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攻心為上
()離開蓼園東廂,鄭嬤嬤沿着抄手游廊,慢慢地走向老夫人的院子,一邊走一邊回想着阮碧方才說的辦法。這辦法委實簡單,概括起來就是四個字“攻心為上”,她卻是想不到的,只因為她從來沒有想過對老夫人用機心。她十歲開始服侍老夫人,十七歲那年,隨老夫人嫁進院府,風風雨雨近五十年,之所以能成老夫人的心腹,憑藉的便是一腔真心實意。如今要為一個乾女兒,對老夫人用機心?鄭嬤嬤不願意,到底在她心目里,冬雪是抵不上老夫人的。只是,想到冬雪將會被賣的遠遠的,從此再不相見,又於心不忍。腦海里一番天人大戰,越想越是渾亂。忽然間,又如閃電如驚雷般地閃過阮碧一開始說的話“只是要看嬤嬤願不願意”,分明是早猜到她的心思,不免又是一番驚疑,這五姑娘怎麼忽然變得心思玲瓏?京城的三月,還沒有回暖,夜風裏涼意猶在。她胡思亂想着,又吹多了涼風,漸漸就頭暈眼花起來,回到院子裏,用不着假裝,倒在床上昏頭昏腦地睡了過去。這一夜睡的極不安穩,在夢裏,冬雪一張臉鮮血淋漓,一會兒神情哀傷地求她救她,一會兒又大罵她虛情假意、見死不救。鄭嬤嬤大叫着醒來,汗濕夾襖,渾身發冷。想到六年前,自己也是大病一場,守在床前的是剛進阮府的冬雪。那一場病來勢洶洶,她足足在床上躺了半個月,冬雪端茶送水,把屎把尿,毫無怨言。又想起前不久自己生病時,也是冬雪衣帶不解地服侍了好幾天……往事歷歷在目,鄭嬤嬤暗叫慚愧,心想:“罷了,罷了,我若是連試都不試一下,那當真是虛情假意、見死不救了。”第二天,依足阮碧的話去做,睡到午時起床,吃過飯,仍然睡下。果然,不到晌午,老夫人派了小丫鬟過來詢問。鄭嬤嬤打起精神,去見老夫人,說:“只是年歲大了,貪睡了一點,並無什麼大礙。”老夫人若有所思地瞅她一眼,今天早上,大夫人已經過稟告過,說鄭嬤嬤昨晚去看過冬雪了。阮里的小丫鬟則說,鄭嬤嬤昨晚回來,滿臉淚痕,回到屋子就倒頭不起了。鄭嬤嬤說:“方才過來的時候,咱們院子裏的那棵梨樹上有兩喜鵲在鬧春,咱們府里怕是不久就有好事盈門……”又說:“對了,前幾天聽來一個笑話,說是一個土財主新納了一個妾,一揭蓋頭髮現滿臉皺紋……”老夫人打斷她:“阿瑤,這個笑話前幾天你才說過。”阿瑤是鄭嬤嬤的閨名,全名鄭阿瑤。鄭嬤嬤尷尬地笑了笑,說:“老夫人見笑了,我這陣子越發的忘性大了。”“行了,阿瑤,別人不知道,我難道還不知道你?是為了那個叫什麼冬雪的丫頭難過?”鄭嬤嬤默然片刻,說:“老夫人心如明鏡,什麼也瞞不過你。”老夫人說:“她這一回犯的事委實不堪了點,實不能留她在府里,免得禍害了其他姑娘。你再瞅瞅着府里哪個丫鬟合眼,我作主,讓她認你做乾娘。”鄭嬤嬤一聽,心灰意冷,說:“罷了罷了,早些年我去廟裏為桐姐兒祈福的時候,那和尚便說了,我命里註定,無兒無女,孤寡一身。桐姐兒活到五歲就走了,我當時的心就拔涼拔涼的,這十多年我也沒有動心思。實在瞅着冬雪跟桐姐兒有幾分相像,性情又不錯,這才收了她。沒想到,果真是強求不得……”說到後來,聲音哽咽。她提到女兒桐姐兒,老夫人垂下眼眸,心裏有愧,桐姐兒的死與她有點干係的。桐姐兒感染風寒的時候,她正懷着七個月的身孕,與老太爺新納的姨娘吵了一架,一怒之下動了胎氣,又哭又鬧,丫鬟們奈何不了她,只好把請假的鄭嬤嬤找我,鄭嬤嬤守着她一宿,等回到家,桐姐兒就不行了。想了想,老夫人說:“那些和尚道士說的話,本就是寬慰人,作不得數,你別當起真了。”鄭嬤嬤點着頭,用手絹抹去眼角的淚。老夫人見她頭髮半白,臉色焦黃,又想到她陪着自己大半輩子,丈夫、女兒早逝,如今孤苦一人,着實可憐,心裏便如碰着火的冰化了。“罷了,罷了,原本那事也怪不得她一個丫鬟。曼雲,你去跟大夫人說,我院裏差一個洗衣的粗使丫鬟,就要那個冬雪了。”大丫鬟曼雲應了一聲,出去了。“大姑娘……”鄭嬤嬤詫異地看着她,大姑娘是老夫人從前在閨中時候的稱呼。“讓她來陪着你,你好好養病,老太爺已經走了,你要是也……”老夫人說,“我這身邊便是說個話的人都沒有了。”