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我是真的愛你
待房內只剩我和陸向左兩人時,握住他的手喚:“阿左。”他自當不會應我,濃密的睫毛覆蓋了那雙幽深的雙眸。紛紛繁繁講了許多,也不知道主題是什麼,功效一點都沒,陸向左安靜到連呼吸都是清淺的。
鬆開他的手,兩手撐在床沿,使了力將身體半撐起,緩緩向陸向左湊近。待唇湊到他耳畔時,一字一句地說:“阿左,醒來吧,你不是想要我幸福嗎?我的幸福就是你,只要你醒來,我就和你在一起。我們一起相伴,共度餘生吧。”
生命的價值,在於付出和放下。走到這裏,我沒法不放下了。以前還能心存僥倖,可事實證明,僥倖就是用來被打破的,老天爺生生扇了我一巴掌,告訴我是在異想天開。
小叔叔沒肯說出我還能活多久的時間,醫生也一般不會就此將生命定數斷死在那,可終究是有期限,一年、兩年、三年,或者運氣好些五年,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我已經拖了陸向左下水,不能再把心愛的子傑也拖下水了。就這樣吧,陸向左得了肺癌晚期,應該也沒兩年可活了,就讓我和他相伴一起走這最後的路程,償他多年愛我不得的苦,償我費盡心機隱瞞的殤。
“阿左,只要你醒來,我們就在一起。”
在我第三遍說這句話時,陸向左的睫毛開始顫動,他的手指也開始微微彎曲,我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眼睛,直到那睫毛掀開,黑幽的眼珠綻現。因為是湊在他跟前的,眼與眼的距離隔了不到一寸,彼此望進對方眼內,都看到了清晰的倒影。
牽起笑容,我壓住心口湧出來的劇痛,輕聲說:“阿左,你醒了。”
他的唇蠕動着,卻發不出音,可這麼近,依然能聽清他在問:“小敏子,你說的是真的嗎?”
本是壓抑的劇痛,在心間頓時排山倒海翻湧着,但我強忍住不讓痛意有一絲顯露,笑容不變,眼神溫柔,點點頭,回答:“是真的。”
只見他眼中,一寸寸染上了笑意,唇角慢慢彎起弧度。
我先伸手按響了呼叫鈴,又揚聲喊:“來人!”在聽到門聲打開后,用足以整個病房都能聽到的音量,說,“阿左,你一定要好起來,然後,給我幸福。”身後一片靜謐,沉寂到掉一根針都可能聽到。
陸向左的目光只定在我臉上,沒有移開過半分去看來人,就像是看不盡我似的,帶着貪婪和渴切。直到護士台那邊來人,又通知了醫生,整個急症病房裏,人堵得滿滿的。就在護士想來推我輪椅時,一雙手已經搶先握住了我背後的推桿。
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而我,不敢回頭看他一眼。
一路沉默着推我回到了病房,到了病床前,他走到前面彎下腰抱起我,再小心翼翼輕放在床上。整個過程中,他沒有看我一眼,臉色一片清冷,沒有喜怒。
見他轉身要走,我喚住他:“子傑。”他定住腳,卻沒轉身,我深吸了口氣,不帶一絲情緒地說,“我們……離婚吧。”
終於,我又一次地說出了那兩個字。
只見他背對我的身體震了震,然後緩緩轉身,神態反常地冷靜平和,甚至眼中的情緒都已淡去,讓我看不透。他說:“我不同意。”語氣似乎很平靜,但語調卻帶着不容忽視的強勢,他再一次開口,“敏敏,我不會和你離婚,不管你為了什麼,我都不同意。我說過,從今往後,我不會再讓你一個人,這不是承諾,這是我一定會付諸實際的行動。”
我仰望着他,這個角度看他,真的很好看。他微低了眼的神態,他逼人的氣勢,他俊秀的眉毛,無不讓我着迷,可是心底卻透着無限悲涼。
不知是否因為我的沉默,子傑臉上的冷靜平和開始一寸寸瓦解,忽然俯身將我緊緊抱在懷中,頭埋在我脖頸間,唇貼着耳畔,氣息全吐在上面:“敏敏,我失去過你一次,絕不會再有第二次,我不會讓你離開我。陸向左醒了,他已經被你喚醒了,就不會有生命危險了,你沒必要為此而……”
“他會死!”我輕聲打斷,“在不久的將來,他會死。他的肺部有個腫瘤,是因為當年在江邊為救掉落江中的我而凍傷了肺葉,從而引起的後遺症。而這次,他又為救我身受重傷,危在旦夕,我沒有辦法就這麼看着他從此長眠。”
子傑倏然抬頭,震驚在他眼中浮現:“你掉落江中?怎麼回事?”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就是上次我跟你講過陸向左在江邊跟我告白那次。”
“為什麼沒有告訴我你掉在了江里?還有,這世上沒有哪個病人得肺癌是因為凍傷,這根本與你無關。至於這次的事,我很感激他,也更惱恨自己,在你最需要我的時候,我沒在你身邊。可是敏敏,你不能一竿子就把我給打死了,你要給我補償的機會,給我好好愛你的機會。”
記得某本書中說:等待一小時太久,如果愛,恰巧在那以後;等待一萬年不長,如果終於有愛作為報償。一直以為我要等子傑等到天荒地老,終於這刻,有愛做了報償。其實早感覺到他對我的情意,但他沒說破,我就不敢確定。說與不說,區別很大,自己意會完全沒有現在這麼深刻地說他愛我,來得衝擊大。
本該欣喜若狂,我卻悲慟不已,因為愛在此刻說出來已經太晚,因為接下來的話,會如一把尖刀狠狠插進他的心。
“子傑,你知道嗎?那一年的江水好冷,冷到我失去知覺,差一點沒了呼吸。然後醒來,就忘了許多事,直到不久之前,才請催眠師幫我記起。”
他的臉上浮現驚痛,是對那年的我憐惜,眼神又困惑:“你想說什麼?”
