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風雨飄搖時 第三十章 垂老別

第一卷 風雨飄搖時 第三十章 垂老別

天府道下轄利,梓。益三州,利州居於最北與雍涼道接壤,西北盡頭處是那座聞名於世的安息城,最南邊的梓州與關西道的恭州毗鄰,再往東走,到了興州地段就能望見那座巍峨雄關——第一關。

第一關之所以稱為第一關,除了本身堅如磐石,牢不可破之外,還有綿延萬里的長城,從荊楚道與南疆道相交的十萬大山處開始,一路向北,過關西道和關東道中間的第一關,成為雍涼,嶺北兩道的分界線。到達嶺北道最北方的定州后,再橫跨整個嶺北道,穿過遼東道境內,直達大海,也是宣平與北元的部分國界,剩下的國界由黑水河代替。

黑水河又冷又深,北元的鐵騎自然難以渡過。嶺北一線有長城橫貫東西,地勢險要,易守難攻,舉全國兵力固然可以橫掃而過。但代價也不小,非智者所為。這才有了北蠻子出兵北定城。

關外的雍涼,天府,關西三道素來民風彪悍,好戰,善戰,太祖皇帝定鼎中原之前被魔族佔領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也未曾低過頭,寧折不屈。

北方時局動蕩,西方相對平靜,從宣平王朝建國至今。老百姓們已經近百年沒有被戰火紛擾了,他們很慶幸生在宣平。生在這個時代。前有三十萬大軍駐紮的安息城,後有天下第一雄關。他們很心安。

梓州和恭州交匯處有座小城,名字取的相當不賴,觀勝。觀勝城的迎安鎮,某座房舍,樣式樸實無華,甚至可以說有些簡陋,除了一對年老的夫婦。再無家眷。

舍內乾淨整潔,傢具陳舊卻一塵不染,老翁在火爐前煎着葯,手裏的湯匙不斷攪拌,炭火跳動,罐子裏升騰起的熱氣四處瀰漫,不一會兒,便撲通冒泡。老翁還是重複剛才的動作,滾燙的水花濺到手上而不自知,彷彿沒有感情的機器。

老翁年過六十,身形依舊魁梧挺拔,握着湯匙的手佈滿了老繭,臂膀粗壯,神情堅毅,眸光中不時閃過一道精光。

劇烈的咳嗽聲打斷了老翁的沉思,老翁趕緊將熬好的湯藥裝入碗中,急匆匆的跑向隔屋。那裏有人在等他。

隔屋床上,老嫗用手帕捂着嘴,盡量讓自己的咳嗽聲小一些,這樣就能不讓老頭子擔心了。

老翁把兩個枕頭摞在一起,讓老嫗坐起身來,一勺一勺的將碗中湯藥遞入老嫗嘴中。細心至極,一點也不像當年那個拿着大刀和魔崽子拚命的橫刀營將領。

關中軍十五萬將士,除了個個都是百步穿楊神弓手雲集的神臂營外,橫刀營在宣平百萬軍隊中也算得威名遠揚。重五十斤的長柄大刀不知割掉多少魔崽子的頭顱。

熱乎乎的湯藥入體,老嫗蒼白的臉上總算有了絲血色,老翁將被子往老嫗身上裹了裹緊。開口說道:“快好了。大夫說再服半個月的葯就好了。”

面容憔悴的老嫗搖了搖頭,從被子裏伸出手握住老翁的手笑道:“你一輩子都沒騙過我,怎麼我快死了你反倒說起假話來了?我的身體我清楚的很。”

老翁把碗放到一邊,臉色變得難看。用責備的語氣輕輕說道:“怎麼又說胡話,張大夫可是十里八鄉有名的神醫,他說能好,那指定就能好。”

老翁嘴上這麼說,心裏卻難受的厲害。如同針扎,“最多還有兩個月,準備後事吧!”這是大夫今天的原話。

他們夫妻倆有三個兒子,一個死在了安息城外,一個死在了太平泊,還有一個前兩天永遠的留在了漠北原。

“好,好,聽你的就是了,肯定能好起來。”老嫗看丈夫臉色不好,拗不過他的脾氣,只好順着他。

夫妻倆相濡以沫三十多年,一直都是她順着他,依着他,他要把兩個兒子送去軍中,她同意,死了,她沒怪他,他又要把小兒子也送走,她也沒說什麼。

只要他高興,什麼都行。

老嫗這幾天心口疼的厲害,本就病弱的身體更是雪上加霜。張大夫說沒什麼大問題,小毛病,她不信,她知道這個家多半就剩下她和丈夫兩人了。但她還是抱着一絲慶幸。

“信應該送到咱兒子那了吧?什麼時候才能回信啊?”老嫗問道。

老翁努力掩飾住神情,不動聲色的回答道:“應該快了吧,如今天下太平。咱們宣平的驛站又多如牛毛,估計這兩天就能有回信了。”

