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燈火通明(上)
冬月初四,落日熔金。
正黃昏時分,艷霞似火,燒透半邊天,秦晞站在崖邊散漫地四處眺望,他似乎迷路了。
令人厭煩的大荒山水好似長一個樣,怪石嶙峋,與野蠻生長的樹木糾纏在一塊兒,實在認不出之前有沒有走過。
他索性就等在原地,和之前幾次一樣,等認識路的令狐找到自己。
很快,不遠的高處便傳來令狐的聲音,憋着氣似的叫喚:“太上面——!又丟了?!太上面——!”
還在太上面,她怎麼就是叫不對呢?
秦晞把手攏在嘴邊,大聲道:“令狐姑娘,這裏。”
沒一會兒,那道火紅身影箭一般從茂密的野林里竄了出來,容姿稱得上絕世妖姬的令狐,正用一種完全不妖姬的動作朝自己狂奔,併發出憤怒的叫聲:“你又亂跑!”
他提醒:“令狐姑娘,是太上脈,我叫秦元曦。”
管他叫什麼,怪討厭的,不想記名字。
令狐蓁蓁頭一回遇到這種完全不認路的人,上午他不知聽見什麼動靜,一個人走丟過一回;下午她尋了個水源洗手喝水,回來他又丟了;就剛才,她摘個野果的工夫,他再一次丟了。要不是他,今天就可以翻過這座山的。
她突然又停下腳步,扭頭盯着他:“你今天走丟三次,那就抵消三次救命債。”
這人漫天要價,居然按次來計算救命錢,光昨天就遇了十幾次巡邏妖兵,湯圓妖君可能把整個家底都掏出來了,照他的天價算法,她欠的錢遲早得有西之荒所有山加起來那麼重,絕不能讓他給自己挖無底洞。
秦晞偏頭想了想,“哦”了一聲,並未反對。
她登時又高興起來,姓秦的不認路,還喜歡亂走,很好,指不定到了定雲城他還得倒找錢。
“你不是說食宿全包?吃食呢?”她理所當然地問他,逃出來三天了,他就沒給吃的,還是她自己找了野果充饑,今天居然還不給。
好像是有這麼回事。
秦晞取出水囊遞過去:“只有水,修士不用每日進食。不過這附近野妖很多,我可以替你搶些吃食過來。”
……他該不會以為野妖跟城鎮裏與人混居的妖是一樣的?遇到這種比她還沒常識的中土修士真頭大。
“野妖都是草木成精,不吃東西。”她開始給他灌輸大荒常識,“只有獸類成妖要吃。不過獸類成妖很難,一半只能做妖獸。剩下那些能成人型的,大多不會流連野地山林,只有極少數徘徊野外,吃生肉,還會吃人。”
原來如此。
秦晞沉吟道:“和中土全然不同,或許是因為這裏沒有日月精華天地靈氣的緣故。”
“日月精華天地靈氣是什麼?”
“傳聞中土曾是神明們居住的地方,盤古開天地后,曾有羲和送日,望舒駕月,因此有日月精華,天地間充斥靈氣。”
那都是啥?令狐蓁蓁只覺陌生無比,想像不出是什麼樣,冷不丁卻聽他又道:“你說的對,食宿該我包,我這就找找有沒有野兔野雞。”
又來?她一把掐緊他的胳膊:“不許去!”
然而這位仁兄全無悔改之意,更絲毫不能體會她領路的艱辛,還是說著千篇一律的話:“就在這附近,不會走丟。”
她真是煩死他了,捉什麼野兔野雞,他怕是不曉得處理起來多麻煩,弄熟了還得花老半天,一看就是養尊處優,根本沒在野地里待過,要是能甩掉他自己走,她早走了。
“你只能白天走丟!晚上可不行!”
令狐蓁蓁卯足了力氣阻止他,強行拽着就走。
秦晞覺着胳膊快被她掐斷了,只得道:“令狐姑娘,我會跟着你的,可否不要再掐我?”
“不行,我抓着才放心。”她一口回絕。
誒,大荒人,作風野蠻。算了,這裏是大荒,她是老大,聽她的。
天色漸漸暗沉下來,一線月遙遙懸挂夜色邊緣,令狐蓁蓁側耳細聽,只覺遠處好似有隱約人群喧囂聲——荒山野林,哪裏來的人群?
加快腳步上了一段山坡,眼前倏地豁然開朗,卻是半山腰一方空地,山下是一望無垠的連綿野林,有一座不大不小的村落建在山坳林間,燈火輝煌,如點綴黑色絨布上的明珠。
令狐蓁蓁驟然停了下來。
因她頭一回來南之荒,為防止迷路,特意把師父常用的手藝人地圖仔仔細細背過。俊壇行宮在南之荒東側,按照地圖標記,往西翻過三座山就能見大道,大道再走兩日便是水清鎮。
問題在於,山都是荒山,並無村落。何況湯圓妖君一家子都不喜歡人,這裏離俊壇行宮不算太遠,也不可能有村落。
“怎麼了?”秦晞問道。
她想了想:“按地圖來說,這裏不該有村落。你要是怕,我們就夜宿山林,水源就在附近。”
秦晞不由看了她一眼:“你覺得害怕的人是我?”
