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太平間的磨牙聲 第二章,薔薇園

第五卷 太平間的磨牙聲 第二章,薔薇園

天漸漸黑了,似乎要下雨,雲厚得好象要掉下來。

我把皮箱放在因濕潤而很柔軟的地上,歇了歇。幾莖草從土縫裏擠出來,表舅家應該不遠了。

由於嚴重的神經衰弱,醫生告訴我必須靜養一個時期。因此我想去表舅家住上一個月。據醫生的

說法,山水可以讓我的神經復原。

那個小村子,在我的記憶中不象個虛假的,然而母親告訴我,我是在那兒出生,長到了三歲時才

走。可我卻記不得什麼了,只記得一幢大院裏來來去去的人,以及一些粗笨而老舊的傢具。如果不是

母親給我的地址,我都不知道這個浙北的小村子在什麼地方。

那是個春暮的黃昏。在一帶隱隱的山影間,霧氣瀰漫。天已暗下來了,在那些霧氣尚未合攏時,

我看見了在山腳下的一幢十分古舊的建築。我不由感到一陣欣慰——終於,我趕在天黑以前來到表舅

家了。

走到這幢舊屋前,我才發現那些巨大的參照物給我了一個多麼錯誤的印象,在遠處看來,這房子

只不過古舊而已,掩映在樹影里,還顯得有點小巧玲瓏。但走到跟前,我才發現光一扇門就足有五米

高,那兩扇門是用厚厚的山木做的,上面包著一層鐵皮,釘着銅釘。年久失修,鐵皮已多半已銹了,

有些地方甚至已爛出了洞,露出下面的木頭。銅釘也已經晦暗發綠,只是門上那兩個熟銅門環,大約

經常有人摸,倒是光潤發亮。

門是用十分粗大的青石砌成的,兩邊的石條上刻了副對聯,一邊是“向陽花木春長在”,另一邊

是“積善人家慶有餘”。很熟濫的聯語,倒和這房子的格局很合適。

我走到門邊,抓住門環。一股冰冷直沁心底,倒象是摸到了一塊冰。我敲敲門,裏面有人應了一

聲:“來了來了。”接着是有人趿着鞋走出來的聲音。趁這機會,我回頭看看煙霧繚繞的暮色。不知

為什麼,我突然感到一陣驚恐,彷彿突如其來的一陣寒流抓住了我。

那兒有些什麼?

我正凝神眺望那一帶樹林,門“呀”一聲,開了。

開門的是我表舅。

我只在很小的時候看到過表舅一面。那是我五歲時,我的曾外祖母過世,散在全國的上百個親戚

都趕回來奔喪,我第一次知道國家有那麼大。而我對這幢房子的記憶,也多半只局限於這一天,在印

象中,來來去去的那些親戚全是些不折不扣的陌生人,那時的表舅,也有點風神俊朗的意思。

現在,他看上去顯得有六十多歲了,按他的年齡,該是只有五十二歲。我剛要開口說話,他說:

“進來吧,我接到表姐的信了。”

我拎起包,走了進去。也許是因為黃昏了,裏面顯得很幽深,迎面是堵影壁,壁繪卻早已模糊不

清。繞過影壁,當中是個院子,大門是朝南的,北牆上爬滿了爬山虎,牆根種了幾本剪秋蘿,開着幾

朵花。北牆的西角上,有間柴房。院子兩邊是兩層的青磚房。中國式建築,向來講究對稱,兩邊也造

得一模一樣。而大門兩邊,也是兩層的青磚房,我還記得,那是當廚房用的客廳——不知道表舅還有

沒有客來了。

“我給你安排了一間房了,樓上朝東的,樓下潮得很。”

表舅閂好門,領我上門去。

沿着仄仄的樓梯,我走上樓。突然,從拐角處探出一個蓬頭的腦袋來,我嚇了一跳,表舅說:

“二寶,來見見你表哥,你還沒見過他。”

我說:“是表弟么?”有這麼個蓬頭垢面的表弟,實在讓我覺得不舒服。那個二寶大着舌頭說:

“我是女的。”

果然,她穿着一件花布夾襖。儘管她頭髮蓬亂,我我看見她的臉上、手上和衣服都很乾凈。她的

臉上,堆滿了弱智人的傻笑。表舅說:“叫表哥,別這麼沒規矩。”

二寶看着我,說:“表哥。”吃吃一笑,跑上樓去。表舅搖搖頭,說:“這孩子,有點缺心眼,

還算聽話。唉,那時這屋裏滿是人,長房二房,大大小小足有二十幾口,現在只剩下我一家三口了。

看,你媽小時候從這兒掉下去過。”他指着樓上過道里的一角破損了的扶手。這樓並不高,只有三米

左右,因為樓下本來就不住人的吧。院子裏又是泥地,摔下去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我想到了我

唯一記得的當年那個這幢房裏擠滿了人的出殯場面,也比現在更有些人氣。

我嘆了口氣,說:“表弟怎麼不見?”

“大寶在鎮上開了個小店,不常回家的。過幾天讓二寶帶你去看看,你還跟他打過一架呢。到了,

你的房就在那頭。”

他領我到邊上的一間屋子。一推門,裏面黑糊糊的,他拉着了電燈,幾乎同時,過道里響起了一

陣噪雜的音樂,接着,一個男人的聲音響了起來:“╳╳鄉人民廣播站,現在開始廣播。”

房裏,東西很少,一張床靠在屋角,因為灰塵太大,蚊帳上遮着已經變黃了的的塑料紙。表舅說:

