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結局
蟬鳴在仲秋時分偃旗息鼓,落了霜的楓葉又被大雪遮掩住顏色,當披着薄薄冰殼的積雪化開后,櫻樹的禿枝上鑽出了不起眼的小芽。
許奕安的醫館裏的搗葯聲彷彿從未遭受過波折動蕩,依舊帶着平靜的韻律,和着身患疾苦之人的或哭或笑。
館裏只有他和無患兩個人,每天白日裏忙着治病扶傷,偶爾相視一笑。
晚上就窩在他們小小的院落里,點上一盞燭燈,在燈下聊着的話題也只有醫館裏那點人和事而已。
但這樣的安穩平和就是他們求之不得的。
雖然沒了解藥,但許奕安依舊沒有放棄為無患解毒,哪怕只有一點點作用,總能多留她一天。
好在那些葯起了些效果,至少她的脈象一直都還算平穩。
許奕安奢望過或許無患的毒就這樣能夠慢慢化解掉,能夠和他白頭到老,但就在他再次做了這樣美夢的第二天清晨,無患突然沒了起床的力氣。
“不怕,真的。”這是她在攢了許久氣力之後才勉強說出來的話,這不是安慰,她真的不怕。
奇迹般的,在幾個時辰之後。她的力氣又回來了。
上天似乎迷上了這種捉弄凡人的惡趣,讓他們的心反反覆復得煎熬着,今日膏肓,明日又好似迴光返照。
許奕安被磋磨得隱約鑽出了幾根白頭髮,無患卻始終淡然,但凡有一點力氣就拖着她去醫館,至少醫館裏很熱鬧。有了旁人的打擾,他就不會太難過。
被村頭許家收養的虎子躥了不少個頭,幾乎每天都上山采點葯到醫館來賣,照他的話說,爹娘年紀大了,他該學着補貼家用才能對得起老爹老娘的收養之恩。
“只是無患姐姐,你的臉色怎麼一日差過一日了?許大夫沒照顧好你么?”
無患回頭看了眼假裝沒聽到的許奕安,笑着搖頭:“沒事的,許大夫不是神仙,況且我不難受。”
虎子半信半疑,摸着腦袋說肯定是因為醫館裏弄不到更好的葯,他一定會給姐姐摘到世上罕見的寶葯!
實在不忍心辜負這孩子的好意,無患在虎子離開後跟許奕安說,如果虎子願意。以後收他做徒弟吧。
許奕安捻着手裏的葯點了頭,卻一點也不想承這份為人師的重擔,他只想守着她。
可就這麼一出神的時間,再看她竟然嚇得立馬站起來,膝上的葯簍也不顧了。
“那是蓬蒿你別碰!”
她對蓬蒿過敏,一向不會碰觸的,這會兒怎麼自己要動手摘葯了。
可許奕安的吼聲卻只嚇到了無患,顯然她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什麼,茫然得縮回了手,“怎麼了么?”
許奕安愣了,再次確認那的確是蓬蒿無疑,她……忘了?
將無患拽到自己身邊,將一整籃的蓬蒿扔出了門外,“你……不能碰蓬蒿的,本來就已經夠虛弱了,再過敏,於你是十分危險的。”
果然,無患的表情像是根本不知道這回事,鄭重得點了頭,說她會記住的。
可許奕安的心卻實實在在得被捶了一記。
在身體徹底垮掉之前,她的神志已經支撐不住了,之後她會忘記或是記憶混亂東西可能會越來越多。
他以為他會憂慮,再不濟也會害怕她忘記自己,但他居然……很慶幸。
如果能忘掉曾經一切,到最後那一刻,她會不會沒那麼遺憾。
事實也如他所想,卻又不那麼一樣,因為她在某個時刻忘記的東西會在不久之後再次想起來。
比如她在第二天突然問許奕安,她是不是蓬蒿過敏,又問他以前是不是因為這個還曾發過一次脾氣。
再後來,她問的問題愈發讓人難以回答。
“我是不是何家的養女?有個師傅的?我師傅呢?”
“我突然想起來……許家的山莊是不是被我燒掉的?”