我閉了閉眼,再睜開,直直地看着他,一字一句說:“在失去記憶前,我愛陸向左。”
話出口的一剎那,我就知道這句話,傷到他了,極深。他就定定地看着我,臉上神色是重擊之下那一瞬間的安寧,隨後慢慢浮起一絲不可置信的慘痛。
他身體微動似想再度抱緊我,可在下一刻身形驟然頓住,沉重的呼吸就噴在我臉上。轉而他深吸了口氣,鬆開我的肩膀直起身,語氣倉促:“你又來騙我了,上一回趕我走,也是說你愛他,這個謊話哪裏能用了一次又一次。反正不管你說什麼,我都不同意離婚。”然後急轉過身,大步離去,背影蕭索而荒撩。
我將被子拉到頭頂,蒙在裏頭準備放聲大哭,卻又怕他離了並未走遠,只能翻了身把臉埋在枕頭裏嗚咽。我做了什麼?竟有一天,會對子傑如此殘忍!
可是不如此讓他以為,他又怎會肯放手?在他再次橫空降臨在我生命中時,我就知道他無論對我是否有愛,都不會放棄我。以前覺得他是因為責任,現在知道他是因為愛。
他愛我!從認識他那天開始,就孜孜苛求的一件事,終於實現了。可我卻要用一把鋸刀生生割開我與他的牽繫,從此以後各走各的路。這是老天爺對我的懲罰嗎?懲罰我偷了那麼多年的天真爛漫、沒心沒肺,懲罰我一言成殤害死了悉心呵護我的老爹。於是,在那之後,老天爺收走我所有的一切,包括生命與愛情。
病魔不可怕,可怕的是它會像一座大山,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如果子傑知道,一定不離不棄地守候我,那麼終有一天他會看着我逐漸衰竭,變得很醜很醜,做着這樣那樣的檢查,像吃飯一樣大包小包地吃藥,被病痛折磨到心力交瘁,從身體到心性產生巨大變化,開始脾氣暴躁,怒斥身邊的人來得到發泄。
這些都是將來我可能會變成的情況之一,還有一種是,生命力衰竭帶來身體機能的各種衰竭。從五臟六腑開始,再到五官,等到耳聾眼瞎的那天,是要我情何以堪把這些從生到死的醜態展露給子傑看?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夫妻本該共患難,可不是還有一句大難臨頭各自飛嗎?僅希望飛離了那個枝頭,有一個人可以保留最後的尊嚴,有一個人可以在歲月洪流中漸漸將對方遺忘。無關偉大不偉大一說,也無關為愛犧牲這說法,只算是成全我最後的念想。
說我懦弱也好,自私也好,我都希望,留在子傑心中的我,可能不是最漂亮的,也可能不是最奪目的,卻是他記憶中沒有褪色的傻傻地愛着他的姑娘。
自那以後,我再沒見過子傑,或者說,再沒在清醒的時候見過他。他總是乘我睡著了才會悄悄進來,又在我蘇醒前悄悄離去,並請了最好的看護來照料我。別問我為何知道,緣由在於他在我身旁存在過的氣息實在太過濃烈,而我又是那麼熟悉對方。
隔了兩日,病房門口出現了寧一蒼白的臉,我先是驚喜莫名,這麼久沒見是真的想她了。可待她走近了,我才發現她的眼中有着刻骨的殤。
她第一句話是:“敏子你個小樣,居然敢不聲不響跑掉,連我都瞞着;居然敢不死不活躺在這裏,讓我現在才知道!”
我定定地看着她,忽略她叫囂的話,只問:“寧一,你怎麼了?”之前只看到陸昊與蕭雨趕來而不見她時,我就納悶,為什麼寧一會沒來?
寧一咧了咧嘴,笑得卻極其難看:“我很好啊,只不過是與陸昊分開了。去外頭旅遊散心了,也虧你的指揮官大人能找到我,連我都不知道今天過了,明天會在哪裏落腳。得知你出事住院,只能結束旅程,馬不停蹄地趕過來看看你死了沒有。”
即便她強裝了滿臉不在乎和坦然,我也看出了她眼底深處的痛意。據我與她從小一起長到大混出來的革命友情的了解,不只如此。她絕對不只如她所講的與陸昊簡單分手而已,以她對陸昊那義無反顧的愛,苛求了這麼多年,她絕不會輕易放手。
可以傷她傷到不惜遠走他鄉,以旅行來慰藉,那必然是發生了什麼無法回頭的事。
“寧一,告訴我,你和陸昊發生了什麼事?”
她怔了下,轉而垂了眸,卻是緩緩俯身而下,將我抱住,唇抵在我耳旁喃喃輕語:“敏子,我們是閨密,是死黨,是同樣落魄的可憐鬼。你現在身上所受的痛,每一分我都能感同身受,因為我們的境遇,竟是如此雷同。這是不是叫狗血啊?”
我心中巨震,失聲而問:“你……你也失了孩子?”