“熱水在樓下灶間裏,要就自己去拿。路上辛苦了,早點洗洗睡吧。”他轉身出去了。

站在空蕩蕩的屋子裏,聽着廣播裏發出的稀里糊塗的聲音,如一陣涼水漸漸浸透了我的全身。恍

惚中,我彷彿來到隔世。

和衣躺在床上,聽着廣播裏傳來的含糊的聲音。靜下心來,就聽得出那是個廣播劇,不知何時錄

下來的,也許,在這個偏僻的鄉里,有個傢伙正在一間廣播站里擺弄幾張古舊的密紋唱片吧。那些時

斷時續的聲音象從水底冒上來的一樣,一會兒是個女人帶着哭腔說:“你騙了我,我太傻了。”過一

會兒又是一個男人的聲音說:“人生本來如此。”原來這兩句話肯定不是在一塊兒的,放到了一起,

倒有種奇怪的意味,好象是那個廣播員有意為之一樣。

我想到了許多年前,在這大房子裏的那一次出殯。很多人圍在一起,我的曾外祖母躺在一張竹榻

上,腳邊點了一枝白蠟燭。人們的聲音此起彼伏,在頭頂蠕動。

在人群中,我依稀記得一張臉。

這是個女人。

一個極為美麗的女人。

一個五歲孩子心目中的美麗女人是什麼樣的?我當然忘了。但是後來我回憶起這一情景時,我才

發現了她的美麗讓我記得很深,我才能清楚地記得她的每一個特點。

她穿着白色的對襟夾襖,頭髮烏黑髮亮,以至於後來我讀野史時,讀到陳叔寶的寵妃張麗華“發

可鑒人”時,才發現古人的觀察力實在驚人,這幾個字實在極好地說明了那一頭如水的長發。而她的

臉在我的記憶中卻白的嚇人,我懷疑是不是我的記憶欺騙了我,以至於她的臉色在我記憶中越來越白,

白得象漢白玉雕出來的一樣沒一點血色。

我一直不知道她是什麼人。當時,她大約有二十三、四歲,神情並不很悲傷,可能是哪一支的舅

媽吧。我記得我看到她的臉時,就嚇得垂下頭,不敢多看。然而,在我的內心深處,總象有種誘惑,

好象我一定要看。而每看一眼,我都記得我膽戰心驚,說不明白的恐懼。

她的臉也許給我的印象是太白了,讓我已記不清她的五官。我只是覺得,她更類似於那些古老壁

畫中已經剝落殆盡,而只能看得見一點輪廓的仙女。但已經漫漶了,那仙女與妖魔也沒什麼區別。

我點着了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窗外,夜色漸濃,廣播時傳來的聲音也越來越幽渺,換成了一

個女人咿咿呀呀地唱一支地方小曲。本來這地方的方言就很費解,聲音又模糊,加上是唱出來的,更

是不可辨了。在夾雜着電流噪聲的曲調里,依稀只覺得一種蒼涼。夜色如水,一個女人獨自穿了破衣

服,在橋頭上低唱那種感覺。再熱鬧的調子,也只會讓人覺得凄楚。

抽完了煙,我把煙頭扔進床下的一個破瓶子裏,從包里取出了洗漱用具,走出門去。下樓時,在

拐角處,一股濕冷的氣息直撲過來。

灶間裏,用的還是灶頭。也許是因為煤不好運吧,價錢又貴,不象柴草,滿山都是。灶眼上,一

鍋水擱在上面,灶膛里還有點火,水還很熱。我用銅勺舀了一杯水,走到灶間門口的水溝前,開始刷

牙。

我把一口水吐在地上。不知為什麼,背上一陣冷,不由打了個寒噤。樓上,廣播還在響,那女子

拉長了調門,拖出一個長音。不過大概是唱片跳紋了,人的一口氣絕不會這樣長法。並沒有風,樓上

的燈光映在地上,照出了一方亮。可地是泥地,所以這一塊亮不過比邊上的顏色淡一點而已。

我又垂下頭,去刷牙了,可我心裏,卻隱隱有種不安。如果不是我眼花,那剛才一定有個影子很

快地在樓上掠過。我雖然看不到樓上,那地上投下了欄杆的影子。

這是表舅還是二寶?或者是只野貓,因為我沒見表舅家裏養貓。我胡亂猜測着,但心底總有點不

安。也許,這是我的神經衰弱引起的,我總是把一點風吹草動都想像成荒誕不經的事。

我洗着腳,吃力地辨認着樓上傳來的不清晰的廣播聲。當我洗完腳,出去倒水時,那裏傳來了一

個男人的聲音,我只聽清了最後的兩個字是“結束”。

站在樓下的走廊里,看着燈光。一切都寧靜,但我相信還不到九點,只是在山腳下天黑得早,周

圍還沒人家,所以顯得很晚了。

洗漱完了,我擱好臉盆,走上樓去。走過那幽暗的拐角時,突然又從心底升起一陣恐懼。我向後

看看,身後,是樓下那走廊,很昏暗。我覺得那兒好象有什麼東西讓我害怕,可又引誘着我前去。我

屏住呼吸。腳沉重得象灌了鉛,卻總象是不由自主地想走下樓去。

不要走下去。不要走下去。在內心深處,我對自己說。但樓下的那一片黑暗,彷彿有種妖異的力

量在蠱惑着我。

“有人嗎?”

我小心翼翼向樓下說著,我的腳已經邁下了一級樓梯。

“是你么?”

我聽見表舅在樓上說。他趿着鞋,從上面走下來。

“沒什麼,我剛刷完牙呢。”

他說:“那早點睡吧。”他走過我,下了樓。我走到樓上,看見他站在北牆根處小便。

走過他的房間時,突然,我又有種突如其來的恐懼。他的房門虛掩着,沒開燈。二寶大概和他睡

一間房的吧。我逃也似地回到自己房裏,直到躺到床上,我還聽得到自己的心臟在劇烈地跳動。

第二天,我起得很晚。穿好衣服,走下樓,看見表舅在磨一把鋤頭。他頭也沒抬,說:“起來了?

粥在鍋里,隨便吃吧。”

我答應了一聲,去弄點水洗漱。表舅磨鋤頭的聲音“嘶啦嘶啦”的,前一聲短,后一聲較長。可

能是那塊磨刀石已磨成了半月形,厚度不同,聲音也不同了。

我洗漱完了,出來時,表舅正把鋤頭裝到把上,準備出門了。我說:“表舅,你要下田嗎?”

“是啊,田裏都板了,要翻一翻。”

“我也去吧。”

表舅看了我一眼,道:“你行么?”

我彎彎手臂,看看自己不算太難看的肌肉,說:“農活我不行,可力氣還有點,給你打個下手總

行。”

“你不去鎮上了?”

我想說鎮上也沒什麼好看,與其走上十幾里路去鎮上,不如干點家活。我嘴上卻說:“明天再去

吧。”

表舅說:“那你去吃粥吧,我再磨把鋤頭。”

粥是白米煮的,很是香甜,下粥的卻是些腌辣椒。我根本吃不慣這麼辣的東西,只咬了一小根,

就把兩大碗粥都喝下去了。

吃完了,表舅已經磨好了鋤頭,他給了我一把,我扛着跟在他身後出門。在大門口,表舅扭頭喊

着:“二寶,不要亂跑,閂好門。”

走出不多遠,不知為什麼,我回頭看了看。我看見二寶站在門口,盯着我看。如果不是我的幻覺,

我發現她的眼亮得嚇人,

表舅家的田離宅子有一段路。到了地里,看到田裏的土都已經乾結了。表舅在開始在田裏挖一條

溝,把土翻個個。我挖了沒幾畦,只覺手臂象斷了一樣,鋤頭也舉不起來,落在表舅身後好大一截。

表舅悶着頭掘土,好象什麼也不關心。我看看天,天上黑雲漸濃,看樣子要下雨了。

我說:“表舅,天快下雨了。”

