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道揚鑣(二)
“唔……”
陶嫿緊鎖着眉頭翻了個身,顯然夢境已經到了不甚美好的階段,她開始睡得極不安穩,額頭上也不斷沁出冷汗。
駱千軍一遍遍幫她擦去汗水,而後握緊了她的手。
他不知道,夢中的陶嫿已經經歷到什麼時候了,是當年孤雲崖訣別,還是後來的戰場對峙。
不管是哪一幕,每每想起,他都痛徹心扉。
孤雲崖上,他雙拳難敵四手,最終被追來的修士控住,原本以為他跟陶嫿這兩條命就要交代在這兒,沒想到對方要動手之際,又有些忌憚點雲宗的名頭,誰都不想背上屠殺點雲宗風華雙劍的名頭,甚至連領頭追擊他們的人都有所猶豫。
最終,這群可笑的東西竟然想出了個一個“絕妙”的主意——他們逼着駱千軍親自動手。來了結陶嫿。
彷彿只要這樣做,他們就都可以超脫物外,繼續清清白白。
自欺欺人得可笑。
駱千軍自然是不會答應這種可笑要求的,他寧願跟陶嫿一起赴死。
但他沒想到,陶嫿在聽見對方要求之後,竟然毫不猶豫地拖着一身重傷。跳下了孤雲崖。
孤雲崖下面有一處不知誰設置的上古結界,任何修士妖族甚至魔族經過結界后都與凡人無異,陶嫿跳下孤雲崖,不過一心求死,想替駱千軍換一條生路而已。
事實證明,她的確做到了,孤雲崖上決絕的一跳,留下了駱千軍一條命,也自此,叫他欠了她一條命。
駱千軍緩緩合上眼,掩住滿目蒼涼。
而夢境之中,陶嫿則緩緩睜開了雙眼。
原本她是抱着必死的心跳下孤雲崖的。沒想到,她不但沒死,還被帶到了妖族的大本營九霄山。
原來孤雲崖下面的結界,竟是妖族很早之前佈下的,內中藏着的便是通往九霄山的傳送陣。
第一次見到妖族聖主妙貞,陶嫿以為自己要面臨的,無非是重返妖族對人類修士反戈的要求,結果沒想到對方只是關照了幾句她的傷勢,而後便離開了。
再見面,是七天之後。
這一次,妙貞終於擺出一副促膝長談的架勢,而她也做好心理準備,應對各種不肯妥協后的刁難,然而妙貞又一次叫她感到了意外。
妙貞沒有要求她做什麼,甚至連從她口中套問昆崙山情況的意思都沒有,他只是在跟她講述着妖族各族之間日常的生活及趣事,用一種很平常的、就像在拉家常一樣的語氣。
如果不是知道外界此刻正戰火連天,只聽妙貞的描述,陶嫿一定會以為歲月靜好。
“你究竟想要跟我說什麼?”
當這種完全看不出目的的交流進行到第五天時,陶嫿終於沉不住氣,直截了當開口問道。
“嗯?你覺得你能夠做什麼呢?”
妙貞笑了,“實際上,在妖族身份暴露之後,你已經不可能回到修士陣營那邊去了,哦,對了,忘記告訴你,之前你寧願跳崖也要保下來的那個小夥子,也被送回了點雲宗,如你所願保住了一條命。”
“多謝告知。”
陶嫿認真道謝,而後繼續抓着原本話題不鬆口,“所以,現在你可以告訴我,救我的真正目的了嗎?”
妙貞被她說得一愣,旋即大笑起來。
“你這個丫頭,性子真是可愛。”
“我只是喜歡有話直說。不喜歡彎彎繞繞而已。”
陶嫿沒有隱藏起自己的戒備,但也沒有對妙貞表現出拒之千里的態度,“說吧,你想讓我知道的事,還有你想要我做的事,一起說完,節省一下彼此的時間。”
“好。”
妙貞斂起眼中浮着的笑意,正色道,“丫頭,你是個痛快人,那我也就有話直說了,我想求你辦一件事情。”
“你說。”
陶嫿微微頷首,示意妙貞說下去。
妙貞嘴角一揚,“我想請你,劃開三界,讓妖人魔三族各自分開,讓我妖族,得以休養生息。”
那一日。那句話,好似一道驚雷劃破天際。
劈碎了舊日種種,也叫陶嫿看見了一種全新的可能。
也正是通過妙貞,陶嫿才發現,自己原來不只是一棵活得比較久的桃樹,竟然還是大有來頭。
天地間只有兩株誕生於混沌的異種,一株能溝通陰陽,一株能連通三界。
而她陶嫿,竟然便是可以連通三界的那一個。
“你這……說得太玄乎了。”
聽完妙貞對她的評價,陶嫿覺得自己像是聽了一本天書,根本有聽沒有懂,“我自己怎麼都不知道……我這麼厲害?”