一聲輕笑,她原本貼在我臉上的臉,埋在了我肩頭,咕噥着說:“你這人怎麼這樣,老愛揭我傷疤,這都還沒好呢。敏子,當時你是不是很痛,我也好痛,我的比你要大,三個月了,醫生說成型了,可是僅僅就被撞了下,他就那麼離開我了。”
濕意漫延了我的肩膀,流進了我脖頸間,也流進了我心裏。我伸出雙手,將這個最好的姑娘緊緊攬在懷中,失去的痛,是刻骨的,我親身體會。
我在唇邊咀嚼着詞問:“你是因為這跟耗子分開的嗎?”
她笑了起來,萬般諷刺與悲涼:“敏子,撞我的那個人,就是他。”我不說話了,本想勸慰的語句生生咽下,只覺得心口沉悶得難受。只見寧一往後仰了仰,背靠在椅背上,目光定在頭頂的蒼白上,輕聲說,“也是這麼刺目的白,我躺在那冰涼的床上,感覺生命一點點流失到消去。從沒有比那一刻更絕望,我當時就想,我和陸昊這輩子是完了。”
她忽地坐直了身體,靜靜地看着我說:“所以敏子,你比我要幸福,我失去孩子的時候陸昊都不知道在哪,而我離開了也沒有人來追尋。你就不要和許子傑慪氣了,說什麼離婚呢,你愛他愛到不能自拔,提了離婚也是在苦自己。何必呢?敏子,能過就過吧,但凡我與陸昊還能有一點將就,我都會死扒着他不鬆手的。”
原來,她是子傑找來當說客的。
我沉念在心頭,朝寧一勾了勾指:“附耳過來,跟你說個秘密。”
寧一臉上故作嫌棄狀,嘴裏嘟囔着:“知道你跟你家男人親密甜愛,需要這麼顯擺嗎,你這是在刺激我。”嘴上雖那麼說,但她還是從椅子裏起身,把耳朵湊到我跟前。
我輕聲笑了笑,然後跟她說起了悄悄話。秘密很長,長到可以當成一整套的故事了,秘密又很短,其實無非就那些不可說的事。她的臉色慢慢變了,等我說到最後,她怔怔而問:“敏子,你說真的嗎?”
我咧開嘴,露出了曾經最沒心沒肺的笑容:“真的不能再真。”
“我不信!”她帶着蠻橫堅決否定。
“我也不信。可事實偏偏如此,所以,寧一,幫我好嗎?”
她淚眼婆娑着問:“幫你什麼?”
“幫我……離開他。”
陸向左自醒來后,就積極配合醫生的診治,不敢說氣色有多好,但至少也在以肉眼看得到的速度逐漸好起來。每次他看到我去,眼中都會放光,神色間帶了喜悅。可我的笑容總消失在出門以後,能感受到背後依戀的目光,其中夾雜了難言的情緒。
每夜閉着眼無法入眠,直到某人悄悄進來,又悄悄躺在我身側,背貼着那寬厚的溫暖,才能安心入眠。在睜眼后,身旁總是早已一片冰涼,他不知離開了多久。我變得害怕睡醒睜眼,寧可讓深夜更長一些,讓白天變短一些。
這樣一拖再拖,就連寧一都看不過去了。她說:“敏子,你要麼給他一刀,要麼就把那刀丟掉,這樣子折磨的不僅是他,還有你。你看看你眼窩下的烏青,一天比一天深,是不是有好幾晚都沒睡了?”
我心虛到不敢看她,確實被她說中了,接連幾日,每晚等他已經成了習慣。而在知道他溫暖的懷抱即將再也無法奢求時,就想清醒地保留久一點,那樣以後還能有個回憶。第一次強撐着精神,一直到半夜抵不住困意睡了過去;第二次幾乎撐到天亮,但還是沒等到他離開的時候;第三次我習慣了夜裏不眠,終於等到他蘇醒的那刻,然後心碎了。
他將唇啄吻在我發上,極輕極輕,生怕吵醒了我。然後是抵在喉間的喃語:“敏敏,我愛你。”這才知道,原來他每天都在對我說一遍“我愛你”。在那之後,每天清晨,我都聽着他這句愛語,微笑着入眠。日復一日,真希望能夠更久一些。
這晚,我做噩夢了,夢到那個大年初二,大雪紛飛的山坳!低頭是漫天鋪地的淋漓殷紅,將蒼白的雪染了一地的紅。是被子傑推醒的,他說:“敏敏,別怕,是噩夢而已。”
後背上,他的手在一下一下輕拍着,試圖緩解我的驚怕。待我平復下來時,他就起身下床絞來了毛巾,替我擦乾額頭的冷汗,然後再回來時沒有再躺上來,而是拉了椅子坐在一旁。他沒有解釋為什麼深夜會在這,我也沒有問,兩人各自心照不宣。
“敏敏,你要睡了嗎?”他忽然打破沉默。
我側轉目光看他,搖搖頭。他問過之後又沉默了,兩人相對無言。
半晌過後,他拉了我的手低聲說:“敏敏,你現在變得不想與我說話了。”
他的臉上露出艱澀的笑容:“很想念那時候你不着調總是犯錯的時光,你不知道,我總會想起那陽光很好,你靠在樹旁,毛茸茸的短髮壓在你耳後,笑起來彎成月牙兒的眼睛。後來很多個晚上當我再想起,好像都能令黑夜變得更加耀眼。”
我不由得微笑,輕聲反駁:“我哪有你說的那麼好,那時候你不是不待見我嗎。”
“敏敏,我從未不待見過你,即使對蘇家心存怨念之時,也從未對你有那一分不好的情緒。是我不會表達,也總以為你會站在原地,看着我,愛着我。”
我默了默后道:“沒有人會永遠留在原地等待的,而且,”頓了下后,“我那只是對你崇拜和迷戀,在心迷路了后的迷戀。”
他凝視着我,眼角慢慢染上了一層悲傷。他如此聰明,自然明白我話中的含義,於是他垂了眸,沉鬱的嗓音低微到近似無聲:“我不要你的崇拜,也不值得你迷戀,我就是一個在很多方面比普通人還要差勁的男人。察覺不到你細微的傷感,體會不到你埋在深處的痛,直到你離開,每一天醒來,覺得整個世界都是空的。我才頓悟一件事,”他抬起眼,沉鬱的嗓音,一字一字撞擊着我的耳膜,“我早已愛你愛到無可自拔。”
他伸手環住我的肩膀,將我整個人攬進懷中。我的頭就靠在他胸口處,那處一下一下的心跳,穿透到我身上,閉了閉眼,感覺有液體,炙熱地燙在眼角,引起異常刺痛。
“子傑,我們分開吧。”
壓在我背上的手震了震,他強勢而近乎蠻橫地說:“不分開。”
“不過就是因為陸向左為你差點沒命,不過就是他生了絕症,那也不需要你用一生去埋葬。敏敏,你明明仍然愛着我,否則這每個夜晚為何不眠,又為何不將我呵斥走?”