他停下鋤頭,看看天,道:“是啊,過不了一個鐘頭就要下了。你幫我回家拿個斗笠跟蓑衣來,

今天要把田翻好。”我也實在有點不想幹了,就扛着鋤頭回去。回到表舅家的大門口時,烏雲已經很

濃了,天暗如黃昏,回頭望去,倒似暮色降臨。說也奇怪,走過來時路上沒沒見多少樹,但看過去,

樹卻密密麻麻的。

我推開厚重的門,把鋤頭放在過道上,表舅的蓑衣掛在灶間門外,可是只有一套。我想再找一套,

萬一回來時下雨了好穿。只是這兒沒有了,我想問問二寶,可不知她上哪兒去了,再說問她也未必能

問出些什麼來。

我走到柴房門口,從窗子裏向里看了看。很幸運,裏面的柱子上,正掛着一件蓑衣。我走了進去,

拿下了那件蓑衣。這件蓑衣是用細竹絲編成框架,上面鋪着箬葉,也就是裹粽子那種。很奇怪,箬葉

上,有不少被劃破的地方,卻並不象穿破了的。

我剛想走出去,猛地看見在那堆柴禾後面,還有一扇小門。門上,掛着一把開了的大鎖。是個廢

棄了的後門吧?後面也許有個院子?

我推開了門。

門一推開,就象一陣潮水洶湧而至,我吃了一驚。裏面,象燃燒一樣,開滿了薔薇。

只是春暮,雖然薔薇四季能開花,但這院子裏太多了。薔薇本就是有點象爬藤植物,種着就會爬

滿整幢牆,而這裏,簡直是充滿了整個空間,到處都是。這裏的薔薇大多是艷紅色,只有少數是白的

或黃的,絕大多數都是大朵,夾雜着少量十姐妹一類的小朵薔薇。這兒的花開個那麼狂野,只能用

“妖艷”來形容。

在薔薇叢中,有一條狹窄的小道。有這麼一條路,多半是有人經常走動,不然早就被長勢極快的

薔薇淹沒了。我披上蓑衣,向里走去。這時,我才想到,蓑衣上劃破的痕迹也許都是這麼造成的吧?

那會是誰呢?

我沿着小道走着。路十分難走,不時有細刺勾住我,如果不披這蓑衣,我只怕早就動彈不得了。

薔薇的刺很多,但沒什麼香味。這麼多花在一起,本該有極濃的香味才對。古書上不是說,韓愈接到

柳宗元信后都是先以薔薇露盥手后開閱?也許,這裏的薔薇都是無香的吧。不知為什麼,走在這些花

叢中,總讓我有種怪誕的感覺。

路彎彎曲曲。這園子應該並不太大,可大概這小道太多曲折了,走了半天也走不到頭,而且也不

能走快,正讓我有了一點迷失的驚慌時,我看見在前邊的花叢里有一間小屋。

這小屋掩映在花叢里,可望而不可及。要直走過去,只怕要用刀子打出一條路來。但我覺得總該

有一條路通到那兒,就沿着這路拐來拐去。因為有了個目標,所以這麼亂轉也不是太無聊。

不知走了多久,我終於看到前面就是那小屋子了。我長吁了一口氣。

這是間很小的木屋。如果是磚砌的,外面抹上石灰,我可能會懷疑那是座江南鄉村裡前些年常見

的墳墓。那時一些先富起來的萬元戶總是把先人的墳墓做得象一間小房子。但這間小木屋有一扇窗,

一扇門,肯定不會是墳墓。窗上爬滿了薔薇,只怕裏面一點光也透不進去吧。門上倒沒有纏着薔薇枝,

但我看得到附近的枝條上有折斷的痕迹。

這門是向外開的,但由於外面都是薔薇枝,拉開來會很費力。我剛扯開幾枝長得過於靠近門的枝

條,正要拉門,門卻“呀”一聲開了。

我嚇了一跳。但馬上看清,裏面出來的那個披着蓑衣的人是二寶!

她看見我,象見鬼一樣,叫道:“不要進去,不要進去!不好進去的”

她象一張划壞了的唱片一樣那麼翻來覆去地叫着。我道:“二寶,裏面有什麼?”

二寶說:“是媽媽。她說不好有人的。”

她的話讓我一陣發毛。表舅的妻子在十幾年前生二寶時死了,這我早就知道。難道裏面是個死人

么?可二寶卻說什麼“她說”,二寶不太象會說謊的人,可裏面真會有人?

二寶已經閂好了門,回過頭來對我說:“表哥,你不好說的。你要跟爸爸說了,爸爸會殺了你,

你不好說的。”

她一邊反反覆復地說著,一邊從地上的草叢裏摸出一把大鎖鎖上門,大概很怕表舅會打她。看來,

她雖然弱智,但說謊還是會的,只是不知道哪些謊話可以騙人,哪些騙不了人。我看着她嘴裏說出那

些可笑的話,還笨手笨腳地鎖門,卻不要我幫,不由有點好笑。她鎖好門,又叮囑我一句:“不好告

訴爸爸的,噢。”

在這一瞬,我才發現二寶其實可以算得上是個美人。儘管她一身的邋遢樣徹徹底底地破壞了她的

美貌,但從她的臉型,還可以看出,她該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可惜了,我想,但馬上又覺得,在表

舅家裏,她是個弱智不見得是件壞事。

我沿着小路出來,二寶在後面拚命地推着我,象是在趕我出去。身邊,繁花似錦,烏雲也不知在

什麼時候散去了,陽光象水一樣直瀉而下。不知為什麼,我只覺得周圍那麼妖異。

給表舅送去蓑衣再回來,過了不久,果然下雨了。這場雨直下到黃昏還不曾止,天也冷了許多。

吃過晚飯,我半躺在床上,抽着煙,聽着風雨聲中傳來的有線廣播的聲音,只覺得心頭髮冷。

風大了。窗外,雨打得地上起了一層水霧,時而有風帶着風點雨吹進房來,靠窗的樓板上也濕了

一塊。我起身,扔掉煙頭,關上了木板窗,登時,窗上“沙沙沙”地響過一陣,這讓人心頭更覺陰冷。

我翻出一本書,那是本歷朝七絕選,當我還不曾得神經衰弱時常讀上兩首,當作催眠的藥劑。由於時

常翻幾頁,有不少詩我都已經能背下來了。

我順手翻開一頁,是一首清人的作品:“依然被底有餘溫,尚恐輕寒易中人。最是夢回呼不應,

燈昏月落共凄神。”寫得並不怎麼好,題目是《江上》,卻沒有扣緊題目,有點莫名其妙。然而,不

知為什麼,這首詩也讓我覺得身上越來越陰冷,好象感冒了。

我正胡思亂想着,不知不覺打了個盹。醒來時,書扔在了地上,天色已暗了。我揀起書,這時,

我突然聽到了一陣細細的哭聲。

這是個女人!

