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醫聖與他唯一的弟子
名為言仲的少年牽着白鹿走在前方,陸正遠和小童緊隨其後。
起先,幾人的腳下還有碎石鋪成的道路。可隨着一行人越走越深,碎石路逐漸消失,隱隱只能看見倒伏的草地上有踩踏出的小徑。
而在小徑盡頭,一座竹舍從煙霧繚繞中顯露輪廓,如神仙居所。
“師父喜歡清靜,所以這一片地方就沒讓鋪路。幾位走路的時候盡量沿着我的腳印走,不要踩到爛泥里去了。”言仲說道。
“我師哥確實是喜歡清靜的,不過你們師徒二人住在這裏,就不會有其他人來打擾嗎?”陸正遠的眉頭微微蹙着。
他所說的其他人,自然是指那些被放逐到離人島上來的惡人和瘋子。
在這位陸大人的理解當中,離人島的深處理所當然的應該是烏煙瘴氣、群魔亂舞,而不應該像現在這樣,一副世外桃源的清靜祥和。
“島上的人對我師父都很敬重,輕易都不會接近這裏的。”言仲回答得理所當然。
“是嗎?”陸正遠的表情緩和了一些。
儘管他還不能判斷言仲所言的真假,但臉孔上仍舊是不可控制的露出了一種“不愧是我師兄”的自豪神態。
幾人又走了一段路,煙霧繚繞中的竹屋逐漸清晰。
言仲將牽着的白鹿放到院前的空地上吃草,然後推開柴門,向陸正遠說道:“師叔請先進院裏坐,我去給師父通稟一聲。”
說完,少年大步進屋。
陸正遠趕緊跟上,卻在走到柴門前的時候驟然停下腳步。
言仲這時站在距離他三步遠的地方。
陸正遠目力極佳,這個距離上哪怕是煙霧繚繞,他也能清晰看見少年脖子上跳動的血脈。
而在三步開外的地方,陸正遠還看見一個黥面的漢子正坐在台階上。
只是在倉促間與那漢子對望了一眼,陸正遠心中已經是警鈴大作,瞬間宛如刀槍過體。
彷彿剛才與他對視的並不是活人,而是一尊活生生的凶煞惡鬼!
他是黥面鬼秦利!
陸正遠飛快將大漢那張獨特的黥面在記憶中對號入座。
傳言在許多年前就已經死於緹騎追殺的黥面鬼,居然會在這個島上!而且就這麼堂而皇之的坐在自己面前?
“秦伯,我師父在裏面嗎?”言仲這時卻向黥面鬼秦利問道,言談間輕鬆而熟稔。
“在裏面忙呢。”黥面鬼秦利客氣回答。
陸正遠一驚,這個言仲竟然與黥面鬼相熟!果然包藏禍心!
他帶自己來這裏,恐怕是請君入甕!
台階上坐着的秦利是為了亂他心神,而在屋裏未動的只怕會是另一尊更惡的凶神!
或許還不止這樣!
周遭的樹林草叢裏恐怕不知道隱藏着多少人馬!而少年剛才放走那隻白鹿就是動手的信號!
陸正遠聽到竹屋裏響起了腳步聲,像是踩在了他的某一根心弦上。
他不及多想,身法已然展開如風,迅速貼近到言仲身後。
只見他左手如鷹爪閃電探出,扣住言仲的肩井穴。右手則握着匕首出鞘,刀柄敲向言仲的第三截頸椎處。
陸正遠既然管當世醫聖叫師兄,那麼他自然也是位名醫。
他自然知道,如何能快速讓一個人喪命,如何又能讓一個人瞬間喪失反抗的能力,淪為人質。
這一切都發生於兔起鶻落之間。
跟在陸正遠身後的小童甚至都沒看清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就見自己師父已經緊貼在了言仲的身後。
只不過,陸正遠手裏的匕首終究還是沒有敲到言仲的後頸上。
因為,竹門打開了。
一名穿着鮫皮衣服的青年男人從門裏走出來,只一個眼神就定住了陸正遠接下來的動作。
那個青年男人臉色很白,是那種長期不見陽光的病態蒼白。
他的頭髮理得又短又亂,甚至扎不起髮髻……若是放在島外去,僅僅是這樣的髮型就足以被斥責為離經叛道。
“喲,陸師弟,第一次與我徒兒見面就能如此親熱,看來這些年越來越放得開了啊。”那人笑道。
“師兄,我……。”陸正遠獃獃看着青年男人,愣愣的,甚至忘了行禮。
他怎麼也想不到,醫聖言不予真的會破誓收徒。
隨行的小童緊追着陸正遠走進院子,抬眼看見青年男子,也驚訝得捂住小嘴。
從小童眼裏看過去,傳說中的醫聖言不予,太醫院首座陸正遠大人的師兄,看起來竟然會是如此的年輕!至多不過三十齣頭的樣子!
“師弟,許久不見,你老得很快啊。”醫聖言不予微微嘆息道:“太醫院的活兒,果然很累吧?”