心頭一震,他竟然都知道!
我在他懷中掙動,想看他的神色,可是他用手緊緊按住了我的頭,不讓我抬起。
“如果你覺得虧欠陸向左,那麼我代你還債,找美國最好的腫瘤科專家,為他動手術治療。假如治不好,陪你一起守着他,只要你不再提分開的話。”
我眼角的炙熱,終究還是滾了下來。他幾近卑微地講着這些能夠解決的辦法,可這所有的前提都建立在我能陪他到老的情況下。他不愛我,我都不願他有一天因為愧疚和責任而難過;他愛我,我更不願將來的他悲慟一生。
子傑,對不起。
“我對陸向左不是虧欠,是愛。”我如是說,“他承載了我從童年到少年,又從少年步入成年時光的愛戀。這不是虧欠,是因為記憶不見了,缺失了與他有關的愛念。你看,即使失憶,我都沒將他這個人徹底忘記,足以證明我愛他愛到忘不得。所以子傑,我真的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抽屜里有一份離婚協議書,我已經簽好字,你能簽一下嗎?就當還我心愿,放我自由。”
禁錮在頭頂的掌鬆開了,這回卻變成我不敢抬頭看他,怕那狹長而好看的眼中,會有驚痛的晶瑩。可即使我不抬頭,也覺某處頭皮一涼,濕意泛開,然後又是一滴,他聲音哽咽着問:“敏敏,你真的……不再愛我了嗎?”
愛!怎麼會不愛?“愛過,但終止在老爹離開的那天,終止在記憶復蘇的那刻,終止在我發覺自己愛阿左的時候。”我眼淚簌簌地流下來,“許子傑,我們分開吧,我想好好地愛阿左,我想陪他走這最後一段路,我們忘了過去的一切。”
“敏敏……”
我顫抖嗓音混着哭泣:“求你了,簽字吧。”抱着我的手在不住地顫抖,刀子終於狠狠地刺進了他心口,血沒流出,是沒進了心底。連帶着,我的心也跟着撕裂。
“我簽!”
極其艱澀的兩個字,終於從他口中吐出,含着咬牙的沉痛。
他將我放回床上平躺,又傾身擦我的眼淚。迷濛中透過晶瑩看到他的眸中是深如海洋的痛楚,而兩頰上濕潤的痕迹猶在,待見我眼淚怎麼都擦不幹時,他嘆息着說:“敏敏,我已經答應簽字了,你別哭了,我會心疼。”
眼淚流得更凶了,甚至哽咽到抽噎。就在我淚眼模糊里,他鬆開了我,拉開旁邊的抽屜,頓了頓后,拿出了一疊紙。白天就讓寧一去幫我弄了離婚協議書回來,簽上“蘇敏”兩字時,筆鋒幾乎把紙都畫破了。寧一說:你這是何苦?那麼愛,還要放手。
我回她:因為愛,所以放手。
眼中的淚眨去了又再湧出,我始終看不清他的神色,只依稀看到他握着筆的手顫得厲害。我逼他逼到如斯境地,還只能咬着唇透過淚霧凝望。
終於,沙沙聲傳來,是筆在紙上落下的聲音。他寫得很慢,一筆一畫,極其工整,可再慢,“許子傑”三個字,終有寫完的時候。待落下三字后,他把筆扔在一邊,然後將協議書放在我床頭,默聲道:“敏敏,什麼時候去民政局,你說一下。我先出去了,就在門外,你要什麼喊一聲。”
從起身到轉身,都很緩慢,可他背轉身後,就腳步飛快地走出了門。輕掩上門的瞬間,我看到了他滿面的淚痕靜靜流淌。
盯着那已經將他身影擋住的門,眼淚一直流,咽喉彷彿被什麼扼住,除了抽噎完全發不出聲音,淚水沖得鼻腔和喉嚨極其疼痛。終於,眼淚乾涸停止了,而腦中一片空茫,睜大着眼睛看頭頂慘淡的白,唯一的感覺,是胸口的那處,被掏空了。
他就在門外,隔了一牆之隔,近在咫尺,卻遠如天涯。
我終於,將他徹底推離了生命。從此,他與我,末路,亦是陌路。
睜着眼到天亮,直到寧一的腳步聲走來,他的腳步聲走遠。
曾以為是親愛的人,到最後卻陌生如同路人。曾以為僅僅只是路人的人,卻成了你最親愛的人。
這是奶茶劉若英《親愛的路人》MV中,最開始的一段獨白。它道出了我所有的心聲。
從認識子傑那天起,我就將他當成是親愛的人,仰望、崇拜、愛慕,都不足以表達我愛他這件事。我撞破頭流了血,也要埋進他這條洪流中。如願以償,我們結婚,成為親密的枕邊人,“夫妻”倆字於我而言,是最最甜蜜、最最親愛的。
那時候,就是我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會有一天,我和他將成為路人。
而陸向左,在我沒有解開塵封記憶前,我將他定為衰神、壞蛋、噩夢。念起他就覺得是倒了八輩子的霉,才會跟他一個大院長大,然後受他荼毒成長。沒被歪曲成壞孩子,是我心理素質佳,他去了國外后,更是覺得與這人就不過是路人了。
卻沒想到,有一天,我將這個路人,變成親愛的,決定與他共度餘生。
這,是不是就叫,世事無常?
