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回陽城
()一朝踏錯跌至萬丈深淵,幽居深谷欲隱一世蒼桑。
若不是好友受難,子墨可能就此龍潛海底,不問世事。
時也,命也。
三月,陽城,正是春寒料峭的時候,蘇子墨翹着二郎腿,舒展了身子靠坐在臨窗的桌子旁,悠栽地望着窗外。街頭巷尾車水馬龍,各種攤鋪小販的吆喝聲此起彼伏,遠處的風月坊華燈初上,正是開門做生意的時候,幾個披紅掛綠的妖嬈身影,對着路人巧笑倩兮,香帕飄過,一片曖昧。子墨勾唇一笑,都說江南繁華地,時隔七年,回到這片本以為再也不會踏入的土地,熱鬧富庶較之昔日,更勝何止一籌。
單手托腮,輕抿一口桂花酒,清冽醇香,回味極好。水月樓名聲在外,號稱陽城第一酒樓,除了華貴而不失雅緻的裝飾佈置,就屬這桂花釀最得人心,要不然他也不會巴巴的跑到這一碗茶也要一兩銀子的地方給人當冤大頭。
其實,若是當年,比起這綿軟溫和的清酒,子墨更中意群英樓的狀元紅,上好的燒刀子,一口悶下去,從喉嚨一直辣到肚子裏,渾身都要出一身細汗,何等得舒爽快意。只是今非昔比,廢了武功的身體當真是弱柳扶風,便是外面飄着細雨的陰寒之氣,恐怕也要他晚上好一陣難受了。
“天下大勢,已成三分。在朝,年輕帝王旋乾轉坤雷厲風行,泓、瑾二王文韜武略人中龍鳳;在野,谷夢樓一家獨大無人敢惹,三大世家財大氣粗暗掌江湖。所謂三足鼎立,互制互衡……”花白頭髮的胖老頭站在大堂中央,眉飛色舞唾沫橫飛地分析這天下大勢。蘇子墨放下酒杯,凝神細聽,眉頭不由微微皺起。當年羅剎門覆滅后,泓王府和谷夢樓勢力大漲是意料之中的,畢竟對頭倒了,此消彼長,他們想不做大也難了。只是沒想到短短七年,泓王已經可以與手握兵權的鎮國將軍赫連瑾平分秋色;而自己離開時還籍籍無名攀附於泓王的谷夢樓也已經儼然成了武林翹楚,這樣的崛起速度確實頗為驚人了。
“只是最近發生的一樁事將這一均衡打破,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說道關鍵處老頭還故作停頓,待吊足眾人胃口,才故意壓低聲音接道“諸位也曉得,穆﹑駱﹑花三大世家,向來井水不犯河水,各成一派。但——就在上月初五,花府上任當家,就是七年前突然離世的花易函老莊主,被花家的老管家指認正是當年掀起江湖血雨腥風的邪魔羅剎門門主。”
老頭一隻手壟在嘴邊,做出一副講悄悄話的姿勢,音量卻猛然提高“一時間,花家成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穆家當家穆雲軒,英雄少年,領着江湖群雄三天內橫掃花家上下,還活捉了現任家主花弄影。所謂暮起花落風雲變,三大世家,一家隕落一家盛起,江湖表面平靜實則暗潮洶湧,說不定正醞釀著一場比七年前更大的浩劫。”此言一出,四座驚起,噓聲一片。
果然如此!蘇子墨哼笑一聲,鬥了這麼多年了,皇帝那隻老狐狸從太子的時候就處心積慮地要滅了赫連泓,結果被人反將一軍,臨到頭泓王藉著羅剎門的舊事反咬一口,卻不是又要上演狗咬狗的戲碼?
細長指尖輕輕描繪杯沿的青瓷花紋,子墨心裏幾番迴轉:如今局勢已是一灘渾水,自己隱居多年,消息閉塞,很多閑扯一時也看不清楚,要趟這趟渾水且全身而退實在得擔些風險了……
嘴唇輕碰着透明的酒液,前塵往事如煙霧般飄渺地劃過眼際,子墨胸口緩緩起伏,表情有一絲空茫與鬆懈,那些陳年舊疤終於不再作祟,往事已矣,原來痛多了也是會麻木的。
晃了晃微醺的腦袋,子墨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先前猶豫之色一掃而空,剩下一片清明堅定:子墨可以拋開年少輕狂時的舊夢,可以兩袖清風逍遙一生,唯獨那個在自己最痛苦最狼狽之時攙扶自己的瘦弱之人不可放棄——花弄影,哪怕窮盡所有也要將他帶離那骯髒的泥淖!
