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陌上少年
()忽忽兩日,便是三月初三,上巳節。這個節日也稱為女兒節,是屈指可數的幾個女子可以到大街上嬉鬧遊玩的節日之一。一大早,冬雪去廚房裏領了薺菜花,鋪滿阮碧的床,多餘的便插在案頭的花瓶里。又在阮碧的雙鬟上插滿莽菜花。阮碧對着鏡子照了照,覺得挺鄉土的,想取下來,卻被說了一頓,什麼風俗、規矩,只得作罷。打扮妥當,到垂花門前候着,各個院子的主人攜着丫鬟婆子,擠擠攘攘地站滿小半個庭院。阮碧看到其中一個女子長得特別出眾,看起來也就二十五六歲,身材高桃,氣質嫻靜,跟阮四姑娘有幾分相似,便猜是林姨娘。果然阮四姑娘過來的時候,向她行了半禮。另有一個女子也是二十五六歲左右,牽着四少爺阮家軻,衣着相比丫鬟婆子們要華麗很多,相貌不錯,但略遜於林姨娘,應該就是阮侍郎的另一個姨娘孫氏。站了約摸半柱香,一干丫鬟婆子擁着老夫人、大夫人、二夫人、二姑娘、三姑娘、七姑娘過來了,眾人紛紛行禮。阮二姑娘今日妝扮的煞是明艷,一件淺黃色的春衫,隨風裙角翩躚。她只在鬢角不起眼的地方插了一朵莽菜花,兩兩相比,冬雪就覺得自己姑娘滿頭的莽菜花顯得忒俗。人已到齊,老夫人當先,王氏和阮二姑娘左右虛扶着她,一大幫丫鬟婆子圍着大小主子走出大門。門外已停着三輛鐫着阮府標記的華麗馬車,兩輛鐫着阮府標記的青幔馬車,另有四輛牛車。老夫人上了當首的那輛馬車,王氏帶着二姑娘上了第二輛,二夫人帶着三姑娘、七姑娘上了第三輛,四姑娘、六姑娘和阮碧上了第三輛的青幔馬車,林姨娘和孫姨娘帶着阮家軻坐了第四輛馬車,牛車們則是給丫鬟婆子小廝們坐的。車子走的很慢,阮碧挑起窗帘看着,只見不少馬輛和行人,都是往一個方向去的,街道兩旁大都是平房,偶而會冒出四層高的小,看招牌應該是酒。沿路店鋪林立,行人衣着整潔,神情平和。阮碧還待細看,六姑娘揚手“啪”的打在她手上,柳眉一橫,說:“五姐姐,你可別又整出啥事,連累我跟四姐姐。”四姑娘也附和。“是呀,五妹妹,咱們難得出府,還是安分守己的好。”阮碧微微一笑,鬆開手,帘子落下。“只是看一眼,四姐姐和六妹妹何至於此?”六姑娘不屑地笑了笑。“我倒是忘記了,五姐姐是不識‘目不邪視,耳不妄聽’。”阮碧微笑,說:“彼此,彼此,六妹妹不是也不識‘尊卑有別,長幼有序’嗎?”四姑娘一怔,細細看着阮碧。六姑娘冷笑一聲,說:“不知道是哪個疙瘩角落來的賤種,也配談尊卑有別?”阮碧怔了怔,對於這具身體的背景資料了解,多數是通過冬雪的絮絮叨叨里分析出來的。冬雪自然不曾提及她的身世,她是當真以為自己就是阮府的五小姐,難道別有隱情?心裏這般想着,嘴上也不落下。“便是知道哪個疙瘩角落又如何?還不是一樣。”“呸,誰跟你一樣。”阮碧笑嘻嘻地指指前面。“不是,便坐前面的馬車去呀。”六姑娘漲紅臉,一時說不出話來。四姑娘詫異地看着阮碧,實在想不明白,怎麼一病之後,那個笨嘴笨舌,做事說話都令人厭煩的五姑娘,變得伶牙俐齒,都能堵得六姑娘說不出話來。而且自始而終,不慍不怒,臉帶微笑。“好了好了,都是自家姐妹,一般的出身,何必還要去分個高下?”