差不多一個月過去,我準備出院。凌遲的這天,也終究還是來了。
從走進民政局到走出,我整個狀態都是恍恍惚惚的。
垂眸間,喜慶的紅很是刺目,以前總說結婚是紅本,離婚是綠本,以此來分開喜與哀的情緒。不知何時,居然連離婚證也變成了紅色,只是封面變了一個字而已。是否意味着,離婚是好的新開始?
猶記得那時候,我揣着兩張結婚證書,笑得嘴都合不攏。情景依舊,同樣的兩個人,卻物是人非。到底還是不同的,那時的我是拿着兩個紅本子,他兩手空空;而今,我們一人一本,我的這本在手上,他的那本揣兜里。
鼻子酸得厲害,但不敢回頭看他,怕他的眼中那支離破碎的痛楚,會將我擊潰。我殘忍地主導了這場婚姻的開始和結束,最終留給他的是心殤。淚意湧出時,我低着頭使勁揉眼睛。
子傑在身後問:“怎麼了?”
我低聲說:“剛被風迷了眼,沙子進去了。”
他緊走兩步到跟前,略使了力拉開我的手,淚痕猶在,無所遁形,嘆息從他嘴裏溢出:“敏敏,別哭。你如果哭,我會不死心的。”
淚更泛濫了,模糊的視線里看着他,很多天沒見,他沒有消瘦、憔悴、頹廢,卻從內而外散發了悲傷。如此凝望他的機會,可能以後都不會再有,我只能在回憶中想他了。他話中的意思,是否代表他會在這之後,對我死心?
如此,不正是我所想要的嗎?
他艱澀地開口:“能再抱你一次嗎?”
我想說不能,離婚後我們就是路人,再不該有留下任何會令對方遐想的行為。可行動與理智不統一,我已經輕點了頭。下一秒,溫暖的懷抱將我緊緊相擁,默聲流轉,誰都不出聲。就在這民政局大門之外,兩個剛剛離婚的人,抱得比誰都緊。
曾聽過一句話說,擁抱是兩個人心與心距離最近的時候。但我卻認為不是,擁抱時,心房的位置,一個在左,一個在右,根本無法一致跳動。這世上只有一種方式,心房才靠得最近。聽到自己輕聲要求:“子傑,你能背我嗎?”
他似怔了下,繼而回:“好。”鬆開懷抱,走到我前面,半蹲而下,我趴到了他背上,雙手繞過他的脖頸輕輕環繞。臀下微提,我整個人就被他背了起來,“去哪?”
我舉目往前看了看:“沿着這條行人路,你走九十九步好嗎?”
人生若有百步,那你就背着我走九十九步,剩下那一步,讓我自己來走。
三個月的戀愛,半年的婚後相伴,一年的分離,正式和好再聚三個月,然後結束……看,開頭和結尾,都是三個月,很多事真的是命中注定的。而如果,細數上我認識他到十個月集訓的時間,居然也兜兜轉轉好幾年了。
看來無論是愛情還是婚姻,都不能以時間來衡量,在該開始的時候開始,在該結束的時候結束。他走得很慢,短短九十九步,連五十米的距離都沒有,就要走完我與他所有的歷程,每一步都如在淡去我駐足不走的魂。周遭的一切,哪怕吳市的早晨,空氣清新,街景秀麗,都成了灰色的佈景。
結束了,背着我走的這個人,那麼愛,但還是得放手、轉身。
我凝着他的側臉,細緻而貪婪。其實不用如此,我已經將他刻在了心上,永遠都不會忘記,可就是想這麼看着他,因為九十九步接近,連這麼看他都將成為奢侈。
輕輕將臉貼在他背上,胸口也緊貼着,這時應該是心與心靠得最近的時候了吧。就讓我任性這最後一次,從今往後,我從他生命中退出。
到第九十八步時,他停了下來,問:“我能不能不走這最後一步?”