鄭嬤嬤流着眼淚點點頭。冬雪無事,她心裏卻說不出來是高興還是難過,倒底她還是對老夫人用了手段。過了一會兒,曼雲帶着冬雪過來。冬雪磕頭謝恩,老夫人板著臉叮囑了她幾句,然後讓鄭嬤嬤帶着她退下了。母女倆回到鄭嬤嬤的小房子裏,冬雪又撲通一聲跪下,連磕三個響頭。“謝謝乾娘救命之恩。”鄭嬤嬤扶她一起,說:“老夫人恩典,饒了你這一回,又留你在院子裏做事。從此以後,你跟五姑娘便沒有干係了,只需盡心儘力地做好院子裏的事情就可以了,丫鬟婆子若是問起從前五姑娘屋子裏的事,你一句都不能亂說,知道嗎?”冬雪用力點點頭。鄭嬤嬤扶着她的臉瞅了一會兒,她臉上紅腫消了大半,指痕也結了疤,有幾道比較深,大概是要留疤的,不由地嘆口氣說:“以前聽老太爺常說禍福相依,也不知道這回把你留在府里,是好事還是壞事?”“能跟乾娘在一起,自然是好事。”鄭嬤嬤嘆口氣說:“但願如此。”冬雪看她神情憔悴,生怕累着她。“乾娘,你還是先休息一會兒,女兒以後跟你住一個屋子,多的說話機會。”“這會兒不知道為什麼我精神特別好,就想就些閑話。”鄭嬤嬤若有所思地說,“對了,五姑娘好象跟從前大不一樣了?”“乾娘也發現了?五姑娘病好后,就好象換了人一樣,事事心中有主張。”鄭嬤嬤點點頭說:“的確如此。”冬雪猶豫一會兒,問:“乾娘,五姑娘是不是軟禁了?”鄭嬤嬤點點頭。“那乾娘你能不能……”冬雪說著,忽然想起剛才鄭嬤嬤才說的“從此以後你跟五姑娘沒有干係了”,話就不敢說出口了。鄭嬤嬤如何不明白她心思,說:“傻丫頭,你以為你乾娘手眼通天?”冬雪黯然地垂下眼眸。鄭嬤嬤說:“再說了,你那個五姑娘又豈是池中之物,小小東廂房怕是困不住她?”冬雪詫異地看着鄭嬤嬤,不明白才隔着兩天,鄭嬤嬤對阮碧的印象怎麼就改觀了。鄭嬤嬤也不多說,她心裏很好奇,這個無財無勢、無依無靠且又被軟禁的五姑娘接下去會做些什麼呢?不到兩天,阮府的內院上上下下都知道阮碧被軟禁了,平日是里少有迎來送住的蓼園一時間熱鬧起來,二姑娘、三姑娘、六姑娘、七姑娘還有諸位姨娘紛紛來拜訪四姑娘,話題自然會拐到東廂房,也少不了一番幸災樂禍。其中以六姑娘最大膽,還跑到東廂房敲門,說要見五姑娘。湯婆子早得過大夫人的吩咐,說:“五姑娘正病着,怕過了病氣,不合適,六姑娘還是請回。”六姑娘說:“就是因為病着,才過來探望的。”湯婆子也不跟她廢話了,說:“大夫人說了,五姑娘這陣子都要養病,不能見人,六姑娘若是有心,先去請示過大夫人。”說著,便把東廂房的門關上栓好,回到偏廳,兩個粗使丫鬟都在,叫槐花的躺在榻上磕瓜子,叫茶妹的坐在桌邊喝茶。槐花吐出一口皮,說:“這六姑娘真是討嫌,不敢找大夫人,就拿着咱們較勁。”湯婆子說:“是有點討嫌,可不能得罪,她那老娘很得二老爺的歡心,都快騎到二夫人頭上。”茶妹一直在外院當差,對內院心嚮往之,聽到湯婆子這麼說,便追問:“可有什麼故事?湯婆婆快說來給我聽聽。”槐花也附和:“是呀,湯婆婆,你快說來聽聽。”湯婆子朝裏屋瞅了一眼,說:“你們倆不去屋裏看着?”槐花說:“有啥好看的,不哭不鬧,整天不是就是寫字。湯婆婆,你說她是不是傻了?”湯婆子說:“瞅着不像。”槐花納悶地問:“那她咋也不哭不鬧呢?”湯婆子說:“不清楚。不過,不哭不鬧才好,要真是要死要活的,咱們的日子可不輕鬆。”茶妹說:“是呀,如今咱們沒事坐着吃吃茶吃吃果子,多愜意的。湯婆婆,你還是跟我們說說生這後院裏的事,就從剛才的六姑娘說起。”“行呀。”湯婆子說,“生六姑娘的姨娘姓孫,跟大老爺的孫姨娘同一個姓氏,還有點淵源……”正說著,忽然聽到裏屋的門開了,阮碧走了出來。湯婆子收了口,心思百轉,心想若是她嫌自己聒噪,自己是低頭認錯,還是陰奉陽違,還是直接駁了她的臉面?卻聽阮碧客客氣氣地說:“湯婆婆,我寫字乏了,可否請你陪我說一會兒閑話?”湯婆子頓時愣住了。一旁的槐花和茶妹也詫異地看着五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