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同道合,惺惺相惜
沒過幾日,宮中的禁令忽然解了。
碧靜姑姑來稟報我這個喜訊時,整個秋月宮都沸騰了。宮婢們歡天喜地,熱淚盈眶。蟬衣則是喜憂參半。
那日她們領着幾個得心的宦官將屍體拋去了一處荒廢的院子裏,買通了幾個花農,就地掩埋了。
現如今宮中解了禁令,就說明危機已除,至少皇宮不再受威脅。
儘管望志帝依然封鎖着這次逼宮之戰的消息,但是龍衛軍每日趾高氣揚地從城門列隊揚塵而去的時候,總歸是能露出一點風聲來。
如今龍衛軍一掃之前的頹唐之勢。若非打了勝仗,他們也不會露出這樣勢在必得的姿態。
宮中禁止宮婢們妄議戰事,但宮婢們依舊私下裏議論紛紛。
因着之前戰事吃緊,望志帝不由得將龍衛軍的兩面陰陽虎符都給了蘇華庭,讓他以率三軍,與京都禁衛軍交戰。
而後不知為何,簇擁二皇子蘇揚瑜策反的司馬家和蘭家忽然因為二皇子的正後之位鬧出不和,蘇華庭親自潛入敵營,與蘭家族長徹夜長談,談笑宴宴成竹在胸,三言兩語說服蘭家老者,不日,蘭家決定撤兵。
而後蘭家倒戈相向,司馬家族率領的京都守衛軍當即自亂陣腳,再加上二皇子蘇揚瑜突然性情大變,領軍過程中過於激進,如今戰況算是掉個了個,京都禁衛軍節節敗退,已經被龍衛軍攆着,狼狽地退出了人世城三十裡外。
宮中花宴又起,歌舞昇平。彷彿之前的壓抑自此一掃而光。
聽說龍衛軍乘勝追擊,和外部返京的京都軍一起,兩面夾擊下,已經將將剩餘的叛軍圍困在離人世城百餘裡外的靖州城內。只是被圍困着的蘇揚瑜和慶貴妃,司馬家族到現在都冥頑不靈,至今不肯投降,望志帝的臉色一日比一日難看。
靖州城是司馬家族的州城,如今他們退守靖州城,已經算是山窮水盡了。
天氣漸漸轉涼。
宮廷里的夜宴都歇了,只剩下夏日裏的風尚未停息。如今蘇揚瑜已經成了叛軍之首。失了君心,只餘下最得歡心的十六皇子蘇歡。長情殿裏的風箏仍舊是一日復一日地放着,風箏藉著東風,遙遙上青雲。
聽說前幾日蘇華庭回了宮,圍困着靖州城的龍衛軍都在城外駐紮,準備長久地耗下去。
青衣也沒有再來請我去他們宮裏做客,倒是讓我有些小小的失落。
但我明白,他該是忙着操心宮裏旁的事情,一時抽不開身。
如今戰局已定,宮中又是一副祥和繁榮的模樣。處暑那日,我聽碧靜姑姑說,宮裏進了幾位民間的唱戲人,皆是有一手絕活的奇人。望志帝特意下了令,讓內務吩咐下來,在長情宮駕了戲台,準備讓我們這些宮裏擔驚受怕之後又無聊已久的內戚女眷們都去瞧瞧熱鬧。
這樣的麻煩事情,我倒不想去的。
蟬衣卻是興高采烈,纏着碧靜姑姑說道:“可是那日我們初來雲鼎時,在街上瞧見平白變出一朵花來的那種奇人?”
不知不覺間,我和蟬衣已經來到雲鼎將近五個月。這半年的時間裏,她的性子倒是一點沒改,依舊是那樣心思雖透性子卻憨的模樣,稍有驚訝,便是大呼小叫。
不知道她何時才能練成碧靜姑姑這樣沉着冷靜臨危不亂的氣度。
碧靜姑姑斟酌着說道:“你說的那是民間的藝人,民間的藝人自然是比不上宮裏請來的藝人。要知道,不是什麼人都能進了皇城這道門。”
蟬衣驚喜地笑道:“公主!公主!咱們也去瞧瞧吧!”