原來我和他都有在默數,或者說在倒數着每一步。我壓着聲線道:“不能。”他的身體震了震,最終還是邁下最後一步,然後緩緩而蹲,我從他背上滑下站定。
“好了,子傑,我們就到這裏吧,我往前走,你往後走,誰都不要回頭。”
溫煦的目光定在我臉上,他說:“嗯,你先走。”
我搖搖頭:“不,你先走。”就讓我最後看一次你的背影,看着你走出我的世界。他沒有堅持,淺笑了下,笑得和風細雨,又悲傷莫名,轉過身一步一步。
以為自己夠堅強,能夠這樣看着他離開,可到底高估了自己,在他走到第十步時,我就背轉了身大步邁出,只想趕緊逃離這一切。可只走了幾步,就聽身後子傑在叫我名字,很大聲地:“敏敏!”我頓住身形,不敢回頭,嘀嘀兩聲手機短訊,點開:“我是真的很愛你!”
心裏轟然碎成一片,連那乒乓聲都那麼清晰,手指翻飛敲字回去:“為什麼還要說出來?”
“因為,不說可能就再沒機會說了。”
眼淚衝出,我拔腿而跑,再一次,以這種方式離開他。終究,還是我先他而走,終究,還是讓他看着我的背影,黯然成殤。
我的生活變成了一成不變的單調,醫院——家,兩點一線。兩份工作,都以E-mail的方式打了辭職報告,不管老闆批沒批,都沒有再去上班。一來,是身體不允許,小產後即使過了一個月有餘,走路仍然覺得輕飄飄的;二來,我不想再給自己起妄念的任何機會。
我已經決定要陪陸向左去美國治療,只等他傷愈能出院,行程就會放上來。陸向左怕我來回趕辛苦,打算出院,陸昊與蕭雨強烈反對,最後都被他趕跑了。
出院手續很快就辦好了,但問題是他出院后住在哪?住酒店斷然是不可能的,畢竟還沒好全,萬一有個啥,身旁又沒人照應,後果不敢想。最後折中把人帶到我那兒去,但不是與我住一起,是找來房東太太租了一間鄰屋的房子。
醫生說病人最好是能走動走動,呼吸呼吸新鮮空氣,於是我提議去附近的人民公園走走。
傍晚時分,公園的人挺多,但清一色的都是年長者,我們走在中間,不倫不類的。只過了一會兒,陸向左就忍不住了:“敏子,我們還是換別處吧,這根本不是我們待的圈子。”
從公園裏走出來,決定去離這邊大約兩站路的梅園走走。念及陸向左不宜多勞累,雖然只兩站路,也打算打車過去,可正是下班高峰,來往的士除了客滿就是要交班,硬是沒有一輛車停下,反倒是公交車緩緩駛來。
陸向左提議:“不如坐公交車吧。”
我探頭看了看,蹙着眉說:“不要了吧,這時候公交車很擠的。”
“沒事的,我們擠兩站路就下來了。”
想想也是這個理,就順了他,但上了車就後悔了。真的就應了那句“沒有最擠,只有更擠”,人貼人一絲縫隙也沒。有幾次,都因為後上車人的推搡,跌靠在旁邊的人身上。
這樣的氛圍,我就是想伸展拳腳都難。
陸向左一手擋在我身側,一手穩穩扶住我腰,使我整個人都幾乎包在了他懷中。還沒來得及有任何多餘的想法出來,車子就是一個剎車,所有人都往前傾,幸而陸向左緊緊攬住我,才沒有摔倒。
一站到時,有人上車,也有人下車,我們隨着人流走動,終於走到車窗的位置,也稍稍松落些了,不至於像剛才那麼擠。
抬眼間忽然就看到了對面的車行道,有一輛深色的本田越野駛過來,心猛地一跳,那顏色、那車型,對我來說太熟悉了,目光不自覺地移向車頭的車牌上,渾身血液凝固住。
子傑的車!
傍晚的交通總是堵塞的,車子緩剎停了下來,車窗緩緩降下了半格,我的臉被擋在人群后,視線模糊不清,看不清那張英俊的臉。等我努力眨掉眼中的模糊時,公交車已經起步往前開,我與他只隔了中間圍欄的距離,心底驚跳不已,一抽一抽的。
彷彿命運的流轉,終究我與他就這麼交錯着,越來越遠。因為我們不在一個車道,我們行的不是同一個方向,因為我們已經成了路人。
腰間的緊握,身後的懷抱,在提醒着我,身邊有着另外一個人,已經不再是他。我拼了全力擠到挨窗的位置,向車后望去,視線最遠處,那輛越野車已經看不到。
我閉了閉眼,有什麼炙熱燙在眼角,引起異常的刺痛。
公交車又到站了,下車的過程又是一場戰鬥,待我和陸向左終於擠下車時,已經大汗淋漓。上車與下車時,心情變了個樣,我的魂還丟在剛才那眨眼的片刻瞬間。在陸向左不知第幾次喚我后,終於晃過神來,愣愣地問:“你說什麼?”
他默了兩秒后,道:“敏子,你怎麼了?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
我矢口否認:“哪有,剛剛被那公交車擠昏頭了,以後再不要在這樣的點擠公交了,寧可自個兒走路或者跑步,呼吸也自在。”
陸向左失笑搖頭:“都你這心態,公交車司機就輕鬆了。我們看看附近有什麼吃的,今天就別回去做了。”我剛要點頭,聽到身旁騎自行車的人在交談。
“欸,真是慘啊,那越野車都撞成什麼樣了。”
“是啊,現在的渣土車真是害人,這樣的下班高峰怎麼還讓開進這市區來呢?”
“肯定是偷偷跑進來的,沒看那車速快得,直接就把那輛深色越野車給撞飛出去了。”
聲音越來越遠,我整個人被釘在了原地,腦子被炸得支離碎片。
轉身,一步、兩步、三步,再也顧不上其他,開始拔腿狂奔!他們說深色的越野車……我不敢去想,可又沒法不去想,衝到十字路口,茫然四顧,在哪?車禍在哪?
