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生曉夢[上]
“我是薇妮莎.德卡佩羅林,你是誰?”
六歲的女孩一臉平靜,用法語詢問。
傑森……理所當然的,沒有聽懂。
在面前的這個和自己身高相差無幾的小女孩面前,他大腦一片空白。
……她實在是一個非常精緻漂亮的小姑娘。
湖綠色的眼睛圓溜溜的,皮膚雪白稚嫩,透出自然而健康的緋紅,猶帶嬰兒肥的腮幫子微微鼓起,明明只有六歲,卻像成年人一樣一本正經地板著臉。
“這是薇拉?”
隔着薄薄的魔法屏障,被莫名的魔法擋在原本空間的哈爾目瞪口呆地望着昏暗燭光下的小姑娘,不可置信地喃喃。
這是另一個空間魔法。
哪怕是藉由戒指劃開魔法的瞬間闖進了這間狹窄的房間,在沒有子戒的加持下,他們還是被莫名的斥力所阻擋。
包括瑪麗在內的所有人,明明身處這個房間,明明與面前的小姑娘只有咫尺之隔,卻又遙不可及,永遠都沒辦法真正觸碰到她,就連聲音都無法傳達。
“是,也不是。”
瑪麗雙目微頜,深深凝望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小姑娘,聲音沙啞。
“這孩子是薇拉的記憶碎片。”
這是一個空間魔法,也是一個扭曲精神的魔法。
他們進入這個世界開始,也就意味着他們走進了薇拉.塞納的精神世界,又或者說……他們正身處她的夢中。
薇拉.塞納被困在了自己的夢裏。
怪物的猙獰咆哮聲逐漸遠去,空曠森然的房間好像非常狹窄,又好像異常寬廣,暗處的影子朦朦朧朧,混沌扭曲的空間以小姑娘為圓心不斷變換。
見傑森不回答,六歲的薇妮莎皺了皺眉,好似明白了什麼,她張口用流利的外語輪番問了一遍,先是德語,再是西班牙語,然後是俄語,最後才是英語。
這一回,傑森聽懂了。
男孩的臉上有一瞬間的不可置信,卻又很快明白過來,他動了動嘴唇,聲音乾澀地回答:
“我是傑森……傑森.陶德。”
“傑森?”
薇妮莎明亮的眼睛裏有一瞬間的恍惚,她問:“那麼,你也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人嗎?”
“……什麼?”
小女孩靜靜地凝望着傑森的臉,又搖了搖頭。
“不對。”
她肯定地道,“我的生命里沒有你,這個世界裏沒有傑森.陶德。”
六歲的薇妮莎的確不認識傑森,可縱使再清楚這一點,被母親親口斷然否認的小狼崽還是有一瞬間的隱痛。
可令傑森以及在場的其他人都感到驚訝的是:
男孩這樣的情緒稍縱即逝,僅僅只是出現了一瞬,就被小姑娘捕捉到了。
她一下子彷徨無措起來,伸出手來想要抓住傑森:“……我忘記你了,對不對?”
“……對不起,被我忘記的感覺肯定很不好。”
小姑娘咬着嘴唇,老老實實地道歉,“我忘記了很多事情,你不要生氣,我去那邊的世界找一找。”
說著,她主動牽起呆愣的傑森,側臉說話的時候,神色是一派的天真稚嫩。
“……”
屏障外,超英們斂聲屏氣,神色複雜地望着六歲的小姑娘。
薇妮莎是一個乖巧又柔軟的小姑娘。
她異常聰明,能在六歲之初就掌握這麼多門語言,她不卑不亢,儀態良好又不在乎傑森的滿身狼藉,她甚至是敏感而善良的,能在第一時間察覺到傑森的情緒,坦誠真摯地說對不起。
望着面前彷彿是童話里走出來的小公主,所有人的心裏浮現出來的第一念頭,不是喜愛疼寵,而是巨大的割裂感。
他們無法將眼前善良柔軟的小姑娘,和他們那位淡漠強勢的公關負責人聯繫到一塊兒。
布魯斯和克拉克甚至想得更深一點:如果面前這個純潔溫柔的小姑娘就是薇拉,這二十年裏究竟發生了什麼,才會讓她變成那樣?
