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一日
周一的時候我跑去看老塔的潛行者。這個片子我看過好多次了,單純是為了能在大屏幕上看到更好的效果才去的。果然劇場的效果驚人,膠片質感美麗非凡,我覺得所有活着的人都應該去體會一下我男神驚世駭俗,穿越時光,直擊心靈的美學品味。這是個科幻故事,講有一個神秘的“區”,據說這個區深處的房間可以實現人全部的願望。但是區裏面的環境變幻莫測,只有專業的“潛行者”可以帶領人們找到路線。今天潛行者又帶了兩個人,他們一個是失去靈感的作家,一個是探索科學的教授。潛行者的妻子用他們生病的女兒來挽留他,可他不聽,他帶領作家和教授,一起穿越重重阻礙走進了“區”。
我男神的問題是他一顆樸素文藝的心非要拍科幻片,但是即使在最光怪陸離的宇宙邊緣,他拍出的氣氛也是一捧搖曳的篝火燒在陰雨綿綿的俄羅斯鄉村。其實這還挺有意思的。有耐心的朋友可以看看他的《索拉里斯》,這個片半點不像科幻片。他和庫布里克《2001》那類的作品完全不同:庫布里克覺得宇宙中充滿了無窮無盡、取之不竭的未知,渴望向更深處探索。而塔可夫斯基認為,最神秘的是人類的心靈,無論宇宙多麼曠遠無垠,一個人最終需要尋覓、也永遠無法得到的,是自己遙遠童年記憶中的精神家園。
我跑題到哪兒了。他們走進了“區”。我男神花了兩小時,把這個探索神秘領域的故事拍成路邊野餐。(其實原作就叫路邊野餐,也不怪他。)很少有人告訴我他們沒看睡着。主人公們走過鐵軌,蹚過小溪,穿過幽深的岩洞,到了區的邊緣。一路上的對話充滿了作家和教授的哲學思辨,他們對區這個神秘力量的看法,他們對自己人生價值的體會,如此等等。而潛行者只是做着灰暗的夢,夢裏有他女兒治病的針管。最終他們到了聖地門口。潛行者說現在你們可以進房間許願了。不料兩個追隨者的行為出乎意料。教授拿出一捧炸藥,打算炸掉區這個非科學的力量。而作家表示他其實根本不相信這個東西真實存在。不然潛行者為什麼不自己許願呢。
潛行者和他們打了起來,告訴他們潛行者不能許願是這個職業的條件,告訴他們幫助絕望者進入區是他生活中僅有的快樂。兩個知識分子被打動了。他們在驟雨中沉默着,結伴回了家。潛行者的妻子和女兒在酒吧找到了他們,潛行者回了家。他躺在床上哭得不能自拔,因為他們不相信他,因為他的努力受到了輕視。妻子安慰他: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我也有願望需要實現呀。他說:不,萬一你的願望不能實現呢。
他睡著了,妻子嘆着氣去吸煙。她告訴殘疾的小女兒:我知道這很辛苦,但我從不後悔。她走開了,小女兒坐在桌邊,看着桌上的玻璃杯子。在她沉默的注視下,杯子憑空移動起來,掉在地上。
我寫得太長了,失去了分析的耐心。總之,第一次,我在這個故事裏沒有專註於作家和教授的交談,而是和潛行者感同身受。我第一次體會到了他所感受到的徹骨的悲涼:在這個痛苦的、充滿負擔的世界上,我所唯一信仰的東西可能是一場人盡皆知的虛妄。知識分子們使用科學,使用哲學,使用金錢和教育,居高臨下地嘲笑我的努力,而我內心深處,無時無刻不在恐懼着他們是正確的。可是除此之外我能怎麼做,如果不相信這個奇迹,我還能相信什麼?如果這個遙遠的夢境碎裂了,我將依靠什麼度過我那些無窮無盡的、令人戰慄的痛苦時光?
老塔的作品經常討論宗教,這個也不例外。我們能感受到在整個故事裏他反覆論辯的觀點,在對信仰宿命式的悲觀態度之下,他持有一種奇特的、哀傷的溫柔。這就是為什麼潛行者的小女兒最後移動了杯子,而我之前從沒看出來:是的,奇迹是不會在你面前出現的。此生此世,信仰都只是你無法實現的虛妄,即使你付出再多努力,也只會給你帶來無止境的自我懷疑和折磨。但是,在世界的某一個角落,甚至是最貼近你,最不起眼的角落,奇妙的力量存在着,它存在着。
我寫了這麼長。是想說,我從沒體會到在這個角色身上寄予的宏大的思辨,因為我從沒有自我代入過這個角色。沒有從他的角度體會到那貫徹全片的、高級知識分子們那些關於性靈的對話對這個沉默領路人的刺傷。我是一個無神論者,我很自然地傾向於教授,傾向於認為奇迹是不存在的。我從沒有意識到真相或許是一種傷害,而信仰本身是一種絕境中的疼痛。
老塔最有名的觀點之一是,體驗是無法分享的。我每次想到這句話,都有不同的體會。這一次尤其深。在我沒有試圖抓住過某種情感之前,我將對多少人的愛憎視若無睹呢?關注自己的內心走在世界上,我們是否是一個個睜眼的目盲呢?窮盡我的想像和經歷,在我短暫的一生里,我能理解多少人呢?
讀者告訴我我的故事令人難受的時候,我很少當真,因為自覺感染力不足以如此。但是作為一個觀眾,我每次都被老塔捅得夜不能寐。看完這個片子我失魂落魄,走在路上幾乎失聲痛哭。午飯時間到了,我買了一個漢堡放在林蔭道旁的長桌上,坐在旁邊發獃,等我從這些亂七八糟的思緒中回過神來。我發現盒子裏只剩下一壘薯片和酸黃瓜,漢堡不見了。我盯着那幾片酸黃瓜看了半天,思考是不是宇宙中的神秘力量想教育我什麼叫真正的“熟視無睹”。講道理,這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我至今想不明白,是某個同學餓成這樣,還是松鼠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