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堂課 純文學寫作:觸及疼痛,自我療傷
第20堂課純文學寫作:觸及疼痛,自我療傷
純文學是相對於通俗文學來說的一種文學類型,與追求商業化的類型小說不同,純文學的創作則更加追求藝術性。書寫人類情感體驗、追問精神價值是純文學的普遍追求與顯著特徵。這節課我們就來一起學習一下文學大師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看看這本使作者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的世界名著,能為純文學的寫作提供哪些可借鑒的經驗。
首先,我們來看看敘事空間的構造:如何在真實與虛構之間切換。
當作者為小說選擇敘事空間的時候,要思考的首要問題是:小說所要表現的主要對象是什麼。現實主義小說作家筆下的敘事空間往往是對某一個具體的國家或城市的再現,如狄更斯的倫敦、巴爾扎克的巴黎。與之相反,如果小說的主要目標是表現人的某種精神狀態,那麼小說的空間則往往帶有一定的想像性和虛構性。
加西亞·馬爾克斯為《百年孤獨》的敘事展開設置了一個現實中不存在的地方——馬孔多小鎮,而這也成為其小說魔幻現實性的起點。馬孔多首次出現在短篇小說《枯枝敗葉》中,不過因《百年孤獨》而廣為人知。馬孔多也成為作者加西亞·馬爾克斯作品乃至整個魔幻現實主義流派的一個文學符號。加西亞·馬爾克斯說:“與其說馬孔多是世界上的某個地方,不如說是某種精神狀態。”正如作者所言,在《百年孤獨》中,作者對於馬孔多的空間描寫絕大部分篇幅都集中在布恩迪亞家庭內部,而對於鎮上的公共空間的描寫就比較少。有關集體的、社會的表述被弱化,而個人的種種精神狀態則得到了無限的放大。甚至可以說,在馬孔多每個人都是孤獨的宇宙。
然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馬孔多又並非完全虛構,作者通過小說中的種種描寫,將這個不知名的小鎮清晰地安置在了拉丁美洲。據加西亞·馬爾克斯回憶,小說創作的起點可以追溯到童年聽外祖母講的故事,那些來自加勒比海地區的民間故事帶有某種神秘而玄幻的色彩,這也構成了馬孔多家族故事的基調。小說中表面上看起來不可思議的描述,實則來自作者的現實經驗。作者用一種魔幻的筆法再現了他對於故鄉的真實感受,這也許不是一種敘述上的真實,但卻是一種心理上的真實。也正因如此,虛構的小鎮馬孔多再現的是拉丁美洲真實的孤獨。孤獨具有了層層遞進的文化批判含義。通過家族寫民族的孤獨,使作品具有了民族寓言的色彩。
虛構敘事空間是許多現代主義小說家常常使用的手法,藉此與現實社會拉開一定距離,更方便表達某種抽象的或具有哲學性的主題,比如貫穿福克納小說的美國小縣城“約克納帕塔法”。而卡夫卡的“城堡”就更加抽象了。這是一種十分具有借鑒意義的空間架構思路,當敘事空間的現實性、社會性弱化到極致,那麼它的象徵意義也可以達到最大化,探討的問題就更具有人類精神上的普遍性。
其次,從敘事時間上看:打破線性敘事,書寫心理時間。
如果說空間的設置是小說主題的具體依託,那麼時間的安排則是主題更隱蔽也更深層的表達途徑。小說時間和空間的敘述方式往往是緊密相連的,為了與具有某種象徵意義的空間相配合,作者還需要為小說安排一種超乎尋常的時間系統。傳統現實主義小說的時間往往是線性的,按照時間的發展從開頭講到結尾,即使有時會設置一定的倒敘、插敘等手法,也需要保證時間線索足夠清晰,盡量不干擾讀者對於敘事現實性的體悟。而對於側重表現精神狀態的現代主義小說來說,打破這種線性的、均勻的時間則成為一種必然的選擇。最極端的例子當屬意識流代表作《尤利西斯》和《追憶逝水年華》,用超長的故事篇幅描寫現實時間極短的事情,人物的意識感受從而得以最大化。
不過加西亞·馬爾克斯並沒有這麼極端,他的小說比意識流作品故事性更強,尤其是《百年孤獨》還承載着描繪家族史的宏大任務,所以整體上還是採用了順時敘述的方式。但與此同時,作者又創造性地大量使用了時空跳躍的敘述方式。敘述人往往以回憶的方式,在一句話中就將過去、現在、未來的時間扭結在一起。相信許多讀者都能背得出《百年孤獨》的第一句話:“多年以後,面對行刑隊,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敘事者不是站在時間終點開始講述的,講的是未來;但“見識冰塊”作為敘過去的事情,因此敘事者有個講故事的“現在”,但這不是具體的某個時間,是一種虛擬性的“現在”。也就是說,當作者把敘述起點放置在一個不確定的現在,既能指向未來,又能回溯過去,一下子就把時間的三個維度都包含在第一句話之中了。小說開頭的這個句式在全書中反覆出現,構成了布恩迪亞家族的人感受時間的基本方式,而這種混沌的、多維的時間敘述又與人物的精神狀態互相配合。也只有這種感受方式的書寫,才能顯示出小說寫的馬孔多小鎮的歷史滄桑感和家族的孤獨感,具有魔幻現實的色彩。
最後,我們來談談對話與動作描寫:精神的外在表達。
人物的內在情感與精神狀態可以通過多種人物描寫方式傳達,而具體方式的選擇需要根據敘述的人稱視角、作品的風格氣質來決定。當作者採用第一人稱敘述時,常常可以通過敘述者的自省直接展現主人公的心理,因此心理描寫就會承擔起表現人物精神狀態的主要方式。
《百年孤獨》則不同。第三人稱與預言者視角的使用,使敘述者、人物、讀者之間天然地拉開了一定距離,作者又很少使用私小說依賴的心理描寫與獨白。那麼人物的精神情緒在這種情況下又是如何傳達的呢?