“師兄,你是醫聖,該知道天下醫者皆勞累。”
陸正遠沉聲回答,神色黯然。
這對師兄弟相望許久,倒是言仲掙紮起來。
被人扣住肩井穴是極不舒服的事情,更何況脖子上還抵着一把匕首。
“師叔,可否先放開小子?”言仲問道。
醫聖言不予嘴角一挑,有意使壞,便道:“我的傻徒兒,你師叔不是不放你。他這是第一次見你,心中激動,所以想送你一把匕首做見面禮。你若能拿下,那收着便是。”
“是嗎!”言仲雙眼一亮。
陸正遠也不見懷裏的少年是如何動作的,只覺得手腕上被對方輕敲了一下,立刻散掉力道,匕首被對方奪去。
再一晃眼時,少年已經站到言不予的身邊,把玩着手裏繳來的那把匕首。
“多謝師叔的見面禮。”言仲眉開眼笑。
“那是我重金買來防身的‘饕餮牙’!”陸正遠無聲吶喊的同時,只覺得一陣心絞痛。
這個言仲有這麼俊的功夫,剛才卻對自己的襲擊全不躲閃!難道就是為了趁機訛詐?這小子的心機果然是深不可測,不能小覷!
此刻,反倒是坐在台階上的黥面鬼秦利被人忽略了。
但秦小透明也不生氣,反而是耐心等到言不予與陸正遠寒暄結束,終於才恭恭敬敬的向醫聖行了一禮。
“言神醫,我那個兄弟怎麼樣了。”秦利低聲問道。
言不予搖頭,平靜的眼神里有着對生死的漠然。
“肋骨斷入心肺之間,你送過來的時候其實人已經不行了。不過我用藥鎮住他的痛覺,讓他走得很平靜。”言不予說。
“另外,他臨死前說了些話,我都已經逐字記下了。你拿去,留個念想吧。”
說完,言不予將一方布帕遞給黥面鬼。
布帕上是幾行端正的墨跡,尚未乾透。
“謝過言神醫。”黥面鬼接過布帕,眼中含霧,再向言不予恭敬行了一禮。
言不予坦然受之,隨後問道:“診金準備怎麼付?甲、乙,還是丙?”
“事出突然,我手中並無足以抵過診金的東西。”
黥面鬼黯然將布帕小心收入懷中,話說一半時卻看了看站在一旁的言仲。
“而且,也沒有任何手段可以再教給言公子。”黥面鬼垂頭,沉聲說道:“診金,就按着丙的法子來吧。”
言不予點頭。
黥面鬼從陸正遠身邊擦肩而過,跨出院門,頭也不回的消失於林間。
“師兄,你剛才所說的甲乙丙是指?”陸正遠看着垂頭走遠的黥面鬼。
他疑惑於醫聖為何會與江洋大盜走得如此近,更感覺師兄的甲乙丙三個選項中大有名堂,令人細思極恐。
這座島上可都是狂徒和瘋子。
如果曾經的醫聖也變成瘋子,那大概就是天要亡漢醫絕學了。
“進屋裏來,我們邊走邊說。”言不予將身上血跡斑斑的鮫皮衣服剝下,遞給旁邊的言仲收起。
鮫皮衣下,瘦骨嶙峋的醫聖竟然只穿了一條褻褲。
跟在陸正遠身後的小童立刻扭過頭去,嘴裏嚷着“非禮勿視”云云。
“童兒,你在屋外等我。”陸正遠對小童說道,然後跟上了言不予和言仲。
醫聖的竹屋大門被推開,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混合著馥郁的藥箱鋪面而來,熏得陸正遠退後兩步。
“所謂的甲乙丙,不過是我給這島上的人定下的規矩而已。”
言不予從門后取過一件乾淨的大氅披上,大氅上用金絲銀線所勾勒出的蘭草、靈芝在昏暗的燭火中熠熠生輝。
“甲者,以金銀細軟、肉食、藥草抵付診金。”
“乙者,則是身無長物之人,需以自身一門秘技、武功教授仲兒,以此抵付診金。”
言仲跟在言不予身後,少年的影子被燭火拉得老長,投落在陸正遠的臉上。
陸正遠想起黥面鬼離去前說的那句話。
黥面鬼說,自己已經沒有本事可以交給言仲了。
“不知道言師侄今年多大?”陸正遠忍不住問道。
“回師叔的話,今年剛剛十六。”言仲轉身回答,態度恭順。
眼前這健壯的少年師從醫聖不說,更是十六歲就學盡了黥面鬼的一身本事?
或許不止如此!這座島上還有其他的惡人瘋子,不知道教了這小子多少本事!此子果然不可小覷!
陸正遠越想越心驚,整個心思都飄到了少年言仲的身上。
不覺之間,言不予卻已經走到內堂深處,腳步停在一張竹床前。
床榻上方是一盞巨大的琉璃吊燈,燈中用來照明的卻不是燭火,而是一粒粒鴿子蛋大小的夜明珠。
夜明珠按着某種陣法分佈,彼此折射着冷光,將吊燈下的每一寸地方都塞滿光亮。
“這是……無影燈?”陸正遠又是一驚。
“想不到,師弟也知道無影燈。”
醫聖言不予得意一笑,接着掀開了撲在竹床上的涼席。
涼席下是一具新鮮的屍體,熱血都還未涼透。
“至於丙者,則是既無長物抵扣診金,也無一技之長可傳授仲兒,則只能在其身死之後,以自己的屍身來結清診金。”言不予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