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第 53 章

53

從來沒有人想過,世界為什麼會是這樣,人們為什麼這樣活着,這些都是不需要思考的“真”。

連川有記憶起就知道,這世界有一天會坍塌,會毀滅,黑霧之外是虛無。

BUG要清理,冗餘要清理,非法出生要回收,變異要回收,旅行者要摧毀,蝙蝠要摧毀,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要重置記憶……

在他手下消失的人有多少,他不知道。

抹掉的記憶有多少,沒有人知道。

一切也都不需要知道。

因為鬣狗就是這樣活着。

無論是主城,鬼城,還是失途谷,領導者或者平民,旅行者或者蝙蝠,實驗體或者原住民,消失了的身體,留存着的意識……

一切都是這樣。

每一個人,每一件事,就是這樣。

不需要理由。

而坍塌開始了。

除了腳下的地面,所有的理所應當,所有的“就是這樣”,都跟着開始一同坍塌。

連川一向不去糾結“我是誰”,我是誰都可以,我是誰都沒關係,我只需要明白我是我。

但他活着的二十多年,沒有一天不在承受痛苦,沒有一天能擺脫恐懼,他用戰無不勝證明自己無可取代,他用痛苦和恐懼保持清醒,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活下去。

他問過為什麼。

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我要這樣才能活下去。

為什麼?

誰安排了這一切。

誰拿着走馬燈。

誰轉動着走馬燈。

誰決定轉還是停,開始還是結束。

連川感覺有人撞在了自己後背上,又很快彈開了。

他收回思緒,回頭看了一眼。

寧谷坐在他身後,搓了搓臉,一臉疲倦。

“回庇護所嗎?”連川問。

“瘋叔,”寧谷看了看旁邊低着頭的瘋叔,“你要留在這裏嗎?”

“留在哪裏?”瘋叔問。

“這裏,”寧谷看了看四周,“這裏已經不是舌灣了吧?”

“這裏快到北邊的邊界了。”瘋叔說。

“你去過嗎?邊界。”寧谷問。

“去過,”瘋叔抬起頭,“什麼都沒有,出口不在邊界,邊界之外什麼都沒有,一片空。”

“那你要留在這裏嗎?”寧谷又問了一遍。

“我要留在這裏了,”瘋叔說,聲音一點一點地低下去,“留在這一幅畫裏,跟着走馬燈,轉到那一面去看看。”

寧谷聽得似懂非懂,他其實是想讓瘋叔跟他一起回庇護所,但聽瘋叔的意思,他沒有這個打算,他也沒有再強行勸,旅行者都是自由的。

“我要帶走釘子,”寧谷又看着老鬼,“這些……旅行者,你打算怎麼辦?”

“就放在這裏,”老鬼說,“不會有人再傷害他們。”

“團長他們不會找到這裏嗎?”寧谷問,“他們如果要用……”

“這裏才多少材料,”老鬼笑了起來,“這裏哪夠他的軍隊?”

寧谷看着他沒有說話。

“這些是沒有用完的,他不會再冒險到濃霧裏來找,”老鬼收了笑容,慢慢轉臉看着他,“團長是個行動派,果斷,專註,堅定,他要做的事,一定會做成……”

“他已經有軍隊了?”寧谷問。

“你會看到的,”老鬼說,“你最終也會選擇跟他一樣的路。”

“沒有人能幫我決定。”寧谷說。

“你心裏已經想好了。”老鬼說。

“是,”寧谷走到釘子身邊,拉着他的胳膊把他背了起來,“我已經想好了。”

“選了什麼?”老鬼問。

寧谷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選了什麼?”瘋叔也問。

“我要砍掉那隻手。”寧谷背着釘子往來時的方向走過去。

“什麼手?”瘋叔愣愣。

“拿着走馬燈的那隻手。”寧谷說。

翻過原住民堆的那座橋,走了一段路之後,寧谷停下了,看了一眼在他旁邊的連川。

“我拉不動兩個人。”連川說。

“我知道,”寧谷說,“我是想問你,認識回去的路嗎?”

“你不認識?”連川很無語。

“不太確定,”寧谷說,“過來的時候我也沒注意路。”

“走吧。”連川往前繼續走。

“附近有感染者嗎?”寧谷問,瘋叔把那些被實驗體感染了的原住民叫做感染者。

“沒有,”連川說,“現在老鬼已經讓原住民絕對避免跟他們接觸,感染者只會越來越少。”

“你說,庇護所以外的地方,那麼多原住民,還有感染者,”寧谷皺着眉,“如果團長已經有了軍隊,藏在哪裏?”

“地下,”連川說,“如果原住民真的是上個世界適應環境活下來的人,那他們之前住在哪裏?房子呢?”