“許奕安……我們是不是曾有個孩子,可連讓你知道都沒能來得及,他就離開我了。”
一遍又一遍得,以最殘忍的方式逼她記牢一切。
終於,在許奕安忍無可忍時,她在一個午後,因為突然的眩暈而摔了手中的盤子,再醒來已是十天以後了。
窗戶半開着,有三兩片淡粉被吹了進來,外頭的櫻花很爭氣,頭一批花蕊正好在昨天夜裏都撐開了。
看着床邊的他,她無比清晰得感知到。她的痛苦終於要熬到頭了。
“許奕安,你還記得我說過有件事想做的么?”
熬了十天,早已神情憔悴的許奕安點頭,“想做什麼?我陪你。”
她被他扶着坐起,關節四肢、臟腑內里,都沒有預想中的劇痛,她的毒發竟是這麼平靜么。
好幸運呢。
“你給我,再畫張畫像吧。”
除了聲音沙啞了些,竟也出奇得吐字清晰。似乎從小時服用酉夷散開始,就沒有這樣輕鬆自在過了。
許奕安沒多想,像上次那樣準備提筆,可無患卻說要在畫紙上空出一半的位置來,而她落座的姿勢也像是旁邊還有一人。
他大約猜出她想幹嘛了。
“只是何小姐啊,你舉刀提劍的本事我清楚,這描畫的功夫你行不行?”
綰了個簡單髮髻的無患勾唇而笑,“小瞧我。”
和上一副畫不同,這次的畫裏有繁茂的櫻花,有正好落在她鬢邊的花瓣,有她眼裏的光華和留給他的位置。
他也筆觸也更加細膩認真,每一筆都是鑿刻了一整年的成果。
去年的這個時候,他們彼此坦誠了心境。把漫漫幾十年的悲喜都凝在了短短三百來日裏。
他們都不後悔。
在微風吹亂無患的髮絲前,許奕安終於停筆了,看着畫裏留給他的空白處,忽而抑制不住鼻酸。
他們連共同如畫都沒辦法,能留下,也僅僅只有這個。
無患倒不在意,換他坐在櫻樹下。一邊提筆舔墨,一邊笑着說起。
“本來早就想這樣的,但櫻花沒開,好在終於等到了。”
在空白處勾勒出他的輪廓,下筆十分慎重,不由又逗笑自己:“果然啊,雖然也學過字畫,但久不提筆真的生疏了,我要是把你畫的難看了可不許怪我。”
許奕安想了想,“別的好說,眼睛可畫好一點。”
他的目光落的是無患剛剛的位置,在畫中,他們是相視而笑的。
終於,無患把畫作完成的時候,墨跡也幹了。許奕安看了眼。喜歡得眉開眼笑,隨即又是藏不住的感傷。
“這畫,我一定不會再弄丟的,要長長久久得收好來,永遠不會忘記你的模樣。”
無患沒有說話,笑着把畫放進了屋,想拿起鎮紙壓住,卻半天也沒有攢足力氣。
苦笑着沉默半晌,只能用茶杯勉強替代。走出門口的時候,被刺目陽光晃得眼暈,好半晌沒能緩過來。
啊……真的撐不住了。
像是沒有察覺,又或是不敢看她油盡燈枯的模樣,許奕安始終沒有回頭,垂袖仰視着頭頂的如蓋淡霞。
她拖着緩慢的腳步和微微曳地的長裙走來。自然而然得靠在他的背上,雙手輕輕環着他,能聽到他胸膛的震動,和明顯急促的心跳。
“許奕安,別難過……”
許奕安深深得吸足了一口氣,怎麼也抑不住哭腔:“對不起無患……對不起……”
無患無聲而笑,他哪裏對不起她了。
“你以前問過我,為什麼哪怕成婚也要連名帶姓得喊你,我現在告訴你緣由吧。”
已經沒有更多的力氣了,想多說兩句就得先歇口氣,但無論多累,她也一定要說出來。
“許奕安,許我……一世……安康,多好聽,你也做到了,真的,我真的知足了。”
她能夠說出愛他的言語,能和他山盟海誓,但只有他的名字,才是真正最羞於袒露的情話。
挺好的,在最後。終於讓他知道了。
還……挺不好意思的。
只可惜許奕安會有什麼樣的反應,他會說什麼,會不會被逗笑,她已經……沒法知道了。
環在他腰上的手緩緩脫力垂下,趴在他背上的上身也漸漸沒了支撐,一陣略大的風吹過,把花瓣和她一起吹落。落入許奕安的臂彎中。
在久久的壓抑之後,許奕安終於放聲痛哭,他那麼想留住她,哪怕傷天害理的事情也願意去做。
可是……他還是分毫改變不了他們的結局,再那麼盼望也沒法再擁抱活生生的她了。
“一世……安康……這明明是我最沒能給你的啊!”