是二寶么?

我馬上就知道這不太可能。二寶的樣子,似乎不會這樣哭法的。這哭聲幽咽凄楚,在風雨中象一

縷遊絲,時斷時續。

我站起身,拖着鞋走到門口。過道里暗得可怕,這哭聲似乎也不象從隔壁傳來的。由於還在下雨,

在雨聲中聽來,無比的幽渺,讓人心頭不由自主地一陣陣冷,聽不出是從哪裏來的。

也許是什麼聲音,我聽岔了吧?

我看着院子裏。院牆很高,後面那個園子也看不見。這麼一聲雨,會打落不少花朵的吧。我想着,

點着了一枝煙。就在點煙的那一刻,我突然看見了一張雪白的臉!

這張臉在我點煙時正抬頭向上瞧,如果不是在點煙時眼光向下瞟了一眼,根本不會注意。我吃了

一驚,手一松,煙也掉了。我只覺背上向爬過一隻小蟲子,渾身涼得發癢,甚至,連我的心跳也一下

子聽得到了。

我撲到欄杆上,不顧會掉下去的危險,向下看去。可恨的是,下面實在太黑了,象一個深不可測

的深潭,什麼也看不清,但我感到有一個影子極快地閃過,無聲無息。我叫道:“是誰?”

沒人回答我。我正想跑下去,只覺得有人抓住我的手腕。我嚇了一大跳,回頭一看,是表舅。

“下面有人!”

“別去。”他說。他的臉也白得嚇人,不帶點血色。他只穿了件單衣,看樣子是剛從床上爬起來

的。

“下面有小偷。”

表舅還是抓着我,他小聲說:“沒有人的,別去。看,二寶也哭了。”

這個理由並沒有說服力。我有點詫異地看着他,似乎,他知道下面有人的。也許,是他情人吧,

不是光明正大那種。我有點自作聰明地想。

樓下,暗得沒有一點活氣,空氣也象要結冰。

不知不覺,在表舅家住了一個星期了。

我是看到自己帶日曆的石英錶時才知道這一點的,表舅家沒有日曆,真有點“山中無曆日,寒盡

不知年”的味道。

這一個星期里,我有時干點家活,有時就躺在床上看書抽煙,要不就做點飯菜。書快讓我翻爛了,

也快全背下來了,只是那個薔薇園更讓我好奇。表舅雖然不在家,二寶卻整天跟着我,似乎怕我再去。

表舅說過要讓二寶帶我去鎮上看看大寶,卻一直也沒說起。那鎮上治安不太好,我來的那天就聽人說

一大早有個小販跟流氓起了衝突,被流氓殺了,表舅大概不想讓二寶去那地方吧,而我又不認識大寶。

這一天天陰沉沉的,正午時還陰得象黃昏。我翻着那本詩集,迷迷糊糊中,又看到了那兩句“最

是夢回呼不應,燈昏月落共凄神。”也許是我的神經衰弱又犯了,心裏煩悶得不行,總覺得象有什麼

事會發生。

吃過午飯,表舅又扛着鋤頭下地去了,二寶在樓下玩着一坨泥巴,不進斜着眼看看坐在樓下廊里

看書我的,大概怕我會偷偷去那個薔薇園吧。如果我沒有好奇心的話,這是十分平靜和無聊的一天。

我無聊地翻着書,然而,我實在無法抑制自己的好奇心。那間埋沒在花叢中的小木屋裏,究竟有什麼

東西?如果沒有二寶,我肯定會跑去看的,就算沒蓑衣也一樣——即使會被刺刺得滿身是血。可二寶

雖然弱智,卻很執着,認準了什麼,一定也不放鬆,就算我上茅房她都會在門外等着。

我放下書,看着那堵擋住園子的牆,想像着許多年前的事。這幢房子原本並就是我家的,聽說我

家本來也算個有點資產的小地主,後來人口眾多,而幾個曾叔祖又染上了烏煙癮,十幾畝地都賣光了,

只剩這宅子是祖業,祖訓不得出賣。所以後來鬧農會時我家成了有宅院的下中農,很成為笑談。

那堵圍牆把後面的園子遮得嚴嚴實實的,一點也看不到。最早時的祖先為什麼把牆築得這麼高?

當然,那時這兒不太太平,我小時候還聽外祖母說過鬧長毛時的事——當然,那些她也是聽來的。這

里地廣人稀,周遭十里方圓就這一幢院子,當然要把牆修得高點厚點吧。

突然,我有一個十分可怕的想法。在那屋裏,會不會是個死人呢?二寶說是她媽媽,可她媽媽早

死了,生她時難產死的。

我走下樓,二寶還在起勁地玩着泥巴。那些坨泥巴被她又拍又打,不成個樣子。我喊了聲:“二

寶。”她抬起頭,看着我,兩隻手還抓着泥,我說:“二寶,去鎮上要多少時間?”

她想了半天,說:“吃好飯去,回來吃飯。”

儘管語法不通,但我也知道,帶她去鎮上,一個下午是不夠的,除非能搭個車。可這兒的路也只

是條走出來的小道。拖拉機也不過一輛。

我看了看柴房的門。門沒關,不知裏面那扇門開着沒有。我走到裏面,那扇門上掛了一把大鎖。

看樣子,那天表舅是湊巧忘了鎖門吧,因為我那天見二寶出來時也沒鎖這扇門。

我彎下腰,從門縫裏向里張了張。裏面依然繁花似錦,那些如火如荼的薔薇幾乎似是燃燒一樣在

怒放。薔薇是種花期很長的植物,聽說在廣東、雲南那一帶,可以一年四季不斷。這院子裏的薔薇並

沒有人照料,雖然長得很亂,卻也長得出奇得好。

我直起腰,一轉身,卻差點撞到二寶。她鬼鬼祟祟地站在我身後,兩手也髒得象泥捏的。這讓我

又好氣又好笑,我說:“二寶,你去裏面,你爸爸知道么?”