我搖頭道:“沒必要去。”
現如今也不知道蘇華庭的計劃到底到哪一步了,但至少蘇揚瑜依然戰敗,蘇華庭的權謀之路還是有個盼頭。現如今望志帝還健在,若是我去了,萬一望志帝把我看順眼了,一時賞賜給哪個皇子,臨場生變,節外生枝,還真不好對付。
蟬衣頓時失落下來。
碧靜姑姑卻是在旁邊見縫插針說道:“聽說這次架戲檯子,帝下也下令讓六皇子來一同觀賞。這倒是挺稀罕,聽說往日裏帝下不怎麼喜歡他這個皇子,現如今二皇子被驅除皇籍,他倒是對六皇子態度好了些。”
我回過頭,看着碧靜姑姑,問道:“蘇華庭……不,六殿下也要去?”
碧靜姑姑點了點頭,她掩唇笑了笑,似乎猜定了我會去,但還是恭敬地答道:“是,帝下下令請的帖子名單里,有六殿下的名字。”
我心裏歡喜,但嘴上還是放得輕緩,一臉鎮定地慢慢說道:“那行,你就回了那傳令的宦官,說昭容公主必定來觀賞這場好戲。”
碧靜姑姑出門回稟去了。蟬衣走到我旁邊,雙手按在我的肩上,俯下身從鏡子裏看着我,有些不解地開口道:“公主對六殿下似乎很上心。”
我挑眉,從鏡子裏回望着她。
蟬衣很是低落地說道:“蟬衣本以為公主能嫁給二殿下,只要公主嫁給二殿下,日後就吃穿不愁,不再受顛沛流離之苦。可惜二殿下他卻為了個女子頂撞帝下……”
在無人時,她便會同我說出一些不曾與外人吐露的肺腑之言。
我柔聲道:“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你莫要再提了,小心宮中隔牆有耳,妄議二殿下的是非,這罪名可夠你喝一壺了。”
蟬衣卻是搖頭,垮着一張小臉道:“公主,蟬衣不解,你是喜歡上了六殿下么?”
我心頭一驚,還是不動聲色地低聲問道:“你怎麼會這樣問?”
蟬衣愁眉苦臉地說道:“我總感覺,公主和六殿下才是一類人。蟬衣與公主相伴多年,對公主的習性了如指掌,卻從來猜不透公主在想些什麼。”
她嘆了口氣,低聲說道:“蟬衣曾經以為公主會和溫公子在一起,可是溫公子做了大業的皇帝,將公主送去和親。後來蟬衣跟着公主來到雲鼎,以為公主會順理成章地嫁給二殿下,可是二殿下卻因為和蘭妃私會,在與公主大婚前生出事端,如今造反失敗,被帝下除了婚約,除去皇籍,送去了邊疆流放。公主。蟬衣總是猜不透,公主心裏裝的人到底是誰。”
她有些沮喪,低聲說道:“蟬衣始終猜不透公主心裏的人到底是誰,說是溫公子,公主卻也割捨得下,狠得下心來這雲鼎和親。說是二殿下,可那日二殿下走了,公主也沒見多傷心。現如今冒出來一個六殿下,曾經綁架過公主,雖然長得是好看,卻不是受寵的人,公主反倒和他趣味相投,對他很上心的模樣。”
我拍了拍她放在我肩上的手,低聲說道:“蟬衣,為何你總要猜測我的心裏是揣着誰呢?”
蟬衣愣了一下,旋即說道:“可是女子不都該是有個心上人揣在心中嗎?我們女子,日後總歸是要嫁人的,公主心裏,也總該是有個如意郎君的。”
我輕聲道:“蟬衣,我心裏揣着的人,從始至終都是我自己。倘若我愛上別人,自然可以為他付出一切,也可以在道不同時徹底放手。你要明白,一個女子,要先愛自己,才能更好地去愛別人。”
愛是志同道合惺惺相惜,不是一方做小伏低委曲求全。
蟬衣卻是搖頭,她低聲說道:“蟬衣明白這些大道理,可是話說得輕巧,若是公主遇不到那個志同道合惺惺相惜的人呢?”
我嘆息道:“你看我做公主的時候錦衣玉食逍遙快活。溫懷遠不曾來找我,我也沒有一哭二鬧三上吊啊?若是找不到那個志同道合的人,一個人過不也很好?”
我錦衣玉食地活着,好吃好喝地供着,若是有個如意郎君便是錦上添花,找不到那就依然可以自己瀟洒,畢竟人活着又不只是為了情愛。
蟬衣被我這番話給反駁了回去,想爭辯,卻又不知道該如何說起,只得訥訥道:“蟬衣還是說不過公主,公主總是有道理來堵回蟬衣的嘴。”
我站起身來,看了她一眼,搖頭道:“你就是管得太寬了,是我嬌慣了你,倒讓你成天胡思亂想。”
蟬衣無奈地替我整好領口的衣裳,說道:“那是因為蟬衣怕公主一個在異鄉受了委屈,連個可以說的人都沒有。”
我沒好氣地說道:“誰給你的錯覺,覺得可以讓我受委屈了?”
