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彈指數千年。
佛曰:一切眾生,從無始際,由有種種恩愛貪慾,故有輪迴。
——題記
一
千年又過,他划水而來。那風姿氤氳,水波依舊不興。
竹篙輕點,船達岸邊,青衫磊落間,溫潤明眸依昔。望定我,其笑淡淡。
“我們又見面了。”
我仰首望向遠方,水天一線間竟是山色空奇,泛着近似於白的藍。
深深吸進口氣,再幽幽的嘆出去:“是啊,苜蓿子,我又輸了這一世。”
舟身狹長,行於水上,如柳葉。而那輕塵薄霧,便做了這一世的消弭,下一世的始起。坐在舟頭,水紋漠漠,一漣一漪,皆可化做一個人的影子,隱隱然隔着浮生的距離。
再其後,影子淡了,現出我鮮艷的倒影,賽雪肌膚烏黑長發,連指甲都泛着晶瑩的粉色光澤,這一世我何其美麗,丰容盛飾出現於朝堂之上時,文武百官齊變色,而他,他坐在龍椅上,眼神驚悸,失魂落魄。
“王嬙參見陛下,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尋了千年,本以為這世必可如願,卻只盼來這匆匆一面。若我早知如此,何必選這傾國絕色。
這一個千年裏,他是漢王劉奭,我是美人昭君。金殿初見即為永訣,有緣無分至此,還有什麼可言。
悠悠一笑,恍若嘆息。
“苜蓿子,為何萬物皆想成神?”
抬眉處,他在沉思,竹篙點水,其聲清脆,於是又問:“苜蓿子,你為何會在這碧幽潭中持渡?”
“神渡世人,而我渡神。”
一句話惹來我笑,忍不住嬌嗔:“苜蓿子,我不是神。起碼,現在不是。”話至此,笑音漸失。
是啊,我還不是神……我每千年渡此碧潭,為的就是成神,奈何每千年都功虧一潰。
神說:“因我比眾生更苦,度三災九難七十二劫數,方可成神,固而更加高貴。”
神說:“萬物各自不同,優曇,你欲為神,必先經遇千年尋覓之苦,你花性短暫,無以持久,故,你之劫為‘恆’。”
神說:“我允你每千年攜一願望落入人間,助你早日功德圓滿。”
於是,第一個千年裏,我選了明德。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於至善。”
多年前有個叫孔丘的人說了這樣一句話。
為人當立德。這個被世人推崇為聖的男子,他說的話,應該是不會錯了的吧?
我在日出時分落入紅塵。
越國鸕鶿灣,有山名鳳,天邊朝霞似錦,映於溪中,紅艷絕倫。村中人人引為奇觀,紛紛讚歎:“這女娃,恐怕是鳳凰兒飛來的呢!”
母為我起名為旦,父姓鄭。
鄭旦。
後世人是怎樣評價那個女子的?我在第二個千年裏清晰聽聞——
都說她隨西施一同去了吳國,做為政治的棋子,紅顏禍國。
都說吳王專寵西施,她受冷落,鬱鬱寡歡病逝宮中。
波光瀲灧盛載出西施與越大夫范蠡泛舟歸隱的動人傳說,都說那是越國的好女子,犧牲自己救了國家。
西施……西施……
唇角輕澀,為何我那一千年裏會撞見她?
“人道春色新,三年不見春。雖有清洌水,難洗亡國恨。”
傷痛亡國的人是我,應允計策的人是我,說服西施的人是我,因承歡仇主而倍受煎熬的人亦是我……
只因我不及她美麗,所以浣紗溪邊,那儒雅男子策馬而來時,第一眼看住她,眸中再無他人的存在。
范蠡,呵,那個男子啊……他是神安排給我的劫數啊,可是西施,你以你絕世之姿,輕輕易的就奪去了我追尋了千年的緣分。
只是當時,是不知的。
因為不知,所以在看見他們凝眸相視的那一刻,我便退出這場角逐做了個祝福之人。
然心中凄苦,亡國之恨,失情之苦,兩相折磨下,容色早衰,鬱鬱而終。
我自凡身里悠悠飄起,回首見館娃宮中哭聲一片。那絕色女子拉住鄭旦的手哭道:“姐姐,姐姐……我們說好要一起回苧羅山的,我們說好了的……”
她哭得好生哀傷,我靜靜的看着,渺渺間,紅塵俗世都變得遠了。
就在那時,我第一次看見苜蓿子。
潭水如碧,天空如洗,山間雲霧縈繞,那隻小舟緩緩的劃到我面前,舟上之人,丰神如玉。
“我是苜蓿子,特來接你去下一世。”
“下一世……”我輕聲呢喃,“那又是一千年了。”
“請上舟。”
他聲音溫柔,我聽在耳中,恍同天籟。怔怔的望着他,難掩傷感,似是委屈似是不甘又似是種不願回憶起來的嫵媚。
“騙人……騙人……孔丘騙我,什麼明明德,什麼可得天下,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大騙子!”我將頭上髮飾一把摘下,狠狠擲於水中,那水紋漪漪晃晃,容顏依稀繚亂,“艷色天下重,世人根本重色不重德,可笑我幼稚,竟選明德,虛度這一千年!”