“我也是翻閱了諸多古籍才確認了你身份的,古籍上還記載着你本體的花期推算法則,按照那個計算,你今年便有一場花期,正是實力臨近巔峰期的時候,此時的你,加上我的陣法襄助。一定能成功裂開三界。”
妙貞說著嘆了口氣,“實不相瞞,在出手相救之前,我曾經暗中跟隨了你與駱九疑一段時間,對你們此前與那些修士起衝突的原因也略知一二,我很感謝那天你與駱九疑的仗義執言,但同時,你也該發現了,有很多弱勢妖族現如今處境堪憂,妖族不似魔族那般全員兇悍好戰,有很多妖族生性平和,在這個亂世中根本無處求生。我身為妖族聖主,又怎能眼睜睜看着座下子民無辜喪生,若三族當真無法共處,不如偏安一隅,也好叫那些有滅族之危的妖族得以喘息。”
“那天……發出嘯聲嚇走修士的也是你吧。”
陶嫿這時才想起那天解圍的妖族,“多謝。”
“舉手之勞而已,況且,我有求於你,並不算平白施援手。”
妙貞抬起手來搖了搖,“我說的事,你好好考慮一下,若是願意幫忙,那我便將接下來的計劃全盤告知,若是不願,那你盡可以在這裏一直生活下去,九霄山,始終是所有妖族最後的庇護之所。”
說吧,妙貞起身要走。卻被陶嫿攔住。
“說說看,你的計劃。”
陶嫿靜靜凝視着妙貞。
“既然你我都想要這場戰爭儘快結束,那麼便是目標一致。”
妙貞身形一頓,“這麼快就做好決定了?要知道,想要分裂三界,並不是件簡單的事。你甚至需要親自上陣,去與當年的戰友為敵。”
陶嫿明白,妙貞說的“戰友”,並不是那些隨時都可能為了利益倒戈相向的尋常修士,而是那些曾與她朝夕相伴的宗門師友,甚至是。駱千軍。
“我這個人,但凡做下決定,就不會回頭。”
陶嫿的目光明澈而決然,“只要能還世間一片安寧,吾身縱死不悔。”
對於陶嫿的決心,起初妙貞並不太看好,因為他看得出,這個丫頭對駱九疑算是情根深種,叫她與尋常人作對就罷了,若是對上駱九疑,結局難料。
然而陶嫿很快就用實際行動將他的臉打腫。
要分裂三界,陶嫿只能起到媒介的作用,除了她,還需要巨大的能量,而這能量要怎麼來,是很有講究的——按照妙貞的意思,這部分能量,可以直接從他佈下的陣法當中所有活着的生靈身上抽取,而他也留了一絲底線,這個陣法,只取靈力不取性命,屆時陶嫿需要做的便是兩件事:
一、在陣法中聚集起足夠多的人手。
二、留住他們足夠長的時間,方便妙貞發動陣法。
只要達成這兩條,計劃就算完成了。
這事兒聽起來雖然簡單。實行起來卻並不容易,為了能儘快促成三界劃分的結果,陶嫿自動請願成為妖族前鋒大將,主動現身於戰火之中,甚至在某次短兵交接之際,親手斬殺了當初提議絞殺妖族村落換取積分的那名修士。
自此,風華雙劍之名徹底淪為過去,陶嫿二字成了點雲宗乃至整個昆崙山的恥辱與忌諱。
殺多了人,見多了血,聽多了各種謾罵,陶嫿一度以為,自己的心已經冷硬如鐵。不會再有任何東西能動搖它半分。
直到那一天來臨。
為了徹底消滅陶嫿這個“給昆崙山帶來恥辱的叛徒”以及她率領的妖族大軍,那一天,人類集結了十餘萬修士,齊齊奔赴九霄山,迎戰之前,陶嫿做好了各種準備,唯獨沒有料到,她迎來的第一個對手,是怒火攻心的駱千軍。
“曾以為你與妖物不同。”
“想不到,不過是我一廂情願。”
“妖終究是妖!”
“本心殘虐,毫無人性!”
“終究……是我錯看了你!”
一番痛斥之後,兩把劍被丟在了陶嫿面前。
一把,是傷痕纍纍的點墨山河。
另一把,是兩人初相遇那年,陶嫿抽了根樹枝,給他變出來的桃木劍。
“你我自此,恩斷情絕,此戰是生是死,兩不相干!”
絕情的話,擲地有聲,敲碎了陶嫿的心,也敲碎了這一場跨越了久遠時間長河的夢。
夢境碎裂前一刻,陶嫿看到了一株用盡自身生命力綻放出滿樹繁花的桃樹,而三界經歷的崩裂分離又再度癒合,整個過程只持續了一場花開花落的時間而已。
而最後的畫面,定格在花瓣凋零、枝幹枯萎的桃樹下,駱千軍滿是震驚與悲愴的容顏。
原來如此。
陶嫿笑了,有點釋懷,又有點難以釋懷。
原來如此啊……
他與她這一世的重逢,不過是為了接續這一場舊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