“敏子,你還不能如此狂跑。”耳旁傳來遙遠的聲音。我愣愣地回眸,蒼白的臉近在眼前,喘息不斷,辨識了好一會兒也沒認出是誰來,反正不是子傑,喃喃而問:“在哪?”子傑你在哪?目光定在對面馬路往裏延伸一百米處,擁堵了一群人,圍得密密麻麻的。
恍惚着往那處走,身後傳來一聲“小心”,接着胳膊就被拉住了,一輛車從我面前險險滑過,幸而是在十字路口,車速都不快。等過了馬路后,我又開始狂奔,一直到人群前才停住。從人影的背後,已經看到一輛大的渣土車橫在路中央了,是這裏!
我拼了命地往裏頭擠,撥開人群,旁人在罵什麼,我也都聽不進去。等擠到最裏頭,看着如散架了一般的車子,我再也忍不住蹲下身來抱起頭,想要哭得肝腸寸斷,歇斯底里,可是最終只是渾身顫抖着,是驚恐與后怕。旁邊的大媽俯身問:“姑娘,那是你的家人嗎?別哭了,節哀順變。”
她錯把我的肩膀顫動,當成了是在哭泣。可“節哀順變”這四個字!殘忍、刺耳、悲慟。
伸手在口袋裏掏,掏半天也只掏到鑰匙,我抬起頭跟身前的大媽說:“阿姨,能不能把你手機借給我?”大媽見我臉上並無淚水,似愣了下還沒反應過來,一隻黑色的手機已經遞到了我面前,我順着那手往上看,眼角,忽然顫落了,淚水。
剛才辨識不清的人,現在看清楚了,陸向左就站在我跟前,居高臨下俯視着我,夕陽的餘光打在他身上,仍可見他臉白得像透明了一般。
在我接過手機的一剎那,他的指尖在輕顫,我有意忽略,低了頭就開始撥號碼。腦中盤旋的十一個數字,是那麼清晰,一個一個按下,像空白的世界扭曲了空間。
一直按到第十個時,我停住了。
是不是按完十一個數字,按下綠色通話鍵,接通了線,就代表着能夠觸及生命的逆鱗,然後迴轉,重新開始?可在那之後呢?之前所有的悲苦都白費,最終的凄涼仍會來到,落幕時分,只剩孤影相伴,殤離哀憫。
我抬起眼,仰看着陸向左,伸手將手機遞迴,輕聲說:“不用了。”
從人群中退出來,腳下仍是虛浮,還沒從虛驚中回神過來,救護車的鳴聲由遠及近。熟悉的嘀嘀聲傳來,是我手機的短訊提示音,因為是最普通平常的那種,基本上沒人用了,所以反而可以認定就是我的手機在響。翻遍各個口袋,最終在外套的隔縫中找到,原來我的外套口袋不知何時破了個洞,出門手機揣兜里,在公交車上擠擠就擠進衣縫中了。
看着屏幕上移動公司的短訊提醒,忽然生出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陸向左拉了拉我的手,蹙着眉建議找地方坐下來。我抬頭看了眼已經停下的白色救護車,並沒反對,任由他牽着我往路旁的店鋪走,恰好走進了附近一家飯店。
坐下之後,恍惚的心思又不由自主飄遠了去。
剛才衝進人群的瞬間,當視覺被散架的車輛衝擊時,我真的幾乎肝膽欲裂,幸而還有理智在,看清車子不是子傑那輛,只是一輛普通的小越野,顏色也不是深墨色,而是深灰色。就這樣都控制不住心底驚起的顫意,情緒緊繃到失控。
那個讓我差點心跳停止的人,卻在我們落座不到五分鐘后,出現在了門口。
足足定了好幾秒,才移轉目光看向他身旁,與之一起進門的還有左韜和袁珺。
當視線向這邊掃來時,我慌亂地埋頭,心撲通撲通亂跳。不被看到的可能性,極其渺茫,可我仍選擇做鴕鳥。陸向左因為是背對着門,所以並未看到後面的情況,這情形倒與上回在Z市時,很是相似,只是調了個位置而已。
“嘿,蘇敏,真巧,你也在這吃?”隨着一聲巧遇的驚喜,袁珺的腳已經站到了我視線範圍內,至此躲是躲不開了,只得抬頭與她寒暄:“嗯,我們剛到。”
袁珺似沒發覺氣氛詭異微妙,挺熱心地說:“前面路上出了車禍,把交通都給堵了,我們就只好下車來找地方吃飯了。既然碰上了,不如湊一桌吧。”
目光轉向陸向左,徵詢他的意見,而他只面無表情地說:“你決定。”
換了張小圓桌,幾人入座。
陸向左把菜單遞到了圓台上,往那處一轉,恰好停在了子傑面前:“看看想吃什麼,我和敏子的菜已經點過了,你們再點吧。”儼然一副主人模樣。
子傑沒有動,左韜也虎着臉不動,最後還是袁珺拿過了菜單,隨意點上幾個菜交給了服務員。之後漫的長等菜過程,沒人說話,氣氛很是詭異。
終於菜一道道上來了,也打破了沉靜。陸向左夾了一筷子魚到我碗裏,道:“給你點了你最喜歡吃的清蒸鱘魚。”我耳膜一震,盯着碗裏那白白嫩嫩的魚肉。
一道清冷的聲線飄過來:“她不吃鱘魚。”
我怔怔抬頭,凝目過去,撞進那雙墨拓般幽深的瞳眸中,彷彿跌入了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一路沉一路沉,沒有盡頭。耳旁陸向左在說:“哦?我怎麼不知道?敏子從小到大愛吃魚的名聲可是在我們大院裏傳遍了,任何菜她都可能吃厭,唯獨這清蒸鱘魚,她百吃不厭。”