“優曇?”他有些訝異,繼而又復瞭然,緩緩道,“此乃命定劫數,本就難避。況你還有下一千年的希望。”
“劫數?”我不禁冷笑。
我不傻,在為鄭旦的這一世里關於痴男怨女的故事已經聽得太多。就算西施,又如何?范蠡還不是為了國家將她拱手相讓?她在宮裏的日子並不比我好過。
“我之劫為恆,與情有什麼關係?難道範蠡愛我我便能永恆?下一千年……誰知道下一千年他會不會再次愛上別人,或是縱然愛我,但不過曇花一現,真能生死與共攜手白頭?”
他的目光一閃,輕聲重複:“曇花一現……”
“什麼?”
他笑笑不答,眉宇間空靈異常:“上舟吧,我載你去下一世。”
脾氣發過了,怨怒變成疲軟,我坐於舟上,看這山清水秀,幽幽低語:“下一世我要選傾國之姿,以魅世人,讓他見而**,再不能愛上別人。”
苜蓿子欲言又止,我挑眉:“難道不行?”
“不,隨興就好。”停了一下,又道,“優曇,情不能恆。”
我不明其意,靜等他詳解。
誰知他不再說話,目光投向很遠的地方,沒有看我。
情不能恆,這是什麼意思?他是在點化我嗎?若我之劫非情,為何要我這般辛苦的千年追尋,只為求與那個男子相守一世?
水紋亂了起來,抬頭望他,他雙眉微鎖,似有難言之隱。
也罷,我從不強人所難,便不再追問。
靜謐中抵達對岸,我起身下舟,看見前方一片白霧。
回過頭去,他已不見了。
可惜這第二世……
“苜蓿子,原來美色不是萬能的。”我低頭輕嘆。第二世,可以說是毛延壽誤我,但亦讓我明白,權勢才是永利劍、長固鎖。
“別灰心,你還有下一千年的希望。”他又是這樣安慰。
我苦笑:“一千年又一千年,若我下個千年,下下個千年,甚至永遠都陰錯陽差不能與他相守呢?我要追尋幾千年?”
“俗世千載,仙界不過彈指瞬間,你又何必如此絕望?”
我別過臉去,不願他看見我眼中淚花閃爍。我修鍊千載才有機會成仙,本以為終於苦盡甘來,豈料這命定劫數,竟比修鍊更難。修鍊時再苦不過是“清心”二字,而這道劫,走得我顛簸坎坷,身心俱累。
“苜蓿子,下一世,我要權傾天下,命令他娶我,看他還逃不逃的了。”咬緊下唇,淚水轉為怒意,我就不信次次都會擦肩而過。
苜蓿子若有所思的望向遠處,眉間愁色淡淡,那種神情似曾相識,我心中忽然一悸。
“苜蓿子,你一直在這裏操舟嗎?這麼久以來,你渡過多少神仙?”
他回眸,目光落到我臉上時,心頭熟悉的感覺又一閃而過,我忍不住皺眉。
他沒有答我,只是說:“到岸了。”
我站起來,那片白霧果然已經近在眼前。
“苜蓿子……”我還待說些什麼,轉頭卻見舟上空空,四下空空。
他再次憑空消失。
默立良久,忽然覺得這份心悸來的好生可笑,他縱不是仙人,也是半仙之體,身上有靈氣,覺得眼熟很正常,是我多慮了。
我搖頭輕笑,舉步朝霧中走去,行走的過程中逐漸形消體散。
一聲音問我:“汝已定乎?”
我答:“是,我要權貴。”
霧中紅光乍現,將我層層包攏,我向前邁出一步,整個人如跌下萬丈深淵,再無知覺。
與此同時的紫禁城內,一宮女匆匆跑上台階,兩旁太監推開宮殿大門,她進去歡呼道:“恭喜皇上,賀喜皇上!”
正在批閱奏摺的明帝朱由檢抬起頭來,問道:“是男是女?”
“恭喜皇上,皇後生了位小公主!”
年輕的明帝將筆一拋,起身趕赴坤寧宮。皇後周氏大汗淋漓的躺在床上,旁邊乳娘方氏正為嬰兒洗完澡,用錦緞將她層層包起來。
明帝到,眾人下拜,朱由檢也不叫他們平身,逕自從方氏手中接過了嬰兒,連聲說:“好……好,朕的第一個女兒,朕的小公主!”
“公主龍瞳鳳頸,乃極貴之相,長的很像皇上呢。”
“說的好!”明帝越看越是高興,沉吟了一下道,“朕初登帝位,便得此愛女,希望你能帶給大明朝好運,四海長寧,歌舞昇平。就叫你長平吧!”
崇禎二年,明公主長平誕生,果然是傾世尊崇,潑天富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