周圍的空間正在不斷變幻,薇妮莎牽着傑森,穿過浮光掠影,來到了一個繁複幽暗的樓梯長廊之間。
在這裏,無數道寬窄不同的階梯正在來回晃動,像是有自己的意識一般,詭異而狡猾地改變着方向,在木質結構窸窸窣窣的“嘎吱”聲中,這些老舊的、佈滿灰塵的樓梯連接上了無數道深深的門。
薇妮莎抬手指向最高處:“就在那裏。”
傑森抬起頭,他的視線穿過無數狹窄的、不起眼的暗門,最終落在了階梯的終端——在那裏,有三扇華麗而簇新的大門赫然而立。
“那裏藏着薇妮莎最重要的人,”
小姑娘牽着傑森,慢慢地走上長梯,她乖乖地說。
“母親的[門],父親的[門]……還有伊莎的[門]。”
說著,她就打開了距離最近的那扇門。
光與暗的剪影飛快地向後滑去,無數光怪陸離的泡沫飛散開來,傑森被拉進了一片柔軟的草地里。
他置身於一座美麗的溫室花園。
火紅的光暈映襯出大片大片的雲彩,玻璃花房內充滿了甜蜜的香氣。
薇妮莎牽着傑森,繞過鮮翠欲滴的灌木,在花房的中心,看見了一對正在彈鋼琴的母女。
小姑娘指了指母女,有些靦腆地笑了:
“那是我,那是我的母親。”
正在彈鋼琴的小姑娘就是薇妮莎,她的年紀大概也和傑森身邊的薇妮莎差不多大,此刻,她就坐在鋼琴前面,眼神專註地彈奏着。
而在她的身邊,站着一位容貌溫婉、儀態優雅的年輕夫人,也就是薇拉的母親了。
陽光下,花團錦簇中,這對母女親昵地靠在一塊兒。
母親耐心地指導着女兒彈奏鋼琴,在她的微笑中,幾乎稱得上是天賦異稟的小姑娘雙手在琴鍵上跳躍着,流暢而靈動的音樂從她指尖流淌而出。
這夢一般柔和的場面,讓在場的所有人都忍不住柔和了眉眼。
“那是公爵夫人狄愛拉。”
瑪麗淡淡道,“薇拉的中間名來自於她。”
巴里靜靜地注視着這一幕,只覺得心頭暖融融的。
似乎是回想起了什麼,青年忍不住微笑起來:“……怪不得。”
怪不得二十六歲的薇拉就那樣擅長教導孩子,她僅用了一年的時間就讓傑森徹底敞開心扉接納了她,她暫居在韋恩莊園時,也是迪克最粘着她,最喜歡她。
因為二十年前的薇妮莎小姑娘,就是在這樣充滿愛意的環境下長大的,她有一個溫柔的母親,因而也就學會了如何愛自己的孩子。
同樣的念頭也在傑森的心頭浮現,他怔怔地看着花房內的母女,聽着輕快靈動的鋼琴曲,忍不住側頭對薇妮莎說:
“……你的母親很愛你。”
小姑娘愣了愣,沉默了半晌,才輕輕地說:
“我很愛她。”
沒等傑森和其他人真正反應過來,整個空間再度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薇妮莎和傑森手牽着手,以某種旁觀者的形態站在了公爵夫人的身後。
這一次,傑森和所有人忽然都聽懂了公爵夫人的法語。
這位溫柔的夫人滿臉微笑地指出:“薇妮莎,你彈錯了一個音。”
“對不起,母親。”
剛演奏完畢的小姑娘低下頭——在這個角度,傑森和所有人都看不清她的表情。
公爵夫人聲音還是那麼溫柔:“沒關係,我們重彈一遍。”
小姑娘又彈了一遍。
“還是錯了,重彈。”
小姑娘聽話地再次彈奏起來。
“錯了,重彈。”
“重彈。”
“重彈。”
一遍,一遍,又一遍。
在越來越快的音樂聲中,公爵夫人的臉上始終掛着那副溫柔的微笑,可是這一次,沒有人再覺得她和藹可親了。
哪怕是對音樂再不了解的傑森都能看出:
公爵夫人選擇的這首曲子難度過大,以小姑娘小小的手根本就沒辦法以正常節奏進行演奏,可她的母親卻依舊一意孤行,強行要求她完美演奏。
漏一個音都不行,錯一個節拍都不行。
“重彈。”
“再來,重彈。”
“錯了,再來!”