加西亞·馬爾克斯對於人物情緒的處理方式與海明威十分相似。相信大家對海明威著名的“冰山原則”十分熟悉:顯露在語言表面之上的只有冰山的八分之一,而主體的部分是隱藏的、含蓄的、需要依靠文本猜測的。一個著名的例子就是海明威的短篇小說《殺人者》,兩個殺手走入店中,向店中的廚師、夥計打探他們要綁架的人物的情況。小說幾乎完全由對話構成,人物的語言不露聲色卻含藏玄機,使人細思則心驚肉跳。《百年孤獨》的對話也具有這種言簡義豐的特點。不知大家是否記得赫里內勒多·加西亞·馬爾克斯給奧雷里亞諾上校發的那封電報,只寫了一句話:“馬孔多在下雨。”而上校也只回復了一句:“別犯傻了,八月下雨很正常。”短短兩句話,赫里內勒多內心的憂傷與孤獨、上校的冷漠與殘酷便呼之欲出。
另外,作者為書中的人物安排了許多表現人物精神狀態的行為,那就是反覆地做着沒有意義的事情。奧雷里亞諾上校晚年醉心於做小金魚:“每天做兩條,等湊夠二十五條就放到坩堝里熔化重做。”無聊的動作反映的是人物內心的孤寂。同樣的行動邏輯也發生在阿瑪蘭妲身上:“她似乎白天織晚上拆,卻不是為了藉此擊敗孤獨,恰恰相反,為的是持守孤獨”“拆下扣子又縫上,讓等待變得不那麼漫長難耐。”堅持反覆做無意義的事情,是對人物內心孤獨最形象直接的行動描寫。
總的來說,純文學的寫作不僅要求作者對於人物的心理描寫、情感表達進行深刻的挖掘,更重要的是通過種種敘事技巧使整個作品統一在同一個基調中,從而使主題的表達更加完整,作品更具有感染力。
我們剛才通過分享《百年孤獨》的寫作經驗,學習了加西亞·馬爾克斯如何從構造敘事空間、敘事時間、描寫動作和對話等方面表現人物的情感與精神狀態。對創作者來說,有這麼幾點實用的建議:
一、如果你想要增加作品的耐讀性,可以創造性地使用時空跳躍的敘述方式,讓敘述人以回憶的方式,將過去、現在、未來的時間扭結在一起,讓讀者可以在反覆閱讀中體會到新的發現。
二、如果作者想要塑造更加立體的人物,可以通過敘述者的自省直接展現主人公的精神世界中的複雜矛盾。
三、如果作者想要表達某種抽象的或具有哲學性的主題,可以通過虛構敘事空間的手法,藉此與現實社會拉開一定距離。
最後,在純文學的寫作中,相似的情感體驗會因為寫作方式的不同而造成作品風格上的很大差異。同樣是寫孤獨,魯迅、加繆、太宰治等都與加西亞·馬爾克斯作品的氣質大相逕庭。作者需要進一步考慮情感體驗是否會受到時代背景、哲學思潮等其他因素的影響,在寫作中綜合處理,同時最好形成屬於作者自身的個性化表達方式,以此使作品更加富有魅力。
本節課的腦洞題:
參照《百年孤獨》試想如果《紅樓夢》中的大觀園是存在於中國的“馬孔多”,將發生在其中的幾代人的過去、未來和現在紐結在一起,做一段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