我本來只是隨口說說,誰知她的臉一下煞白,道:“不要!不要!不要告訴爸爸!”一邊喊着,

一邊向後退去。她的反應太大了,讓我奇怪。

我說:“二寶,你告訴我那屋子裏有什麼,我就不告訴你爸爸。”

她看着我,呆了半晌,咬了咬嘴唇,才道:“那你不好告訴爸爸的。”我點點頭,說:“當然。”

她伸出手來,道:“拉個鉤。”

她剛玩過泥巴,一隻手骯髒之極。但我的手指勾住她的手指時,只覺她的皮膚光滑柔膩。她的面

相本來就很美,手形也很好看,只是頭髮蓬亂,手上也太髒了。這時卻看不出她是個弱智,我心中不

由得一陣嘆息。

二寶拉了拉我的手指,大概斷定我不會說了,道:“裏面有餅。”

有餅?我不覺怔了怔,本來以為有什麼驚天動地的秘密,這時不由大笑起來。二寶顯然不明白我

為什麼要笑,獃獃地看着我。

笑了半天,我突然想到,那個屋裏有餅的話,意味着什麼?

天很陰沉,氣溫並不太低,我的身上卻一陣發冷。

表舅一般是六點回來。五半,我燒好了飯菜,給二寶洗好手,等着表舅回來,只聽得表舅在大門

口大聲叫着我的名字,說是大寶回家了。

大寶和我同歲,比我小几個月。聽表舅說,小時候我還和他打過架,可我一點也不記得了,連他

的樣子也一點也沒印象。如果算一下,我和他也有二十來年沒見了吧。我走出灶間,表舅把鋤頭靠在

牆角,他身後跟着一個人。黃昏了,天色很暗,有塊影壁擋着,更看清面目了。

我伸出手去,說:“大寶么?”

他也伸過手來,說:“表哥啊,住得好么?我生意忙,一直沒回來。”

他衣服很單薄吧,手也冰涼,我說:“沒吃飯吧,快去吃點,菜還熱的。”

我們圍着桌子坐好了。菜並不算好,我炒了點臘肉,一點蒜苔,再是點青菜湯,都是表舅從菜地

里拔來的,很新鮮,住了這些天,我的掌勺手藝大進,到底沒幾個人能這麼天天吃到離開泥土才十幾

分鐘的菜的。

吃完了飯,表舅提着碗去井台洗碗,讓二寶陪陪我。天色暗了,快到清明,雲厚厚地滿是雨意。

大寶把腿擱在條凳上和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閑話。我摸出一枝煙,他接過來,我打着了火機給他點

着。他的臉色不太好,做生意也太辛苦吧。他抽了口煙,說:“表哥,沒什麼事,多住幾天再走吧。”

“住也有一禮拜了。大寶,你生意還好么?”

“也就挑點雜貨賣賣,賺點辛苦銅鈿用用。”

“那你的貨扔那兒不要緊么?”

他吐了長長一條煙柱,說:“不要緊的,跟那兒一個館子裏說好了,在他們柴房裏擱一擱。再說,

也沒什麼值錢的東西,就是點騙騙小孩的玩意。生意難做啊,稅還重,你也知道的。你做什麼?”

我苦笑了一下。由於嚴重的神經衰弱,我早已辭去了工作,現在是坐吃山空了。但我沒有告訴他。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可沒見大寶,表舅說一大早他就走了,館子裏客多,東西不好放得太久的。

我伸了伸懶腰,想着,在這個大院子裏,一切都象和現實脫節了,只有大寶還有點實在的氣息。他一

走,這院子又籠罩着一層詭秘。

也許是我多疑,但我總覺得這一切都如此地難以捉摸,一定有什麼我不知道的事。可能是我的神

經衰弱又犯了,每一回犯神經衰弱都如此,失眠,多疑,這一點我很清楚。在我還是個孩子時,我就

總在懷疑門外有不可知的異獸,儘管打開門就可以看個清楚,可那時我就缺乏那種勇氣。

我坐在窗前。早上霧氣很大,表舅扛着鋤頭又出門了,我開始抽一根有點發霉的煙。天開始下雨,

雨下得窗台上濕成一片,而我不想關窗。不是玻璃的,一關窗,這房子馬上就暗下來,好象一下子就

沉入深夜。只有一點光線能給我一點暖意。

我抽着煙。窗台上,磚縫裏有一根長長的細草,沒有葉子。頂上長着一朵藍色的小花,在雨中,

緩緩搖擺,彷彿呼喚。

不知坐了多久,當我回過神來,只覺頭痛欲裂。一定是感冒了,好在我帶了阿斯匹林。我從床下

拿出熱水瓶,想倒一杯水,可水已沒了。我拿着熱水瓶走下樓去。

仄仄的樓梯昏暗狹窄,整座房子巨大而沒有人氣,雨聲淅淅瀝瀝的象是能沁入石頭深處,身上也

不由自主地覺得冷。

我走進灶間,爐膛里還有點火。我看了看,柴禾卻不多了,想燒水是不夠的。我沖守雨簾,跑到

柴房裏,彎下腰,抱了捆麻秸。這時,突然有一陣恐怖,讓我打了個寒噤,好象有人在偷窺着我,而

我又看不見他。好象一桶冰水從頭頂燒下,渾身都冷了。

是二寶么?