太陽一點點地西落,天色漸漸地暗了下去,坐在鋼琴前的小姑娘頭上泌出了細細的汗珠,在高度的精神集中之下,她的眼神逐漸渙散。
可縱使如此,她還是沒有反抗母親的指示。
在無數遍重複的演奏下,她真的在努力控制住自己已經開始顫抖的雙手,想要達到母親的期望,可是她做不到。
最後,比她先不耐煩的是公爵夫人。
這個一直掛着溫柔笑容女人,在小姑娘再度犯錯之後,臉色突然變得猙獰起來。
在所有人猝不及防之下,她走上前去,一把拽住了小姑娘的衣領,揚手就給了她一巴掌!
“——混賬!”
親眼看着薇妮莎被這一巴掌打得偏過頭去,傑森在一瞬間暴起,控制不住憤怒地撲向公爵夫人,卻又被某種不知名地力量柔軟地隔開。
他不死心地再次沖了過去,又再度地推開,接連三四次之後,薇妮莎拉住了怒不可遏的小狼崽。
另一邊,在清脆的巴掌聲中,一直面無表情的瑪麗扭頭看向完全呆住的巴里,淡淡地反問:
“怪不得什麼?”
“誰跟你說她有一個幸福的童年了?”
“……”
巴里死死地望着被打得臉頰腫起來的小姑娘,所有的愉悅和歡喜消失得一乾二淨,只覺得有什麼東西正在慢慢地打破他所有的認知。
花房內,暴行還在繼續。
把女兒打倒在地仍嫌不夠,公爵夫人像是突然失控了一般,將周圍所有的東西都砸得粉碎。
無數個精緻的小花盆被她一個個摔到地上,那些嬌艷欲滴的花朵被她胡亂地撕碎,在滿地的泥土和殘枝碎葉中,女人尖利而歇斯底里的聲音響徹了整個花房:
“薇妮莎,你為什麼這麼廢物?”
“你為什麼彈不好?你怎麼能犯錯?回答我啊!”
“你父親會怎麼看待你?你父親會怎麼看待我?我生下的孩子是個廢物嗎?你告訴我為什麼你連鋼琴都彈不好!”
在滿地的陶瓷碎片中,被成年女人竭盡全力打過去的巴掌震得陣陣耳鳴的小姑娘癱在瓷片中,長長的頭髮遮住了她的半張臉,她伸出一隻手捂住了耳朵。
那個小小的女孩子,終於開始控制不住地發抖。
在母親的怒罵和指責之中,她撐着一地的碎瓷片,又從地上爬了起來,重新坐回鋼琴前,深吸一口氣,默默地彈奏起來。
一遍,一遍,又一遍。
在女孩滿身冷汗和血痕的彈奏下,她終於完美地彈奏了一次,在抬起頭來的一瞬間,暴躁又可怕的公爵夫人,忽然又變回了原來的那個溫柔可親、優雅高貴的母親。
之前的猙獰和狠厲之色好像從未出現過,她溫柔地走上前抱住了小姑娘。
“這就對了,薇妮莎。”
她帶着一種可怕的溫柔,“這就對了,媽媽的小蝴蝶——你的父親很喜歡這首曲子,你好好地練習,彈奏給他聽,好嗎?”
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看見,被母親再度攬入懷裏的小姑娘渾身顫抖地瑟縮了一下。
在看見這個宛若傷痕纍纍的幼貓受驚一般動作時,所有人的心都跟着攣縮了起來。
公爵夫人還在碎碎念地誇獎着小姑娘,她對女兒被瓷片划傷的手臂和腫起來的小臉視若無睹,她一遍一遍地重複着讓薇妮莎好好練習,別讓父親失望,說著說著眼圈一紅,撕心裂肺地大哭起來。
一邊哭,她一邊跪在了小姑娘的面前,把頭埋在了女孩的胸口,偏執地警告:
“薇妮莎,你得變得完美,你得成為你父親心目中最完美的女孩——你聽見媽媽的話了嗎?他被那個女人搶走了!你得幫我把他搶回來!”
