居於貧困潦倒之地,受盡苦痛,又被皇族拋棄,與富饒安定的白鹽都截然相反。自從最後一任州官離開之後,這裏的百姓在州府里就沒有了登記在冊的戶籍,就算逃難離開。也只沒有辦法落戶,只能成為風餐露宿的流浪者。
這樣的日子過久了,他們自然是對外面的人充滿了怨恨。
他們坐在駱駝上,四面人群如潮水一般將他們圍籠,似乎恨不得將他們拉下馬,踩在腳下,撕成碎片才好。
姚虎下意識挪了挪身體,護着身後的駱駝,一面瞪着前方的百姓:“你們想幹嘛?這是老大要見的人。你們敢動手,是想對老大不敬嗎!”
其餘幾個前哨也站在姚虎身旁,想要以自己的威壓擋住涌過來的百姓:“你們瘋啦?老大都還沒發話!”
人群里有人在喊:“外鄉人就該死!你帶他們進來,就是騙了我們!”
花玉枝緊緊地攥住自己手中的韁繩,旁邊蘇九生微微凝眸,緊盯着前面群情激奮的人群。看得出來,他的臉色也有些凝重。
日炎城裏的人怨恨外地人,這他知道。但怨恨程度已如此之深,令他有些措手不及。
也許該把長青一起帶來的。
念及此,他微微側眸,看向旁邊的花玉枝。
花玉枝卻是目光直直地望着自己的前方,停留在面前空白的某處。
扶家死肥宅:“剛剛玉娘說的方言,其實應該是現在朝炎城的方言。如果我沒記錯,這些方言我還會幾句。”
小學僧放學別走:“現在還來得及,阿婆主,讓肥宅教你幾句朝炎城的方言。”
蘇九生看着她的眉頭從緊皺到舒展,心裏的擔憂漸漸消散。
比起衛長青,他似乎更該相信花玉枝。
花玉枝輕啟嘴唇,默默地學了幾句,看到彈幕里繼續指出問題,她又在相似形字下繼續學會發音。前面人群愈發涌動,朝這邊擠了過來。姚虎攔着人群,露出了些慌張的神色,大喊道:“你們還想不想換白米了?你們再這樣做,我們就不和你們做生意了!”
可他的吼聲被淹沒在罵聲裏面。
人群如潮水湧來,姚虎臉色鐵青。看着局勢即將超出他的想像,他攔着衝上來的百姓,朝後面喊道:“尋二,去叫老大過來!甲時,放了他們!別讓這些人傷到人質了!”
一個前哨慌慌張張地伸手去割蘇九生的繩子,此刻事發緊急,來不及再解開繩索,他也管不着會不會傷到他。刀子磨得銳利,劃過他肌膚那一剎那,鮮血破溢而出。
猩紅色的鮮血順着雪白的肌膚流下,蘇九生微微皺了皺眉頭。卻沒有多言。前哨神色焦急,朝他沒好氣道:“快走!日炎城裏的人都見不得外鄉人,等會兒我們來找你們!”
蘇九生翻身下了駱駝,他看向花玉枝,她還是定定地看着前方。
還未來得及多想,那前哨便抬手去割開花玉枝手上的繩索。
花玉枝猛地一抬手,像是突然從夢境中醒來一般,動作迅速地躲過了那刀子。她看也不看旁邊呆住的前哨,忽然高聲喊道:“俺們也是落鴻澤那阿達的人!”
她幾乎是扯着嗓子去喊,身形微微前傾,藉著這高度,聲音如波浪擴散,四面剛剛還在擁擠怒罵的百姓全都愣住了。
蘇九生也愣住了,一半是因為詫異她怎麼突然做出這樣的舉動,一半是因為聽不懂她說的話。
但猜也猜得出來,這該是日炎城或落鴻澤的方言。
人群有片刻的安靜。百姓們一臉茫然,繼而才反應過來,高聲道:“你說謊!落鴻澤哪裏有你這樣的人?那地方的日子跟咱們日炎城一樣苦。你這嬌生貴養細皮嫩肉,是當我們眼瞎嗎?”
花玉枝咬牙,支起上半身,舉起雙手,將手上捆好的繩索展示給所有面前的人看,她繼續喊道:“我以前被俺老子賣起殼當丫頭,是勒位公子救咯我,還給我取了名。俺們公子是個好心人,見不得苦命的人!是俺給他擺,落鴻澤和日炎城這疙瘩有多苦,他才願意來幫助俺們父老鄉親!”
姚虎一臉震驚地看着她,幾乎都忘了放下攔着眾人的手。底下的百姓全都遲疑地看着她,繼而又竊竊私語起來。花玉枝見到他們神情動搖,又趁熱打鐵道:“你們要是不信,可以問姚虎!我是不是落鴻澤的人!不然他怎麼會讓我們進來呢?俺家公子是真心實意想要幫助大家,希望落鴻澤和日炎城能變好!這個鄉卡卡,如果不是為了大家,他怎麼會忍受這麼大的風沙來進城呢?”
底下的百姓全都遲疑地看着她。
蘇九生聽着這些生澀的方言,聽得懂裏面隻言片語,再一聯想,總體的意思大概也猜了出來。
——但她怎麼突然學會了落鴻澤的方言呢?
那個旁人所不能觸及的世界,在是她的雙眼之前,到底是什麼天方夜譚奇思妙想之物?
瞧見百姓們情緒穩定了下來,姚虎鬆了一口氣。他剛想轉過頭去跟花玉枝問話,但有人已經從他的臂膀下鑽了進去,拿起一塊石頭擲了過去:“這麼些年咱們還沒看出來外面那些人是什麼模樣嗎?外鄉人都是騙人!披着偽善的皮,實則為富不仁!咱們不要被他騙了!”
那雞蛋大小的石頭徑直地朝着花玉枝的臉上去了。
沒想到忽然會突然生出這樣的變數,與她所想甚遠。此刻來不及躲閃,她嚇得情不自禁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