我馬上知道不是。因為我聽到她在外面怪腔怪調地唱着什麼。從柴房的窗口看出去,她正在廊下

玩着泥巴,還不時向柴房裏張望。我環視一下四周,說不出那種被偷窺的感覺是在哪兒,周圍堆着麻

秸和稻草,不會有人的。可那種感覺揮之不去,讓我很不舒服。

我抱着柴禾出了門。二寶嘴裏還在唱着什麼,隔着一院春雨,那一帶古舊的飛檐象一幅破了的水

墨畫。我伸手揉了揉太陽穴,讓自己清醒一下。的確,這幢房裏沒有第三個人了,表舅還沒回來,他

出去時帶了蓑衣的,不用我送。而四周也沒有值錢的東西,小偷也不會來光顧吧,這應該只是我的多

疑。

雨還在下,象潮濕的蜘蛛網。雖然細小,但每一顆雨點還是可以感覺得到。我仰起臉,卻看不到

一點雨。雨打在我臉上,一陣陣刺骨的寒意,但我沒有快走,反倒想在院子裏立一會兒。肩頭上,雨

水漸漸打濕了我的衣服,突然讓我想到了小時候那些驚恐萬狀的日子,每一天都如此。每一天都讓我

無比的孤獨,無比的無助。日子總是如此么?我有點想問自己。

我穿過院子,走進灶間。把麻秸拗斷了扔進灶膛,火燃起來了。火光中,身上有了點暖意。我把

一根麻秸又拗斷了,想放進去,二寶的歌聲飄了幾句過來,聽不清什麼,也象雨。

突然,我停住了手。她唱的,是那兩句詩:“最是夢回呼不應,燈昏月落共凄神”!儘管她唱得

不清楚,卻正是這兩句。

火燃着,可是我身上,卻越來越冷。

門開了。

門開了后,從外面飄進來一股白色的煙氣。這些白煙比空氣重,所在只在地上流動,象水一樣。

也許,是乾冰吧?可表舅家裏怎麼會有乾冰呢?我一定是在做夢。

我躺在床上,身上象壓了萬斤重物,沒辦法移動,只能用眼角的餘光看着門。

門無聲地開了。我看到了一個人。

一個女人。

這個女人絕對不是二寶,因為她比二寶高一些,走路也十分輕盈,身上穿着白色的長袍,但不象

是睡袍,二寶也不象不睡袍的人。我看不清她的面目,只能看到一個輪廓,在床上看去,倒象是從水

底看出來的。

她走動時,無聲無息,白袍的下擺象水紋一樣流動,看得到她腿的樣子。

然而,這一切都太不虛假了,倒象一部妖艷的鬼片。我一定是在做夢,我想。

你在做夢,你什麼也看不到。

在心底,我以自己這麼說。有時做了一場惡夢時,我就么對自己說。我想睜開眼,但發現無論我

如何努力也不能做到。

我怎麼看到她的?

直到這時,我才發現我並沒有做夢,我的眼睛本就是睜着的,看得到蚊帳的頂。這些老房子沒有

天花板,因此常有灰塵落下來,蚊帳一年四季掛着,頂上鋪着一層舊報紙遮擋灰塵。我可以看到透出

變成黃褐色的帳子,那張不知何年何月的報紙上的一幅傳真照片,一些人在歡天喜地地慶祝什麼。

她走近了。象夏天正午看一張燃燒的紙片,看不到火苗,只能看到那條移動的焦痕。

更近了。

我看見了她的臉!

她的臉儘管蒼白,沒有表情,但我一眼就認出了,她正是那個常出現在我夢中的女人!

她是誰?

我發現我的頭腦混亂成一片,身體也僵硬麻木。彷彿是個夢,也許正是個夢吧,我無法讓自己的

身體動一下。是死了么?

我突然聽到了一聲哭叫。象是一塊石子投進了一潭死水,我一下子醒過來,身體也可以動了。可

是沒等我動,她已轉身跑出了門。

這不是夢!

我只覺渾身都冷意森森,毛骨悚然。床前,還留着一股白煙,窗外,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透過

窗板的縫隙,一鉤殘月冷冷地掛着,那朵藍色的小花不時擺過,留下一個影子。

門外,有人奔跑的聲音!

我披了件衣服,翻身下了床。踩在那白煙里,一陣透骨陰寒。我一把拉開虛掩着的門,跑到過道

里。

夜色中,月光昏黃不明,但我還是看見了一個白色的影子一閃,進了柴房。我撲在欄杆上,大聲

喊着:“是誰?我看見你了!”

二寶的哭聲大了起來。月色如水,如冰,如石,如煙,也如刀。

我衝下樓,不顧一切地向柴房跑去,耳邊,風聲象吃吃的笑語,又象惡毒的譏諷。我衝到柴房門

口,猛地拉開門。

通到後院的門開着,一院薔薇,開得妖異。殘月如鉤,冷冷地照着每一朵盛開的花,不論是紅的

還是黃的、白的,同樣帶着猙獰。

進來吧。

象是蠱惑,有一個聲音在我的心底細細地說著。

進來吧,我的嘴唇甜如蜜。你等待什麼呢?

沒有風,但葉片都在慢慢抖動,象嘆息。我壓了壓心底湧起的恐懼,抓住了那扇門的門框。

一隻手抓住了我的肩。

是表舅。

他的臉蒼白得嚇人。他抓着我,眼裏,充滿了焦慮和驚恐。

“那是誰?”我掙開他的手,那條被薔薇湮沒的小道上,葉片和花朵仍在搖擺。

“是她!”表舅的手抱住了頭,“我妻子。”

“她為什麼要住在那幢小木屋裏?那裏是人呆的么?”

表舅抬起頭,他的眼裏,淚水再也抑制不住,流了出來。

“是的,她不是人。”

我無法形容那時我的臉上是種什麼表情。也許,不是我瘋了,就是表舅瘋了,或者我們都瘋了。

我大聲說:“她會走,會跑,不是人,難道是具屍體么?”

表舅忽然大聲吼道:“是的,她是具屍體!你懂了么?她是具屍體!”

我的渾身都冷得象要結冰。身後,傳來腳步聲,以及一個微弱的哭聲。我回過頭,是二寶,她的

臉上滿是淚水,站在柴房門口。在她的眼裏,除了弱智人特有的麻木,還有着一種說不清的痛苦。

表舅揮了揮手,道:“二寶,快去睡覺。”

他掩上了門,柴房裏,登時暗了下來。不知是幻覺還是虛假,我好象聽到一個人的哭叫。

“那是我妻子,你也該叫她表舅媽的。”

表舅垂下頭,他的話語中,有着無限的痛苦。我看着他,說:“告訴我,把一切都告訴我吧。”

“好吧。”他抬起頭,“你也許不會知道,就算知道也不會相信,我現在只是一個臉朝黃土背朝

天的鄉下佬,可是,我曾經是╳╳醫大的高材生。”

我小小地吃了一驚:“我聽我媽說過,五十年代家裏出過一個大學生,差點要到蘇聯留學,後來

因為出生有問題,去不成了。”

表舅苦笑着,看了看我,道:“你也知道?我還以為沒人知道了。反右那陣子,我被打成右派,

那時,你的表舅媽還是我的同學,比我低一屆,她幫我說了兩句話,結果她也成了右派。畢業的時候,

我們都被發配到一個邊遠省份去了。一直到六九年,我們才結了婚。不因為別的,因為那時的兵團政

委看上了你表舅媽,而她也跟我一樣,是個地主子女。唉,那些事,不說也罷。”

我嘆了口氣。還好,我媽這一支敗得早,劃分成份時成了下中農,不然,我一出生就是個小黑崽

子了。

表舅站在柴房門口,天開始陰了下來,似乎要下雨。按時間,也快天亮了吧,可現在反倒更暗了

些。

“結婚後,因為我們都是右派,兵團解散后只能回家務農。那時你的曾外祖母,我奶奶還在,一

面種種地,一邊照料照料她,日子也過得不算壞。那時你媽帶着你也來住過幾年,因為地方偏,革委

會也沒來找麻煩。”

“後來太太死了。”我看看過面的房子,樓上,走廊的欄杆也只是些淡淡的虛影,輕輕的,象煙

凝成。“我還記得,不少人來這兒,我也回一趟。”

他點點頭,道:“那是過了幾年的事了,你媽已經帶你回去了。那是最後一次一大家子團聚,后

來再也沒人來過了。”

“後來呢?”