“地下?”寧谷看着他。

“地庫有很多層,”連川說,“庇護所那麼多旅行者,也沒有這麼大規模的地下建築,對嗎?”

“你是想說……地庫是原住民的?”寧谷有些吃驚。

“他們曾經住在地下,適應環境之後離開……如果是這樣,”連川說,“那就還會有更多的地庫。”

“可是在哪裏呢?”寧谷把釘子往上託了托,他以前從來沒背過釘子,不知道釘子比看上去的要重不少。

“沒有或者很少有原住民,距離庇護所不是特別遠但是旅行者一般不會去,”連川說,“既要安全不被發現,又要能在最短時間到達車來的地方……”

“金屬墳場。”這是寧谷的第一反應,“但我和釘子總去金屬墳場和垃圾場找東西,沒有發現有什麼能往地下去的地方,而且那裏已經有裂縫了,如果有軍隊在下面……”

“團長弄這些,是為了旅行者,”連川說,“他不會浪費材料,那些材料是一個一個的旅行者,是他的同伴,不是么?”

“直接說。”寧谷有些着急。

“裂縫來的時候,他最先去的是材料庫,是什麼讓他放棄了材料?”連川轉臉掃了他一眼,“是有更重要的事排在了前頭,他要轉移他的軍隊,因為金屬墳場下面的地庫可能被破壞了。”

寧谷好半天才開口說了一句:“你怎麼知道的。”

“猜的。”連川說。

“猜的你說得這麼肯定?”寧谷說。

“因為我覺得我猜對了。”連川說。

從金屬墳場中間穿過,把整個金屬墳場一分為二的那條裂縫,還在不斷竄出電光,跟之前看到的一樣。

沒有辦法接近,也就無法確定連川的那些猜測對不對,但寧谷第一次對金屬墳場裏那些奇怪的機器產生了懷疑。

他一直以來都想知道黑霧外面是什麼,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這些沒有來處的從未見過的機器,除了主城扔過來的,就只能是黑霧外面來的。

現在再看到這些東西,他突然覺得老鬼說的那些,的確是真的。

這些機器,是曾經的原住民的。

距離瘋叔的小屋還有一百多米的時候,寧谷看到了面向狂風站在路中間的團長。

他猶豫了幾秒,還是背着釘子迎着團長走了過去。

“你去了哪裏?”團長問。

“北邊。”寧谷回答。

“跟老鬼去的嗎?”團長又問。

“嗯。”寧谷應了一聲,沒有說出瘋叔。

“也許有人能在毀滅之後活下去,”團長看着他,“但要經歷多久的苦難,承受多大的痛苦,才能從一個人,變成那樣的原住民?”

寧谷沒有說話。

“活着不是唯一的選擇,”團長說,“活着是最後的選擇,找到出口,找到新世界,讓儘可能多的人,舒服地活下去,才是更好的選擇。”

寧谷已經能明白團長的想法。

去找新的世界,帶着一部分旅行者。

回到瘋叔的小屋,寧谷在地上墊了些衣服,把釘子放在了牆邊。

“主城也在找出口對嗎?”他摘掉釘子臉上的護鏡,把護鏡塞到了他衣服里。

“嗯。”連川坐到了躺椅上。

“如果有出口,也不可能帶上主城所有的人對嗎?”寧谷問,“更不可能帶上旅行者,帶上蝙蝠。”

“誰也不知道真的有出口,會碰上什麼樣的事。”連川說。

“所以團長需要軍隊,”寧谷說,“不光是要跟主城搶,還要在新的世界裏搶出一片活路來。”

“是。”連川說。

寧谷沒再說話,他無法想像,如果那一天真的到來,會變成什麼樣。

所有人都想要活下去,而很多人會為了活下去而死。

團長和李向選擇了這一條路。

老鬼選擇了他認為可以避免這種爭鬥的另一條路。

而林凡……寧谷覺得他還想要找到第三條路。

“今天的風比前幾天都大。”連川在躺椅上閉着眼睛。

“是嗎?”寧谷站了起來,走到門邊,站在了門縫前。

從門縫裏刮進來的風,帶着黑色的波紋,吹得他眼睛都睜不開。

“車快來了。”他說。

“我要回主城。”連川說。

寧谷轉頭看着他:“回去幹什麼?”

“找管理員。”連川說。

“他們根本不可能讓你再接近城務廳,”寧谷說,“你現在沒有武器,沒有制服,脖子上還有個限制器,就算林凡不啟動那個黑圈,你現在也很難對抗主城的火力吧?我的能力也不確定什麼時候能用得上……”

“不去城務廳,”連川說,“去失途谷。”

“去失途谷?”寧谷愣了,“去失途谷怎麼找管理員?”

“詩人,”連川說,“主城不可能對失途谷沒有監控,特別是齊航的精神力也在失途谷。”

“你想通過詩人跟管理員聯繫?”寧谷走到了他旁邊,“可能嗎?”