“哎哎,各位可別不行,我老漢雖平素愛打屁吹牛,有些話卻不敢亂說的。各位都是舞文弄墨的儒雅之士,對江湖消息略為滯后也是正常不過,若到群英樓去坐坐,哪個不是在說這個話茬。要再不信,咱們陽城藏龍卧虎,除去谷夢樓總壇不提,穆府不就在城中,有那神通廣大的可以去打聽打聽,弄影公子現在還在府上呢~”
“說的是啊,最近街上的江湖人是越來越多,群英樓近日屢屢滿座,一隻螞蚱都擠不下了,想來是和這事有關。”
“可不是嘛,我有個朋友的侄子就在穆家做門房的,聽說前幾日穆少主帶了個人來關在芷蘭苑,一步都不讓人靠近,難道……”
“哦?花弄影在穆府嗎?看來這趟算來對了。”子墨一驚,怎麼有人說出了他心中所想!清越的話音剛落,門口就進來幾個身着華服的錦衣青年,都是儀錶堂堂,非富即貴。
大堂眾人議論紛紛談興正濃時被人橫插這麼一杠子,目光唰地都集中到了門口,子墨也好奇地轉頭看去,待最後一人款款踱來,都忍不住道一聲好相貌!但見他身着絳紫五爪坐龍蟒袍,一雙劍眉斜飛入鬢,狹長鳳目銳利無比,懸直鼻樑,薄唇勾起一個譏誚的弧度,明明是極英挺的相貌,硬是讓主人弄出了幾分輕佻邪氣。
看氣度神情,剛才說話的定然就是此人了。眾人聽他沒頭沒尾地冒出這麼一句,又滿身的貴氣,顯是身份不凡,正滿心期待着他的下文,紫衣人卻不說話了,一雙桃花眼輕飄飄地掃視了大堂一圈,冷笑一聲,等掌柜誠惶誠恐地迎上來,便領着一堆人呼啦啦地往東廂的雅間去了……
一堆人正莫名其妙,一錠銀子斜斜飛來不偏不倚砸落老頭一顆門牙,“飯可以亂吃,話莫亂說,知道太多未必是好事。”語氣中帶着三分笑意七分威脅。剛才還一臉神采飛揚的老漢捂着血流不止的嘴巴“哎呦哎呦”叫個不停,卻不敢聲討一字,直憋着一張老臉抽個不停,四座談論之聲也小了許多……
熱鬧看完,錘了錘隱隱有些酸痛的膝蓋,蘇子墨起身回房,當然不忘捎帶上桌上半壺佳釀,順便吩咐小二炒幾個小菜送房裏去,晚上就躲被窩裏不出來了,心裏估掂量着:瞧那紫衣人的排場,定是個當慣了上位者的人物,能避則避。隨即又想,若是與那人冷若冰霜的酷臉相比,也不知誰更鋒芒外露更招人討厭些……
清晨,房樑上幾隻麻雀嘰嘰喳喳好不熱鬧,睜開清亮的眸子,舒展雙臂伸個懶腰,舒服的想嘆氣,昨夜回房后迅速把自己裹成個粽子,後來又讓店小二打來一大桶熱水燙了一回,才算去了身上酸軟之感,終是一夜好眠。起床穿衣,就着昨天打來的一盆冷水簡單梳洗,戴上人皮面具,鏡中現出一張眉目稀鬆平常的書生臉。說起這面具,還是當年老爹用山谷里三十年落雲杉的樹脂,花了半年時間做成的,期間失敗品無數,終是得了這件惟妙惟肖,與真人無異的上品,算是蘇子墨初出山林闖蕩江湖的禮物。只是那時他心高氣傲,仗着一身高強武藝,從來不願戴。現在想來,當初若就這一身平常的皮囊,那人定也不會多看他一眼,或者就沒了後來這許多糾纏苦楚,現在後悔不迭,也不過徒留一場笑話。隨即又是自嘲一哂,唉,多少年沒想這些糟心事了,難道是近鄉情怯睹物思人?甩甩腦袋回神,子墨拉開房門扯開嗓子:“小二——快拿盤蒸雲糕上來,可餓死老子了!!”
吃飽喝足,想起正事,算算日子小莫也安排得差不多了,蘇子墨忙換了身粗布衣服,收拾好藥箱包袱,出了酒樓大門,沿着熙熙攘攘的街道往城西行去。
正紅的朱漆大門上方高懸着黑色金絲楠木匾額,上書龍飛鳳舞的“穆府”二字。收回視線,整整被揉皺的衣服,第三次走上台階,朝着門口兩個鼻孔朝天的家丁諂笑道:“兩位大哥,小的陸楓真的是奉了家叔馮郎中之命來頂他的差,勞煩您們行行好,放我進去吧,再不然,幫小的通傳一聲,見見管家大人也行啊。”
“你以為這是什麼地方!是什麼人都能隨隨便便進的嗎?!什麼東西,還想見齊管家,滾滾滾,再啰嗦就打斷你的狗腿!”三角眼瞪得溜圓,掄着棍子就要打過來。
蘇子墨暗罵一句狗仗人勢,不得不退後幾步,剛準備回兩句嘴。門裏串出個扎着兩個小髻的圓臉少年,一邊跑還一邊喊着“哎呀,慢着點,花公子頭疼的厲害,老馮也真是的,偏挑這時候回鄉下,派個愣頭青過來,萬一不頂事,看主子不扒了他的皮!”說著,骨碌碌的眼珠子已上下將蘇子墨打量了個遍,狐疑道“你就是陸楓?”子墨有些不明所以,遲疑地點了個頭,便被一把拽住往裏扯,“快點啊,我家公子還等着呢,這幾日也不知是着了風還是怎麼的,鬧得凶着呢,快去看看,治好了有你好處,若治不好可仔細你的皮……”一路絮叨着到得一處清雅的院落,小童忽然收聲止步,警告似地瞪了蘇子墨一眼,再走時,腳步卻輕巧了許多,很是怕驚擾到此處的主人。子墨聽着院牆邊護院若有似無的腳步聲,都是些練家子,便也謹慎地跟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