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混亂年代 第二章 大夢初醒不知年
啟萬里似乎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無法醒來的噩夢。
夢裏,他回到了十歲那年。
人販子在大街上從人群中衝去,一把抱起五歲的啟千尋開始狂奔,他們的母親發出尖叫,瘋狂地撲了上去,但人販子有同夥,他的同夥從腰間摸出一把小刀,狠狠扎在了母親胸口。
他們的父親奪回了啟千尋,但窮凶極惡的人販子割開了他的喉嚨。啟千尋趴在母親逐漸冰冷的屍體上大哭,幼小的啟萬里獃獃站在原地,眼裏被血色充盈。
人販子被人群圍住,刀子被奪走,他們被憤怒的人群壓在地上毆打,但被刺中了心口、割開了喉嚨的人卻無法再醒來。
啟萬里還站在原地,他試圖走上去抱住大哭的啟千尋,但身體卻怎麼也動不了。
接着,場景開始倒退,他回到了父母領着自己和妹妹出門的時候,父親笑着說,今天是妹妹的生日噢,萬里你要送什麼禮物給妹妹呢?
啟萬里很想說,我們不要出門好不好?但是他無法說出口,只能任由自己被牽着出了門,然後再一次走到街上,見證父母的死亡。
這個場景一直循環,無法結束,啟萬里漸漸意識到這是一場夢,但無論他如何掙扎都沒有辦法醒過來,只能在絕望中一遍遍崩潰。他原本以為自己和妹妹相依為命二十年,已經從這場噩夢中醒來、已經是一個有力量面對一切的人,但在夢裏卻依舊如此無助。
每一次崩潰,他都感受到靈魂幾乎要碎裂,但隨着一次又一次回溯,他的靈魂也一遍又一遍地重新完整。在這個過程中,一股奇異的能量逐漸聚集在他的身體中,啟萬里能感受到這股力量,卻不知道它是什麼,那種感覺就像吃了一頓飽飯、又好好睡了一覺的那種充實的滿足感。
一邊是痛苦絕望的夢境、一邊是充實滿足的奇異感受,啟萬里就在這種詭異的拉扯中重複着噩夢,不知睡了多久。
過了很久很久,久到啟萬里已經漸漸在無限循環的夢境裏麻木時,一道明亮的光忽然照進了他的夢境,接着一個聲音傳來。
“醒醒!醒醒!”
啟萬里一驚,夢境開始片片碎裂,接着他感覺到有一隻手掌不輕不重地拍打着他的臉,這種觸感讓他漸漸找回了真實的身體知覺。
“喂!醒醒!”
那個聲音還在不厭其煩地喊着,啟萬里漸漸轉醒過來,一道光照在他的眼前,刺得他睜不開眼。他想回答些什麼,但卻不由自主地咳嗽了起來。
隨着他咳嗽,那個喊他醒來的聲音停止了。接着,他聽到幾個人的腳步聲,那道直接照在眼皮上的光源也往後退了些。
久睡之後的乏力感和麻木感遍佈全聲,啟萬里想抬起手、睜開眼,但是身體卻不聽使喚。他感覺自己全身的骨頭和筋膜都粘在了一起,這種感受在他曾經出警受重傷、躺在醫院裏昏迷一周後有過,他只能不停地儘力挪動手指、關節,想辦法儘快活動起來。
而在這個過程中,叫醒他的人似乎非常有耐心,只是用光源照着他,靜靜地沒有發出任何催促的聲音。
終於,啟萬里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在臉上抹了一把。他的臉上濕漉漉的,不知是什麼水。抹了把臉,他終於可以睜開眼睛,然後用兩隻手肘撐着身下硬梆梆的地面,勉強半坐起來。
視線依然還是有些模糊,但勉強可以看清眼前大致的情況了。啟萬里快速地掃視了一下四周,發現自己似乎是在一個伸手不見天日的溶洞中,周圍不停有水滴落下的聲音;他的面前依稀可見四個人影,他們靜靜地站在那裏,最前頭那人手上應該是握着一個手電筒正對着自己,他們見啟萬里坐了起來,稍稍調整了一下身形姿態。啟萬里的身上還穿着那套婚禮上的西裝禮服,只是已經很破舊了,衣服襯衫都和自己的臉一樣濕漉漉的。
這時啟萬里的腦子還是一片漿糊,他又咳了兩聲,用非常沙啞的聲音問道:“你們……是救援隊?外面現在是什麼情況了?”他想起自己最後的記憶是末日一般的場景,所以他估計自己是幸運地在那次天崩地裂中活了下來,但不知在恐怖的災難中漂流到了何處。
“救援隊?你……是誰?”對面打着手電筒的那人發出了疑惑的聲音,聽上去是一個低沉、粗獷的男聲。
啟萬里揉着自己的太陽穴、緩解腦部一陣一陣的脹痛感,說道:“我叫啟萬里,是海門市公安局刑偵大隊重案組組長……這裏是哪裏?”