剛開的花瓣像是知道了自己再無人欣賞,紛紛了結了自己短暫的繁華,落在無患的唇邊。被許奕安的淚水黏在眼角。
風聲混着簌簌的落花,像極了雨幕,掩埋他們的輪廓。
無論小院中經歷了怎樣的悲歡,春夏輪轉也不會停歇,蟬鳴再起響徹於盛夏,又被湮沒在秋霜中。
一年,兩年。
虎子背着一整簍的草藥小跑過來,臉上的汗珠子也來不及擦,“許大夫!我今天挖到了好葯!你看看這個。”
洗凈了手的許奕安給他遞了塊布巾擦汗,接過葯簍子果然眼前一亮,“桑寄生!虧得你也能找到,來這是葯錢,回去可以給你爹娘做一頓好肉了。”
虎子笑嘻嘻接過酬勞,問無患姐姐現在怎麼樣了。許奕安拍了拍手上的泥土,難得笑得露出了八顆牙。
“今早上已經能說話了,有了你採的桑寄生,沒準下個月就能站起來了呢。你去陪陪她唄?”
虎子也不客氣,輕車熟路跑到了後院去。
無患正靠坐在床上看書,見了虎子進來很是高興,只可惜想喊出他的名字還是太吃力。
當然,於她和許奕安而言,這樣的現狀就已經足夠滿足了。
兩年前,她確實在紛落的櫻花瓣中斷了氣,但或許是因禍得福,又或許許奕安到她死也不肯放棄的執着終於感動了上天。
她竟然被他救了回來。
整整半年裏,她都只有微弱的呼吸,後來終於睜了眼,之後又能勉強坐起來活動雙手了。
兩年時間。許奕安終於又聽她喊了自己的名字,高興得險些摔倒。
這樣的奇迹又在六年後為人津津樂道,每個來醫館的病人除了認識許大夫,也一定不會對許夫人陌生。
當然,還有他們那個古靈精怪的女兒。
“虎子叔叔,你真的要娶媳婦啦?就像我爹娘那樣天天膩在一起么?那你還會再來這裏么?”
小常樂的嘴巴永遠也停不下來,總被醫館裏的病人們笑話,“這肯定是隨爹的。”
許奕安樂在其中,給虎子包了個大紅包,“到時候給你送幾劑求子葯,藥效你也看到了。”
這話正好被無患聽到,一邊將手裏藥丸投進瓷罐中,一邊嗤笑他的自作多情。
“人虎子不需要你的葯來求子,你可省點心吧。送幾本醫書才是正經的。”
經過這幾年的調養,無患已完全恢復了健康,雖然再沒法像以前那樣身手利落,反正如今也用不上了。
小常樂跑來扒住娘親的腿,不滿得埋怨爹每次都跟別人說她是求子葯求來的,說的跟不是他親生的一樣。
無患冷冷看向許奕安,“哦是么?那許奕安你信不信我讓你有求子葯也求不來第二個孩子。”
沒等許奕安討饒,虎子就先不好意思了,“那個……師傅師母,我先回去了啊。”
他的羞窘逃竄又惹得眾人笑作一團。
一手抱起女兒,一手輕輕攬住妻子的腰肢,許奕安毫不覺恥得親上無患的臉頰,“中午想吃什麼?”
沒等小常樂搶着應聲,醫館門口突然多了個久違的身影。
許常樂自然是沒見過這人的,但許奕安和無患不由驚詫,而來者也十分欣喜能見到他們一家三口。
“多年未見了,兄長,嫂嫂。”
逆着光線,許奕亨把目光落在了常樂的身上,“這就是我的小侄女吧。”
旋即,他的身邊又多了個熟悉的老人。
許奕安和無患放下女兒,親自出門攙住了忠叔。
“真好,我們一家子終於團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