“只需要讓春姨知道詩人醒了,”連川說,“她就能明白。”

“春姨是誰?”寧谷問。

“春三,”連川睜開了眼睛,“把我養大的人,雷豫的妻子。”

“就像團長跟我一樣對嗎?”寧谷還是第一次聽到連川說起自己的私事。

“嗯。”連川點點頭。

寧谷突然很好奇,他坐到了躺椅扶手上,看着連川:“她對你好嗎?”

“很好。”連川說。

“那那個雷豫呢?對你好嗎?是幹什麼的?”寧谷又問。

“雷豫是清理隊的隊長,”連川看着他,“對我也挺好的。”

寧谷很吃驚:“你是清理隊隊長和他老婆養大的?”

“嗯。”連川應着。

“那……你那些訓練,參宿四的那些訓練,你的那些……”寧谷看着他,“他們知道嗎?”

“知道。”連川說。

寧谷震驚地半天都沒說話。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往前湊了湊:“他們真的對你挺好?”

“在能力範圍之內,”連川說,“每個人都有必須要做的事,必須承受的痛苦,必須接受的現實。”

“沒有為什麼,世界本來就如此,對吧?”寧谷說。

“嗯,”連川看着他,“以前就是這樣。”

“那現在呢?”寧谷馬上問。

“你現在呢?”連川反問。

“我已經說了吧?”寧谷莫名有些得意。

“對,救世主。”連川說。

“在呢,”寧谷一挑眉毛,“什麼事?”

“你坐在我手上了。”連川說。

“嗯?”寧谷愣了一秒,蹭一下蹦了起來,發現連川的手是放在躺椅扶手上的,自己一直坐在他手上,他頓時有些不好意思,“你怎麼不說啊?壓到傷口了嗎?”

“沒。”連川說。

寧谷站了一會兒,嘆了口氣:“你是不是從來不跟人聊天兒?”

“聊什麼?”連川問。

“瞎聊啊,”寧谷坐到了地上,看了一眼釘子,“我跟釘子,平時總一塊兒出去玩,找小玩意兒,累了就找個地方歇着,聊天。”

“聊什麼?”連川又問。

“說了就是瞎聊,沒有什麼內容,”寧谷看了他一眼,“來,你別在椅子上躺着,這個姿勢沒法聊。”

連川起身,坐到了他旁邊的地上。

“靠着吧。”寧谷靠在了身後的牆上。

連川也往後一靠。

“你想他們嗎?”寧谷問。

“誰?”連川問。

“春三和雷豫,”寧谷說,“我去主城的時候,就會很想團長,還有釘子。”

連川沒有說話,似乎是在思考,過了一會兒才說:“會想。”

“你小的時候他們帶你出去玩嗎?”寧谷偏過頭看着他,“我小的時候,團長會帶我玩,他還給我做過一個小車,後來被我騎壞了。”

“會。”連川說。

寧谷等了半天,發現連川這一個字已經說完了,他嘆了口氣:“就沒了?”

“我記不清了。”連川說。

寧谷突然反應過來,連川小時候,可能……他並不願意回憶,頓時感覺自己聊這個話題有點兒不合適。

“那個,”寧谷有些尷尬,又不知道該怎麼換個話題,畢竟是他拉着連川非得教他聊天,聊起來了才發現連川根本不合適閑聊,“要不你躺回去吧。”

“什麼樣的小車?”連川突然問。

寧谷好幾秒才弄明白他在說什麼,趕緊連比帶划:“三個輪子的,用鐵條做的,輪子也是鐵的,用腳在地上刨就可以往前走了,就是跑起來太顛了,一說話就咬舌頭。”

連川沒說話。

寧谷正想問他是不是沒聽明白,連川突然笑了起來。

而且笑得停不下來。

笑了好一會兒,連川才轉頭看着他:“主城也有這種玩具小車,不過不會咬舌頭。”

“哎,”寧谷震驚地看着他,“連川你笑起來比不笑好看多了。”

“有空我照照鏡子對比一下。”連川說。

寧谷笑了起來:“我有鏡子,從范呂那兒拿的。”

“偷的。”連川說。

“拿的!”寧谷瞪了他一眼,想想又笑了,“行吧就是偷的。”

鏡子不知道塞在哪裏了,寧谷在自己那個小皮兜里翻了半天。

“要不你用這個鐵片……”他的話說到一半,就被劃破鬼城上空的一陣鳴笛聲打斷了。

高亢而圓潤,寂寞裏帶着空靈彷彿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聲音。

“車來了!”寧谷猛地轉過頭。

卻看到靠坐在牆邊的連川滑倒在了地上,脖子上戴着的黑圈像是燃起了黑色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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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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