“媽媽只有你了,媽媽沒有其他的家人只有你了,你不許丟下我,你不能丟下我!”
在母親痛苦的抽泣和近乎偏執的詰問之下,女孩沒有做出任何反抗。
相反的,她伸出手,輕輕地抱住了公爵夫人。
“我不會丟下你的,媽媽。”
小姑娘的聲音細細嫩嫩的,“我會變得完美,我會聽話,我會一直陪着你。”
“……!”
克拉克狠狠地捏緊了拳頭。
他就站在傑森和薇妮莎的身後。
他就眼睜睜地看着這個幼小的女孩頂着浮腫淤青的臉,伸出還在流血的胳膊,輕柔而有點兒笨拙地抱住了公爵夫人,以一種小大人的姿態細細地安慰着發瘋的母親。
她抬起頭時,眼中乾乾淨淨,明亮如初。
被母親這樣對待,她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掉,好似早已習慣。
這才是最讓克拉克感到痛楚的地方。
他什麼也做不了。
看似近在咫尺,看似他只要輕輕走一步就能上前把小姑娘抱在懷裏,卻隔了一整個空間,他們之間隔了整整二十年的時間洪流。
“……這還真是。”
“真是一個噩夢。”
男人苦澀地扯了扯嘴角,鼻腔酸痛得出奇。
在傑森控制不住之前,薇妮莎突然展現出了極大的力氣,她拽住男孩,向著更深的地方跑去。
花房的景象飛快地化為了陣陣泡沫,兩個孩子穿過了幽深的長廊,經過了無數的記憶碎片。
因為高速的奔跑,傑森並不能很好地接受周圍的所有訊息,可是跟在他身後的超級英雄們不一樣。
僅僅只是一瞬間的時間裏,他們就收集到了所有的記憶碎片。
狄愛拉夫人出身貴族,她從小就與卡佩羅林公爵定下婚約,她人生中最大的願望就是嫁給公爵,擔任一個好妻子。
她多愁善感,懂得鋼琴和繪畫,還會為了心愛的丈夫烹飪蛋糕製造浪漫小驚喜,在女兒的整個童年,她耐心地教導着自己的小蝴蝶,時時刻刻地陪伴着她。
可是,她的丈夫並不愛她。
卡佩羅林公爵給了狄愛拉作為妻子的一切權利,他尊重她,給她財富和權勢,給她足夠的看重……可是他並不愛她,甚至對狄愛拉的一切努力都毫無感覺。
他欣賞的理想女性,根本就不是狄愛拉這種溫柔居家的女人。
在薇妮莎的記憶里,父母唯一的一次爭吵大概是一切的起始:
“你到底在鬧什麼?”
公爵冷漠且厭倦地看着妻子,“我給了你一切權利,我讓你教導我的孩子,我讓你管理這座城堡,我記得每一個情人節,每一個紀念日,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是啊,我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狄愛拉夫人紅了眼眶,哽咽着詰問:
“從我嫁給你的那一天開始,你每天對我說話超過五句嗎?你真的看到過我的付出嗎?就連情人節的禮物都是那個女人給你挑選的!你問我有什麼不滿意?”
“我說過多少遍……唐娜是我的助理!她和其他助手沒有任何區別,我們只是工作關係,我沒有和她上過床,我對婚姻始終保持忠貞,你滿意了嗎?”
“……沒有上過床,這就是你對我的保證。”
狄愛拉夫人嗤笑一聲,她渾身無力地跪在了地上,又哭又笑。
“我要你愛我……威廉,你能明白嗎?求你,威廉,我求你,愛我吧。”
“瘋子。”
公爵厭惡地瞥了一眼地上的妻子,他大步走向一邊看着這一切的小姑娘,動作溫柔地把女兒抱了起來,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在他的身後,狄愛拉夫人的大哭聲終於爆發了出來。
“閉上眼睛,寶貝兒。”
被父親抱在懷中的小姑娘剛要動動腦袋,就被公爵溫柔地按進了懷裏,男人吻了吻小姑娘的額發:
“你的母親生病了,她需要靜養,之後你跟着爸爸離開城堡,爸爸負責教育你,好嗎?”