蟬衣尷尬地一笑,忙岔開話題:“公主,你看看,這裏的珠花哪支最好看?”
自從蘇揚瑜失去君心后,蘇歡的長情宮反倒成了最熱鬧的地方。
前段時間,宮中人心惶惶,總以為蘇揚瑜率領的京都禁衛軍要將望志帝推翻,擁雲鼎為王。
但現如今看來,禁衛軍還是敵不過蓄在皇宮之中保衛歷代帝下的龍衛軍。
班淑公主時常來這長情宮裏陪着蘇歡玩耍,現如今來宮裏給小殿下送禮討好的人多了,班淑公主也不怎麼瞧他們一眼,每每收了禮物,不咸不淡地命人記下名字便是了。
郗元皇后早年孩子早逝。便自此出家,常伴青燈古佛,幾乎再沒有回過皇宮。蘇歡雖說在她的名下當做繼子,但一直都是由往昔里的奶娘帶大,到了一定歲數,便是由班淑公主看護。
班淑公主對他算是呵護備至。她也算看得透徹,瞧着現在蘇揚瑜一走,宮裏許多明裡暗裏的眼睛都落在了蘇歡身上,心裏隱隱約約有了不祥的預感,來長情宮的次數越發多,生怕哪一日小殿下便被有心人陷害,出了差錯。
這次的戲台搭在蘇歡的長情宮裏,實屬意料之中。蘇揚瑜一走,倒也是蘇歡最得寵愛,最受期待。
這次的戲台搭在長情宮的麗影庭中。庭院裏,連綿的假山背後便是一面小湖,小軒四通八達,假山旁奇花異草競相綻放,藤架上結了淡粉薔薇花藤,纏繞着垂下花瀑。
那戲台架在麗影庭中。三尺高台,紅幕垂簾。
台下擺着幾桌宴席,一桌主宴上,主位架着幾把椅子,後面站着扇風的宮女和宦官,身後隔了數段距離,想來該是給御前侍衛留下的空位。
其餘的位置則是在旁側的席上,只得遠遠望着台上。
如今天氣尚還熱着,儘管是晚上,卻也熱得人不想動彈。內務吩咐下去,將數桶粗石一般巨大的冰塊從冰房裏運了出來,平整地鋪在地上,用石板扣在冰塊上,鋪得平整如常。那冰塊中尚且凍了香料,但凡人在上面走動之時,只感覺四周溫度適宜,微風淡熏,陣陣清涼,倒是比春天還要涼快。
鋪了這樣大一座麗影庭,倒真是勞民傷財。只是雲鼎昌華榮盛,年年都是如此度夏,宮中人不覺奢靡,倒還覺得理所當然。
麗影庭里早已坐落了許多人,如今正是傍晚,太陽西沉,最後一縷餘光消散於地平盡頭。庭內四周燈火通明,高台上掛着的燈籠數串,將戲台完完整整地照亮起來。戲台上的紅幕尚且垂着,望志帝身邊只坐了一位年輕貌美的少女,竟然是我從未見過的面容。
那少女穿着雅緻。鬢間插着一朵玉蘭花,黑髮如鴉羽,芙蓉如面柳如眉,倒是個難得的美人。
蘇華庭也坐在一邊,青衣站在他的背後,一副中規中矩的模樣。
我走入席間,班淑公主見我來了,本來她的身邊尚且還有空缺,她卻飛速地將凳子給收了起來,放在桌下。
她顯然是不肯與我有所交集。連帶着旁邊的蘇歡都有些瑟縮,偷偷摸摸地看着我。
我想她一定是警告了蘇歡,莫要同我說話。
七皇子蘇北齊也返了京都。他本一直在外領兵,現如今蘇揚瑜造反,得了令,才難得一次回了宮。他的旁邊坐了兩位女子,瞧見她們姿態親昵,打扮宛若皇族嬪妃,我猜想那大抵是他的王妃或是側王妃。
唯一剩下的就只有蘇華庭旁邊了。
我臉上有些局促,裝作一臉淡定地走到蘇華庭身邊。波瀾不驚地坐了下來。
蘇華庭正朝着台上的方向看,聽見我坐下的聲音,當即轉過頭來。
他似乎跟上次想比瘦了一些,眼眶下有輕微的烏青之色,瞧見是我,微微一笑:“公主,好久不見。”
因為消瘦,他這一抹笑還帶了些憂鬱的神色,若是一個多情種看了,必然是叫人看得肝腸寸斷。
叫我心疼得肝腸寸斷。
他依舊穿着華服,袖角綉着暗紋,放在桌上的手輕微半攏,手指瑩白,骨節分明,格外好看。
他朝我低聲笑道:“公主怎麼不說話?”