我移開目光,淺聲道:“嗯,我最喜歡吃鱘魚了。”說完就夾了一塊魚肉送進嘴裏,肉嫩味美,如印象中一般好吃,細細嚼了半晌,沒再剔出魚刺來。原來,鱘魚有刺是真的,但不見得次次都會被卡喉。一些事,一個人,終究是留在了過去的回憶里。
中途我抱了聲歉起身去洗手間,袁珺放下筷子道:“正好,我也要去。”進到裏面,門剛關上,她就喚我,“蘇敏,我們談談。”
我怔了下,知道她想談什麼,沒有用的,事已成定局,再不會更改。
但袁珺沒看我臉色,逕自開口:“昨天創傑月度總結,這個月的業績額非常高。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指揮官沒日沒夜工作,吃飯睡覺都在公司里。晚上為慰勞員工,左韜請了大夥去KTV唱歌,起初指揮官一直悶在角落裏喝酒。不知誰點了一首歌,他放下了手中的杯子,拿過了話筒,這是我第一次聽他唱歌,嗓音醇厚好聽。但是就在那之後,他反反覆復點着同一首歌,所有人都不再去搶點,都默默坐在那兒聽着。你知道那是首什麼歌嗎?”
想假裝不在意,嘴裏卻忍不住問:“什麼歌?”
她笑了笑,帶着無邊的涼意,目光明淺不一,眉眼若蔥。
她說:“歌的名字叫,我是真的愛你。”
一道驚電隨着這幾個字刻進腦中時,一起劈了下來。
袁珺說:“蘇敏,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我只講自己的感受。昨晚在座的每一個人,都沉浸在那悲傷的調子裏,尤其聽到最後幾句‘讓我隨你去’時,我忍不住流淚了。”她從兜里摸出了手機,點開一個畫面道,“這是我悄悄在他背後拿手機拍下的視頻,或許音質不如當時,但氣氛和感覺都在,你看看吧。”
“曾經自己像浮萍一樣無依,對愛情莫名恐懼,但是天讓我遇見了你……”
“請你讓我隨你去,讓我隨你去,我願陪在你的身邊為你擋風遮雨;讓我隨你去,讓我隨你去,我願陪在你的身旁等你回心轉意。我是真的愛你……”
一聲聲,一句句,如重鎚敲在心口,尤其是末尾處,每一個字都像在挖我的心。
“蘇敏,你痛嗎?”
我搖搖頭,咬着牙說:“不痛。”
“不痛你為什麼要哭?摸摸你的臉上,那麼多的淚從何而來?”
我的手指在顫動,如飄搖的蝴蝶,扇動翅膀卻飛不動。袁珺伸手過來,拿紙巾邊擦着我臉上的淚,邊道:“蘇敏,我真的不懂,明明那麼愛他,為什麼就這麼狠心呢?你知道我最初喜歡指揮官的,後來那點念想被你磨滅了,可你不能把人搶走了后,轉個身又丟棄掉,那樣我真的會很不甘心。”
“剛才我們車子開在路上,指揮官突然一個急剎車,然後直愣愣地盯着這家菜館看,我們順着他的視線,才看到原來你和那個人坐在窗邊。在進門之前,他的目光沒移開過你半分,卻在進門之後,再沒看你。蘇敏,問問自己的心,真的放得下嗎?”
袁珺出去了,留我一個人站在靜謐的狹小空間裏,恍若虛浮,神思飄離。她在臨走之前,拿了我的手機,把剛才那段視頻發到了我的手機上。等我失魂落魄走出門時,又驚愣住了,子傑嘴裏叼着煙,就靠在對門的牆上,煙霧繚繞中,暗沉的雙眸,星光流轉,鋪天蓋地籠罩着我。
他取走嘴裏的煙,夾在手指上,極悵然的表情,輕輕問:“還好嗎?”
我點點頭。如果不想他,就是好的,如果想他,就是不好。“你呢?”
“我也……很好。”
一句問好,一個回答,之後,竟似再無任何話題可講。可怕的靜默環繞,我終是抵不住這壓力,率先提出:“我先回桌了。”可越過他只走了一步,就被他從后拉住手:“敏敏。”
我轉回頭,視線定在手上,幽聲說:“放手吧,子傑,阿左看到會在意的。”那修長的手顫動了下,隨後一寸一寸地抽回,直到兩手再無交界點。我抬起頭,深吸了口氣,狠着心說,“我和阿左的簽證已經在辦了,再過幾天就會出國。你以後……”一定要過得比我好。
隱下心中的話,沒再看他,轉身就往廳內走,到了座位處時,也沒再坐下,低頭對陸向左道:“剛接了個電話,旅行社那邊還有點後續事情要處理,你看我們不如……”
他的目光轉了下,轉首對其餘兩人說:“實在抱歉,這一頓我請客,你們慢用,並代我和敏子向許先生致歉。”遂起身環住我的腰往吧枱處走,有那麼一瞬的彆扭。
出門走了好長一段路才頓足,我澀澀地想,以後不要再見了。
再見,也只是在彼此心上添一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