四姑娘笑着打圓場,別有深意的看阮碧一眼,“六妹妹年幼,五妹妹且讓着她。”六姑娘不屑地哼了一聲,說:“誰要她讓,不過是個沒皮沒臉、傷風敗俗之人,我費事跟她說話。”又拉起四姑娘的手,故作親熱地說:“四姐姐,我跟你說呀,前些日子母……孫姨娘給我寄了一匹蘇綉……”阮碧扭頭,來了一個“耳不妄聽”。出城,行了約摸數里,車子停下。丫頭婆子小廝們先下車,拉好帷幕後,女眷們才下車走進去。草地上輔着席子,放着矮几,擺着鮮果數樣。剛安頓好,有個面生的小丫鬟走過來,問:“可是阮侍郎府上的?”阮家下人答“是”。那小丫鬟又問:“阮二姑娘可在?我家二姑娘有請?”阮家下人又問:“你家二姑娘何許人?”小丫鬟驕傲地說:“延平侯府謝二姑娘。”除了阮碧,帷幕的一干主子早猜到這位小丫鬟的來歷。延平侯家的大姑娘年初為官家誕下皇長子,晉位皇貴妃,謝家也跟着水漲船高,在京城裏炙手可熱,一時風頭無二。謝二姑娘來請,老夫人和大夫人自然樂意,分別囑咐二姑娘幾句話,又讓下人備了一籃品種罕見的蘭草給二姑娘帶去當禮物。除了阮碧,其他幾位姑娘看着二姑娘趾高氣揚地走了,多多少少有點妒忌,區別只在於有的顯露在臉,如三姑娘、六姑娘;有些人極力掩藏,如四姑娘。二姑娘走後沒有多久,老夫人擺擺手,說:“今日上巳節,大家不必拘在這裏,都去祓禊,祛除不祥。”聽這個意思,就是自由活動了。阮碧心中一喜,閨閣生活對於習慣自由自在的人來說,就是一大鐵籠子。三姑娘和七姑娘結伴走了,四姑娘和六姑娘結伴走了,阮碧又落了單。走到帷幕外面,看了看。沿着河流兩岸,都是帷幕,有幾家帷幕上還綉着大大的標誌。出出入入的大多是婦人,偶而有幾個男子,不是車夫便是青衣小廝打扮,看來這段河流,約定成俗是供官眷們洗祓的。今日天色晴好,陽光明媚,河水潺潺,楊柳青青。阮碧深深地吸口氣,因為穿越入異世而帶來的煩悶似乎也消去不少。冬雪拉拉她的衣袖說:“姑娘,先去祭高禖。”阮碧不知道什麼是高禖,但大概猜出是與姻緣相關的,本來這就是女兒節嘛。“高禖在哪裏?”冬雪指着不遠處的一棵大柳樹說:“就在那裏。”阮碧詫異地看了一眼,只見柳樹前有幾個年輕華服女子正合什行禮,但是卻看不到什麼高禖。走到近處才發現,柳樹下方有個三尺高的土翕,裏面供着一個的祼體女像,看來是母系氏族崇拜的遺風。冬雪低聲說:“姑娘,等一下記得要跟高禖求一段好姻緣。”話音剛落,後面傳來一聲嗤笑。阮碧回頭一看,是二姑娘和另一個十四五歲左右的少女帶着三個丫鬟站在身後。二姑娘一副看好戲的表情。那少女身着粉色春衫,容貌秀氣,只是神色倨傲,嘴角還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想必此人就是延平侯家二姑娘謝明珠。她看着阮碧說:“傷風敗俗之人還想求得好姻緣,真真是不要臉。”阮碧懶的理她,向高禖行禮,轉身就走。“站住。”謝明珠低喝一聲。阮碧根本不想搭理這個自以為是的黃毛丫頭,腳步不停,不過謝明珠的兩個丫鬟攔在她面前。謝明珠緩步走到她面前,上下打量着,嘲笑着說:“瞧瞧你自己,就這模樣,給我二哥提鞋都不夠,居然還垂涎於他,真是丟人。”阮碧想了想,微笑着問:“請問,你二哥是誰呀?”謝明珠沒有想到她會來這麼一句,頓時怔了,周圍有其他官家女眷掩嘴笑着。