天更暗了,月亮已經被雲遮了,空氣也冰冷得乾燥。我打了個寒戰,但也沒有想到回房裏去。

“後來?她得了一場大病。本來也不是什麼大病,只是因為下雨時受了點涼,感冒引起的。要是

有點阿斯匹林,馬上就會好,可是她一開始沒說,當我察覺時已經很嚴重了,大約已經發展成肺炎了。

我把她帶到醫院裏,可那些醫生卻說我們是地主加右派,竟然不開藥。該死的,如果那時我手裏有把

刀,我想我會把他們殺得一個不剩的。我趕回鄉里,在赤腳醫生那裏只找到幾支過期的青霉素。明知

道沒什麼用,我還是給她打了一針。

“回到家裏,她的燒更嚴重了。我發瘋一樣翻檢着家裏僅剩的醫書,想給她找一副草藥。這時,

我真恨自己學的是西醫而不是中醫。我大着膽子給她湊了一副方子,也只是些手頭能搞到的草藥,熬

好了給她喝下去,她似乎平靜了些,可是我知道,那毫無用處,根本沒用。”

“她死了么?”

他痛苦地抱住頭:“有時我真希望我沒給她喝下那副葯,也許她死了會更好一點。那天,我覺得

她的身體在一點點變冷,嘴唇也失去了血色,”

我毛骨悚然地聽到他念出了兩句詩:“最是夢回呼不應,燈昏月落共凄神。”我大着膽子,說:

“表舅,這兩句詩是什麼?”

“不知道。她死前,忽然精神好了許多,說是她最喜歡這兩句詩。她的話很清楚,但我聽了卻只

覺得毛骨悚然。我看着她的笑容淡去,象凝固在臉上,嘴唇也漸漸變成了灰色。我希望有一個神,即

使讓我馬上死了也算,可是,她的身體還是冷了。

“我摸着她的身體。她的身體已經開始堅硬,象冰。天黑了下來,大寶已經嚇得睡著了。那時,

我也實在有點瘋了吧,我想肯定不會正常的。不知過了多久,我醒過來時,那一天,也是下雨,我聽

着外面的雨點不斷敲着門,好幾次我都以為她只是出門去了,回來得晚了,可每一次打開門,門外只

有風,吹進幾顆雨點。我看着她躺在桌上,心裏也只是一種說不出來的心酸。不行,我不能讓她死。

我對自己說,可我能做的,又是什麼?什麼也做不了,只是獃獃地坐着。這時,我才想起,要是大寶

醒來,發現他媽媽還躺在桌上,他會怎麼想?只有這時,我的腦子才開始有了一點正常的思維。我抱

起了她。她的屍體好象比活着時更重。我不想讓她的屍體埋進泥里,被蟲子啃吃成一塊爛肉。我不能

救活她,至少,我可以讓她的樣子永遠保留下來。

“那個園子還是很早的時候留下來的。那時裏面只養了些雞鴨,還有一間放雜物的木屋。我把她

抱到後院裏,天很黑。我開始磨一把菜刀。呵呵,大概你想不出我要幹什麼,我只是想,我沒有葯,

不能保存她的屍體,即使有福爾馬林或者酒精,她浸泡在裏面也會走樣的。我要的是一個活生生的她,

即使她沒有生命,我也要讓她的美麗永遠不會逝去。”

我只覺背上起了一陣雞皮疙瘩。表舅說的那時他有點不正常,我絕對相信,我看到他現在的眼神

也帶了幾分瘋狂。

“天啊,你要……”

他笑了,象哭一樣的笑:“是,我要剝下她的皮,把她製成標本。在醫學院裏,我學過動物標本

製作法,我有信心讓她的樣子永遠留下來。我看了看菜刀,已經磨得象一片正在融化的冰,我用手指

試了試刀刃,我的手指上一下被割開了條口子,血流下來,一手都是。可是,我一點也沒覺得疼。我

抓着刀,走到她身邊。她放在了一塊壽材上,那是你外公以前為自己準備的,可是他一走沒回來,一

直就扔那兒了,呵呵。她躺在那兒的樣子,好象睡著了,淘氣地想要我叫醒她。我拉開她的衣服,讓

她的身體裸露在外面。燭光下,她的皮膚已經發青。我知道,如果再等下去,即將形成屍斑,那麼制

成的標本就會有瑕疵。我把刀放在她肋下。你知道,剝製比較大型動物的皮時,刀口開在腋下是對整

張皮膚破壞最少的辦法。”

他一定看見了我在發抖,笑了:“放心,我並沒有下刀。事實上,我的刀已經割破了她的一小塊

皮膚,但我發現在皮膚下,滲出了一些血液。那血液並不多,但確實是新鮮的血液,不是凝固的血塊。

我吃了一驚,因為她死去已經好幾個小時了,身體內部可能還會有點未凝固的血,但真皮層里的毛細

管里,一定早凝固了。現在她的皮膚破了還能流血,那麼,她是假死!

“意識到這一點,我象瘋了一樣跪在地上,向上帝、佛祖、穆聖、濕婆、玉皇大帝,反正我知道

的什麼神表示感謝。我也求他們不要讓我空歡喜一場,因為假死並不一定會蘇醒,很多時候由於心力

衰竭,假死發展成真死。我禱告了一番,但其實我也知道,這多半是我配的那副葯起作用了。我拉過

一張破椅子,抓住她的手,看着她的臉。果然,她的眼皮在極其細微地顫動。你知道,一個人有知覺,

眼球會動的。一個人假睡,你只要看他的眼皮在動就知道他在裝假。我看着她的眼皮大約五六分鐘后

極其細微地一跳,每一跳我的心臟也都要承受一次巨大的衝擊。每一次看見她的眼皮一跳,我就想着,

她會一下坐起來,也許,看見她光着身子,腋下還有一小條傷口,可能會怪我的。我伏在她胸口,想

聽到她心跳的聲音。可是奇怪,她的心臟並沒有跳動,或者,跳動得極其微弱吧。我抓過蠟燭,在燭

光下,她有皮膚開始了一種奇怪的變化。在皮膚裏層,好象有什麼在流動,我看着有一道陰影流到脖

子,又到了胸口,然後轉到背部。我知道,那一定是血液。現在她的血液開始自行流動,也就是說,

她很有可能會馬上蘇醒的。我站起身,可馬上也明白了,跪下來禱告只是浪費時間,我必須幫助她盡

快蘇醒過來。我衝到灶間,用我平生最快的速度生起了火,把鍋子裏倒了水,又挖了斗米倒進去。當

她醒過來時,一碗熱粥是最好的滋補品。

“我心不在焉地燒着水,水卻慢吞吞地只是有點溫熱。即使在灶台邊,我的心也到了她那兒了。

忽然,在耳朵里,我好象聽到了她在呻吟。我衝到後院,果然,她躺在棺材板上,赤裸的身體上,象

有什麼在動,但看不出來。一塊兒她的嘴唇一下子變得紅潤欲滴,一會兒又乾裂得好象晒乾的土皮一

樣翻卷出來。我抓住了她的手,她的手還是冰冷,但我感覺得到,在她的掌心開始有點濕潤。那是一

點汗,儘管很少,少得象快乾的露水,可我知道,這意味着她會醒過來。”