怕的人明明是她,怕遇到妖兵,按次數收錢,真是一眼就能看穿的小伎倆。
秦晞反手把她一拉,縱身從崖邊跳了下去。
風聲驟然呼嘯,一團團聚集身周。大荒沒有靈氣,無法原地騰飛,但藉著風勢從高處滑上一段距離還是綽綽有餘。
從高處朝下看,燈火輝煌的村落里人來人往,白石大道旁間隔數十步便有各色琉璃燈籠用以照明,更有許多攤子,從吃食到雜物一應俱全。
孤立在荒山卻又異常繁華的村落,在中土很常見。
秦晞正要控制風勢落下,卻覺令狐蓁蓁湊到近前,她心還挺大,上回跳崖暈頭轉向,這次已十分平靜了。
冷風裹挾着她的衣裙與長發一股腦撲向他,很癢,他偏頭讓過不停擦刮脖子的柔絲,下一刻她口中的熱氣便細細噴在耳廓上。
“這裏很奇怪,要小心。”
秦晞摸了摸發癢的耳朵,周圍風嘯尖銳,他也只能湊到她耳邊問:“怎麼奇怪?”
令狐蓁蓁四下看了一陣:“正常山裏的村落不是這樣的。”
她從西之荒來南之荒,一路上也遇過不少山中村莊,多數與世隔絕,反正不是這種景象。師父說過,大荒怪事特別多,所以遇到反常之事,更要格外小心。
秦晞未置可否。
是正常的村落自然最好,若不是,那也沒關係,太上脈修士百無禁忌,尤其對他來說,遇到什麼妖魔鬼怪,都比夜宿山林愉快些。
風勢將他們送下去,剛好落在村落大門處,只見人潮往來,好不熱鬧。門口有一座巨大的白石碑,刻着“臷民庄”三字,字體極古老。
有意思,他只知道臷民國,傳聞上古時代存在於大荒的異族。
可自從大荒分了四方,四方又開始有荒帝,這些曾經輝煌的大荒異族們便已零落,絕大多數都已成傳說,想不到還有後裔,竟還在這裏聚成了村落。
令狐蓁蓁見他毫不猶豫拔腳就要進庄,馬上利索開口:“進去也行,但要是出了什麼事,我可不會給錢,我提醒過。”
秦晞問得和善:“那要不令狐姑娘一個人夜宿山林?”
一個人可不行,夜裏的大荒野林危機四伏,她又手無寸鐵,不管是遇到妖兵還是野妖都極麻煩。
令狐蓁蓁還想再說,冷不丁一陣風吹來,一股極誘人的香氣鑽入鼻腔,方才吃下肚的幾個野果瞬間沒了蹤影。
什麼東西這麼香!
她兩條腿不受控制地順着味道走,跟聞到肉味的狼似的,眨眼就進了莊子。
這大荒人,前一刻還不肯進,后一刻跑得比他還快。
秦晞一時琢磨不透她的作風,遂跟在後面走。正晚飯時間,莊子裏各色食鋪開張得熱鬧,眾多吃食雖簡陋粗糙,與中土全然不能相比,然而油煙香氣源源不絕,連他也被勾出一絲饞蟲。
那邊廂令狐蓁蓁已順着味道精準地找着了源頭——一個餅攤,餅里夾了各種餡料,用酥油炸得金黃,香氣簡直要鑽進腦仁兒里。
真好聞。
她停在對面使勁嗅,那老闆原本忙着做餅,猛然抬頭見着這麼個服飾華貴的妖艷美人,不由驚得“哎喲”一聲,只從鍋子裏選了張最大的餅包好,獻寶似的:“姑娘餓了?拿去,不要錢。”
令狐蓁蓁卻搖頭:“我不要。”
她身上沒錢,給不得回禮。
買可以,該是姓秦的出錢,他答應了包食宿的。
她還未來得及扭頭找人,一隻修長的手已托着錢從身後送過來,秦晞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來六塊。”
買這麼多,一定有她的份吧?她不信他一個人能吃完六張餅。
令狐蓁蓁猛然轉身,便見他用白紙包了三張餅遞過來:“拿着,說了食宿我包。多加兩張,是前兩日欠你的。”
這不就對了?他若一直如此有來有往,不漫天要價,這趟去西之荒本該輕鬆很多。
不曉得是不是因為太肚餓,他送餅的模樣看着特別順眼,令狐蓁蓁咬着餅仰頭看他,庄內璀璨通明的燈火落在他漆黑眼底,像是有清透的火在燒,那層光極漂亮,她忍不住盯着一直看。
秦晞不明所以地與她對望半晌。
大荒人,言行舉止頗多怪異,她這是在看什麼?不像是看人的眼神,倒似在看一段風景,看一朵花,看一塊石頭,好生詭異。
“令狐?”他疑惑地喚她,“有什麼事?”
她沒事,就是挺喜歡縈繞在他眼底睫毛上那層色澤清透的燈火輝光,說不出的好看,讓她想起曾經見過的迷人色彩。
譬如師父買她當關門弟子那日,映在銀錢上的璀璨日光;再譬如幾個月才能回一趟深山的大伯,踏着夕陽霞光走在山道上,周身那層極柔軟極動人的顏色。
都是罕見的顏色。
終於,她看夠了,咬着餅開口,酥油香氣撲面而來:“吃完餅就走,這裏很奇怪,不宜久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