謝明珠只當是別人笑自己,臉漲紅,瞪着阮碧,正想說話。阮二姑娘上前一步,擋在她面前,對阮碧說:“行了,五妹妹,謝二姑娘是敦厚人,比不得你口舌伶俐。”阮碧在心裏暗嘆一口氣,原主呀原主呀,你究竟是怎麼混成這個德性?在自家被人欺負,到外頭被人欺負的時候,自家人還幫着外頭人。她思忖片刻,知道自己絕對討不到好處,於是笑嘻嘻地說:“二姐姐,我不過是跟謝二娘開個玩笑而已。”她的言語行為與從前差別太大了,阮二姑娘迷惑地看着她,一時間倒忘記扳回場子。阮碧行了個禮,趕緊帶着冬雪走了。走出稍遠,冬雪呼了口氣,說:“姑娘,剛才可把我嚇死了。”阮碧笑了笑。所謂祓禊,並不是真的在河邊沐浴,只是用蘭草洗洗手洗洗腳。修祓完畢,阮碧帶着冬雪四處閑逛,這一個多月關在小院子裏,可把她給悶壞了。沒走多久,看到前方一堤綠柳,綿延沒有盡頭,那綠色彷彿矇著一層柔光,看得人心曠神怡。她興步走了過去,忽然聽到歡笑聲隱隱,好奇地撥開垂柳一看,只見彎彎曲曲的水岸邊坐着十來個錦袍玉帶的少年人,有兩個小廝正把酒杯放在水裏,酒杯隨水流而下……原來是在玩“曲水流觴”。冬雪臉色大變,扯扯阮碧的衣袖說:“姑娘,咱們趕緊走。”阮碧知道這個時代男女大防甚嚴,點點頭,剛想舉步。卻不料背後有人忽然推她一把,她踉蹌幾步,等站穩,已立在水邊。那十來個少年都抬頭看着她,目光如炬,即使她生性淡定,也覺得有點尷尬。當中的阮家軒霍然起立,皺眉看着阮碧說:“你怎麼在這裏?”阮碧定睛看清楚是他,心裏暗道不妙。身後傳來一個年輕的男子的聲音:“家軒認得她?”說話間,那人已走到水邊,十六七歲的少年,身着黑紫色的錦袍,身材高挑,眉目俊秀,漫不經心地揮舞着手中的馬鞭。阮家軒臉微紅,說:“是我家五妹,今日也來宜春河邊祓禊,想來是無意中閑逛至此。”紫袍少年挑眉看了阮碧一眼,說:“就是傾慕明月的那位?”阮家軒大窘。紫袍少年又說:“我看她方才鬼鬼祟祟地站在柳樹后張望,定是來偷看明月的。”眾人鬨笑,目光聚集到河邊一個身着藍色錦袍的少年身上。那少年容貌秀麗,此時臉漲的通紅,霍然起立,把手中酒杯砸向紫袍少年,說:“顧小白,休要胡言亂語。”顧小白揮舞馬鞭,擊落酒杯,笑嘻嘻地說:“明月勿惱,你們在岸邊坐了半個時辰,只有這個小丫頭來偷窺你,足見明月魅力。”眾人又是高聲朗笑,其中一個十歲的青年擺擺手說:“小白說的是,明月風采致致,無人可及。不過,豈是庸脂俗粉能垂涎?不過是徒添笑料而已。”顧小白?小白?阮碧想起後世出名的“小白”,忍不住嘴角一咧。顧小白不知道她在笑自己的名字,還以為她因為大家贊“明月風采致致”而欣喜,不由的心生鄙夷,心想,此女被稱為“庸脂俗粉”還能笑得出來,臉皮之厚,真是世所罕見。謝明月臉色稍霽,說:“小白,你怎麼此時才來?速速罰酒三杯。”“就是,就是。”大家附和。“該罰,該罰。”顧小白緩步走到水邊坐下,有小廝遞上酒杯,他一飲而盡,大家高聲叫好,早就忘記了一旁的阮碧。阮家軒瞪了阮碧一眼,又是惱恨又是厭惡,低聲說:“還不快走?”阮碧趕緊帶着冬雪走了,心想,怕是要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