“我伸心摸了摸她的額頭,她的額上也開始有汗了。可是,她的身體卻一直僵破着不會動,心臟

也一直沒有跳動。我不知道其中是什麼環節出了問題,我沒有葯,沒有儀器,連一支水銀溫度計也沒

有。可是,我想我一定要救活她,即使丟掉自己的性命也不在乎。

“我摸了摸她的嘴唇,這時,她的嘴唇已經很乾了,摸上去象一塊粗糙的紗布。而這時,我看見

她的眼睛動了一下,好象要張開來,卻又張不開。我吃了一驚,抱住她的手,大聲叫着她的名字,可

是,她根本聽不到我的聲音,還是石頭一樣,一動不動。

“這時,我看見了她的嘴唇上,依稀有一點笑意。很淡,但卻開始柔和起來。那就象一塊扔進火

里的冰,你看着它一下子從有楞有角變得圓潤,卻不知道它是怎樣一個過程。那時也一樣,我不知道

她從什麼時開始有了點笑意,而嘴唇,又開始紅潤了。

“我抱住她的頭,想吻一下她,但她的嘴唇還是干硬冰冷,和看上去的樣子完全不同。我湊近了

看,原來那點紅潤是血。一定是剛才我摸她的嘴唇時,傷口裂開了,血流到了她唇上。而邊上只是一

支忽明忽暗的蠟燭,我沒有看清。

“這時,象有一個霹靂打下,我一下明白我該怎麼做了。我把手指上的傷口往兩邊拉了拉,一些

血又滲了出來。我把手指塞進她的嘴唇,開始,象塞進一塊冰里,可漸漸的,好象這塊冰在融化,我

感到她在吸吮。而隨着她的吸吮,她眼皮也開始跳動得更急,而臉色也開始紅潤起來。我從她嘴裏拔

出手指,抓起剛才扔在一邊的刀,在手指上又劃了幾下。馬上,我的手指象張開了幾張嘴,紅寶石一

樣的血從傷口擠出來。我把手指伸進她嘴裏,她的吸吮更有力了,而她身上,也開始變得有點暗。我

知道,在皮膚下,她的血液已經流動得更急了。她的吸吮讓我的手指感到有點癢蘇蘇的,根本沒有覺

得疼。我抽出手指,這根手指上,傷口已經被吸得發白,沒有血了。我又在另一根手指上割了幾刀,

現伸進她嘴裏。我想,就算我把我渾身的血液都給她,我也不後悔。

“天色有點亮了。她的身體已經和一個正常人沒什麼不同,只是少了點血色。我聽了聽她的胸口,

可是,她的心臟還是沒一點跳動。我又失望又傷心,這時,她卻一下坐了起來。在棺材蓋上,她赤裸

着,象一個女妖一樣,坐了起來,睜開眼……”

表舅一下蹲在地上,兩手抱住頭。這時,我才注意到,他的兩條手臂上,橫七豎八的都是些傷口。

象被什麼猛擊了一下,我醒悟到什麼,但又象有一塊大石頭堵住了我的喉嚨,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也

許,那就是表舅為什麼離群索居這麼多年的原因吧。

天還在下雨,雨下得細細密密的。二寶還在樓上抽泣,我看看柴房,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更象是

魔域而非人間。

“表舅,”我慢慢地說,“打擾了你那麼久,我也該走了。”

“好吧。”他點點頭,“你也該早點出門,車子很少的。”

“好的。”

我不敢跟表舅多說什麼,抓了我的包裹,逃也似地冒雨出門。走出了十來步遠,我回頭望了望,

那幢大房子暗淡得象煙。在樓上,也許是我看錯了吧,一定是我的神經衰弱又犯了,依稀有一個白色

的身影站在我住過的那間屋子的窗前。

到了鎮上,天已經大亮了,趕早集的人正準備回家。我找了個小店,在樓下的大間要了點豆漿油

條。不是沒錢到樓上買個清靜,而是我有點害怕。這時,我才覺得周圍的人氣是那麼溫暖,那些汗臭

和潮濕也並不太討厭。

等着送上來的時候,在樓梯口,我看見有兩個蒲簍。蒲簍上用濃墨寫着大寶的名字。大寶也在這

兒么?

跑堂的把東西端上來了。我指了指那堆東西,說:“那是誰的?”

跑堂的看了看,說:“可憐,那是個小販的。他回老家裏打點一下,東西寄存在這兒,回來時跟

兩個混混吵嘴,一刀子就送了命了。”

大寶死了?我的心頭一陣凄楚。表舅大概還不知道這事吧?大概,也就是那天大寶回家一趟后,

回來就死的。我記得我來時這小鎮上就出過這麼一趟事,看來,這麼個小地方,治安也很差。

我說:“是啊。他家裏人還不知道他死了。麻煩你告訴一下他家裏人吧,就在離這兒十幾里地。”

跑堂的笑了:“同志,他家裏人早死絕了,一個也不剩,他親口跟我說的。”

也許大寶也有點知道內情吧?他不想讓人知道自己家裏有這麼一件事。我不再多問了,顧自吃着。

吃完了,會了鈔,我準備趕早上的長途。可是,心裏卻好象總有點什麼擱着,我想再問一下那個跑堂

的,可他正忙上忙下,賣完東西的鄉下人都來喝茶了,樓上樓下都是人。好容易,等他空了一點,我

追上他,道:“對不起,我還想問一下,那個小販死了幾天了?”

“好多天了。”他肩頭搭了塊毛巾,手裏提着把大銅壺,正準備上樓。我又追問了一句:“到底

是哪一天?”

跑堂的想了想,忽然沖樓上喊:“喂,嚴家三,你記得大寶被小豬頭捅死的那天是幾號么?”

樓上一個人瓮聲瓮氣地說:“那天是禮拜五,不是電影船來的那天么?他們就是為買票爭起來的。”

“哦。”跑堂的回過頭來,跟我說了一個日子,沒有再理我,顧自上樓去了。他不知道,我渾身

都象浸在了冰水裏。

那天,正是我來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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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魂六計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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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太平間的磨牙聲 第二章,薔薇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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