說完老翁悄悄摸了摸懷裏的書信,那是他早上請先生代筆寫的。字跡模仿的跟兒子的很像,想來妻子年紀大了,老眼昏花的。也辨不出真假吧。

“那就好,那就好,那就好啊。”老嫗低聲呢喃着。重複個不停。

老翁大半輩子都在軍中,打仗有一手,哄人開心實在不會,他不知道怎麼去安慰妻子。更不敢把兒子的死訊告訴她,他想她能開開心心的走完這最後一程,等她走了,他也要走。運氣不好的話,要不了多久他們一家人又可以整整齊齊的待在一起了,一家人,不就是要整整齊齊的嘛,快了,快了,快了。

“等咱們兒子回來了,給他找個姑娘成親吧,老大不小了,該成家了,咱們積蓄也有不少,兒子現在當上了不小的官,咱這十里八鄉的哪個俏姑娘都配得上。”老嫗說著露出了嚮往的神情,彷彿真的就看到了兒子拜堂成親的那天。

“好,過年兒子回來了,我就去找媒婆介紹。你可得好好的啊,養好身體,不然咱兒到時候子兒媳敬酒你都喝不了。”老翁把老嫗的手塞回被子,含情脈脈的盯着妻子說道。

看到丈夫如此的體貼入微,老嫗這時才發現,原來他也不全是個大老粗,也是,享譽朝野二十四營的橫刀營首領怎麼會是個大老粗呢,要真是,他也駕馭不了那橫刀營,橫刀營也成不了二十四營。他啊,把所有的細緻都用在了打仗上,把所有的體貼都給了士兵們。僅存的那麼一丁點兒在妻子快死了的時候才給她。

老嫗不聽話的又伸出手握住丈夫粗糙的雙手,她怕再不抓住,就沒機會了。老翁趕忙媼緊,感受到那雙手上傳來的溫度。老嫗滿足的說道:“等身體好了,我得給咱將來的大孫子做幾件新衣裳,你陪我去布莊看看。”

“行,依你!”

“再陪我去黃木匠那做兩把椅子,孫子大一些,我抱不動了,就放椅子上。”

“行,依你!”

“再陪我去鎮東頭孫屠夫那買幾塊肉,給你腌臘肉,你總不會挑肉,”

“行,依你!”

老嫗絮絮叨叨的對丈夫說了許多許多,老翁都一一應允。她一輩子都依着他,他總該依着她了。

老嫗的聲音越來越小,藥效開始發揮作用,她困了。

老翁又一次把妻子的手塞回被窩,輕輕的把她放平在床上,裹好被褥。關上窗,關外不比關內,深秋堪比寒冬。

老翁邁着很輕的步伐走出房間,來到屋外。一屁股坐在冰冷刺骨的台階上,拿出兩封書信,一封是要給老嫗看的,剩下的一封從北而來。

他的小兒子死了,死在了北蠻子的鐵騎下,沒給他爹丟人。

昨日他收到北定城的書信后,久久不能自已,他後悔了,真的後悔了,他對不起她,是他害死了她的兒子,三個。是他讓她老年喪子,白髮人送黑髮人。

他不敢告訴她,只能裝作什麼事也沒發生,和她一起期盼兒子歸家。

老翁小心翼翼的收好書信。想着等她走了,自己就隨着關中軍一路北上,魔崽子他殺得,北蠻子照樣也殺得,年紀是大了點。刀還是拿的穩的。家裏也沒人了,還活着幹嘛呢?

深夜,老嫗醒來,把剛睡着的丈夫喊醒說道:“老頭子,我想喝雞湯,你去給我煮一碗,最好是趙婆婆家的老母雞。”

語氣裏帶着不容置疑的味道,沒了往常的那份溫順。

“誒,好!”剛躺下沒多久的老翁睡眼惺忪的爬起來說道,也沒想那麼多。

老翁穿好衣服,頂着寒風向三裡外的趙老婆子家趕去。他挺開心,想吃肉好啊。吃完說不定它就真好了。

待丈夫走後,老嫗再也沒能忍住,哭了起來,她把頭埋在被褥上,怕丈夫沒走遠聽見哭聲。

過了許久,老嫗收斂起情緒,下床來到煎藥的火爐旁,給自己熬了副葯。

忙碌了一個多時辰,老翁總算是把雞湯端到了妻子跟前。

床榻之上,妻子雙目緊閉,臉上帶着滿足的笑,神態安詳。

老翁叫了幾次,不見老嫗有所反應,拉起老嫗的手,冰涼涼的沒有溫度。他輕輕搖晃她的身體,她還是不動。他一遍又一遍的叫着她的名字,卻始終不見她回答。

他不知道,在兒子死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小兒子不在人世了,那種心痛的感覺她這輩子已經嘗到過兩次,一次是大兒子死了,一次是二兒子沒了。

她知道他打了一輩子仗。最大的心愿不是老死床榻,而是戰死沙場。

那就由他去吧,一輩子她都順着他,不差這一次。自己早點死就行了。

傍晚時分,第一關的關中軍橫刀營內多了個老人,他,前日喪子,今日喪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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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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