“海門市?”
“公安局?”
“……重案組?”
對面的四人下意識重複着啟萬里的話,聲音里充滿了疑惑和不可置信,接着又安靜了下來,這讓啟萬里心中生起一股不詳的預感。幾秒后,那個低沉粗獷的男聲吸了一口氣,慢慢說道:“這裏是南林半島東部海岸的黑石山脈,你說的海門市,現在是一片遺棄,兩百多年前就已經沉到了海平面以下,離這裏大概有五十公里。”
啟萬里愣住了,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問了句:“你在說什麼?”然後漸漸開始理解對方話里的意思,臉色迅速蒼白。
他硬撐着身體站了起來,皺緊眉頭,問道:“這怎麼可能?你們究竟是什麼人?”
對面沉默了一會兒,說道:“老兄,咱們現在的交流可能存在一些障礙,這樣,我們的營地就在洞外頭兩三公里左右,你可以走路嗎?我們到營地去聊,那裏有些東西,你如果真的是……海門市那時候的人,也許看了之後,我們會好交流一些。”
啟萬里重重地呼吸了幾下,扶着身邊的洞壁試着挪動自己的腳,發現可以走路。他略作思索,沉聲道:“好。你們走前邊,走慢些,我跟着你們。”
做刑警多年的直覺告訴啟萬里,對方似乎沒有惡意,也不像撒謊。只是對方透露出的信息過於荒誕,讓他沒有辦法相信。但聯想到自己昏迷前天崩地裂的場景、詭異的聲音,他又潛意識裏相信了那種可怕的可能性。
兩百年?兩百年!一個人怎麼可能睡兩百年?他又不是被凍在冰層里的美國隊長,也不是在睡眠艙里被發射到太空的太空人,那個溶洞裏什麼都沒有,他沒吃沒喝,早就應該死了吧?兩百年,他的衣服怎麼可能還是完好的呢?早就應該爛成了碎布條吧?而且,兩百年……啟千尋怎麼樣了?林衍呢?重案組的同事們呢?隔壁辦公室互有好感的小文員呢?他們是不是早就化作了白骨?甚至早在那場災難中就……
啟萬里無法阻止這些想法冒出,它們就像陰毒的蟲子不斷鑽進腦海里,越是驅趕越是紮根。即便心智堅強如鐵,這時候啟萬里的雙腿也忍不住打起顫來,他不想面對這樣的事實,但又不得不、也必須要去知道真相。
他沉睡的這個溶洞很深,分叉極多,啟萬里又走得很慢。他們走了足足有半個小時,才隱約能看見前方透來的一絲光亮,也不知這些人是為什麼會摸進這個溶洞,又怎麼找到他的。隨着陽光漸漸明亮,啟萬里也開始看清前面這幾人的模樣。
他們的身形都很高大,每一個人都有一米九左右的個頭,相比之下一米八出頭的啟萬里倒成了小個子。這幾人的年紀看上去也不小,都有四十歲左右的模樣,他們穿着似乎是防水材質的皮衣,身上掛着很多工具,有些是啟萬里認識的手電筒、稿子、摺疊刀,有些卻是他沒有見過的奇形怪狀工具,但大致可以判斷出是用來野外求生、開道尋路的。
最開始和啟萬里說話的那個低沉粗獷男聲的主人是個光頭的大鬍子,皮膚黝黑、身材壯碩,肌肉將皮衣都撐開了,就連露出的脖子皮膚上也能看到爆起的青筋。他顯然是這個小隊伍的頭,不時地發出些指令,並在行進途中簡單地自我介紹了一下。
他的名字叫田遠行,另外三人分別被他稱為老林、大熊以及敬業。
這種稱呼方式讓啟萬里想起了自己在重案組的隊友,心情更加低落了。
除此之外,他們和啟萬里再沒有更多交流,也許對他們來說,猛然間撿到一個可能是古人的傢伙,心理壓力也不小吧。
看見了光,出口便沒有多遠了。又過了五六分鐘,幾人便來到了出口。這個出口十分隱蔽,被大量的雜草和藤蔓覆蓋,但可以明顯看到洞口草地上被踩得扁平的草,看來田遠行幾人不是第一次出入溶洞了。
洞口是在一處山脈半山腰的懸崖上。
走出山洞,啟萬里的眼睛在陽光下微微眯起,太陽帶來的熱量和光芒彷彿有一種奇異的力量,能使人提振精神,他深吸了一口氣,睜大漸漸適應了陽光的眼睛,眺望四方。
山上還有些青蔥翠色,但往山下幾百米處便漸漸沒有了植被,可以看見那裏是荒涼的土地,稍遠些的地方有一片建築物,但那些建築物卻極度破敗,更細節處卻暫時看不清。再遠處的地方是茫茫大海。
他還在環顧着八方,田遠行這時已經指着那片破敗的建築物群落,說道:“我們的營地就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