這是在望志帝眼皮子底下,我與他都只得佯裝客氣。
台下的宦官將戲目遞給瞭望志帝過目,望志帝只是掃了一眼,便淡淡道:“就點這一出《三折桂枝》,先亮亮相,讓人過過眼。”
那宦官應了聲,便穿了令下去。台上的紅幕之後影影綽綽,該是戲子們忙着佈置。
假山的影子將我們籠罩在一起。
腳底下踩着的石板,隔着一層冰塊,叫人神清氣爽。空氣中,微微的涼意裹着令人心曠神怡的熏香,讓人心裏盪起一陣又一陣的酥意。
蘇華庭坐在我的旁邊,容顏如冠玉,臉上笑容溫柔,眼裏光芒忽明忽滅,似乎要將我沉溺其中。
此情此景,讓我心裏的漣漪一圈又一圈地蕩漾開去,層層波浪,盡化作無盡溫柔。
我低聲道:“你對誰都是這樣笑的嗎?”
黑暗將我包圍,假山遮住了燈火,陰影彷彿是最好的偽裝,將我們一同擁入其中。
蘇華庭的笑容漸漸消失,恢復成一片清冷的平靜。他似乎明白我的心意,但又覺得此時望志帝尚在場,談起這些難免突兀,便稍微思考了一下。便溫和道:“不是。”
我掩不住心頭的歡喜,繼續說道:“你笑起來很好看。”
蘇華庭臉上笑意淺淺漾開,溫聲道:“那過了這段時間,你可以多來找我,我看見你的時候,臉上總歸是笑着的。”
我望着他的眼睛,很想伸手去摸摸,但他的睫毛忽然攏下來,蓋住了那片星辰。我輕聲問道:“你最近做的事很危險么?”
蘇華庭點點頭:“嗯。”
繼而,他望着我,低聲說道:“有些難以抉擇。”
四周沒有人在看我們,台上戲曲咿咿呀呀地唱開了嗓子,不遠不近,卻喧鬧得像是另一個世界傳來的。
我不知道他是在猶豫什麼,更像是在抉擇什麼。我只是輕聲嘆息,說道:“我希望你來找我,若是你跟我說一說,指不定我可以替你想辦法。”
蘇華庭笑了笑,他問道:“為什麼不戴那支梨花簪?”
我搖頭,故作高深:“那為什麼不告訴我。你在做的事情?”
蘇華庭沒再說話。
他凝望着我,半晌才說道:“下次我會告訴你的。只是這一次,我的事已經做完了。”
我也回望過去,心裏像吃了蜜,輕聲道:“那我下次也會戴上梨花簪來見你。”
蘇華庭抿唇一笑,他輕聲道:“過幾日,我帶你去看看人世城。”
我點點頭,忽又認真地問道:“如今大局已定,你已經不需要再利用我了。你說,你真的心悅我嗎?”
四周微風習習,涼意淺淡,空氣中帶着花香,有人在高台上吟詩清唱,我聽不清那是什麼歌曲,我只能聽得到它舒緩溫柔的調子,彷彿是流淌的熱流,在我心尖涌過,潤開一片柔軟。
蘇華庭點頭,說道:“是,雲硯,我心悅你。”
他笑起來,好看極了,聲音彷彿是耳邊響起來的天籟,輕聲說道:“我心悅你,希望你能考慮考慮我,和我一起在這人世城,做一生一世一雙人,白頭偕老,永不分離。”
我忽地羞紅了臉。
旁邊似乎有人在叫我,聲音不遠不近。我正想該如何回答他,卻看到蘇華庭臉色一沉,壓低了嗓子,厲聲道:“雲硯,帝下在叫你。”
我猛然回過神。
歌曲漸停,台上謝了幕,四周的喧囂都湧進耳朵里。
我轉過頭去。
望志帝正望着我。
臉上是風雨欲來之前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