在男人的輕拍下,六歲的薇妮莎艱難地晃動腦袋,她瑟縮卻堅定地拒絕了公爵:
“我要和媽媽在一起,我能照顧她。”
公爵的眼睛危險地眯了起來。
小姑娘毫不示弱地對望了回去,她一字一頓:“我和媽媽在、一、起!”
同樣的湖綠色眼眸對望了一瞬,男人的眼中閃爍過欣賞、妒意、愛意、懊惱等種種情緒,最終還是鬆了口。
“那你就照顧她吧。”
公爵意味深長地回答,“你會後悔的,薇妮莎。”
在這個男人的臉上,克拉克和布魯斯同時看見了那股熟悉的獨佔欲。
他們厭惡地皺起了眉。
而從那一天開始,公爵夫人就真的瘋了。
花房裏發生的那一幕足以讓所有人都揪心難安的場面,也僅僅只是小姑娘和“瘋了”之後的公爵夫人生活相處的日常而已。
公爵夫人瘋了,她時而瘋狂地咒罵著離開城堡的公爵,時而哭泣着懇求公爵回來,時而恍惚地回憶起嫁人之前的少女光陰,時而全然忘記了公爵的離去。
而更多的時候,她將注意力全然灌注到了女兒的身上,她要求薇妮莎在短時間內學習大量語言,要求薇妮莎學習鋼琴、美術、禮儀、文學……甚至是十幾歲孩子都難以理解的數學和哲學課程。
“你的父親最看重的是你,而你是我的女兒……薇妮莎,你得讓他更喜歡你一點。”
公爵夫人面無表情地把小姑娘關在了靜謐的學習室內,神色猙獰、恍如厲鬼:
“我的小蝴蝶是完美的,寶貝兒,你不準輸給任何人。”
從早到晚,六歲的小女孩始終被母親關在沒有窗戶的巨大書房中,時時刻刻面臨的是母親時不時發作的情緒。
從花房再到空間的最深處,所有人都在被迫承受着記憶碎片里公爵夫人的神經質。
她在正常的時候,的確是一個溫柔慈愛的母親,可更多的時候,她都在以發怒和哭泣的方式向自己的女兒發泄着情緒。
也許上一秒的時候,她還在笑着表揚小姑娘,下一秒的時候,她就已經情緒失控地抽泣出聲,又在一瞬間,轉而暴怒着摔碎一切東西,甚至是毆打自己的女兒。
在這個女人逐漸惡化的病情之中,哪怕是被迫承受一次記憶碎片的成年人們都感到難以承受,更別說是身處其中,足足被母親折磨了五年的小姑娘了。
哈爾和巴里已經控制不住怒意地落後一步,克拉克難以承受地加快了速度,布魯斯額角的青筋都已經隱約暴了出來,就連曾經親眼見過這些的瑪麗都紅了眼眶。
面對這樣一個精神病人、被迫承受對方的所有負面情緒有多可怕呢?
哪怕是對於成年人,在這短短一瞬湧入的記憶也足以把人逼得發瘋。
可是真真實實地接受這樣精神暴力的小姑娘沒有。
從六歲到十一歲,她從未有一天真正地休息過。
她每一天都在提心弔膽,每一刻都在為了母親擔憂,每一分鐘都在拚命為了達到母親的目標而努力。
她偷偷地請來心理醫師,耐心地哄母親吃藥,用一切手段控制狄愛拉的病情,總是幾天幾夜不休不眠地陪着母親,溫柔地回應公爵夫人一切荒謬的請求。
可哪怕是如此,她也從來沒有開口向公爵求助。
“母親只是生病了,我能照顧好她。”
和傑森一塊兒前行,一點點地檢查自己的記憶的薇妮莎平靜地說。
“可父親不會這麼認為,我一旦開口示弱,他就會真的把母親關進瘋人院,這輩子都不會再去看她一眼。”
“父親……不會允許卡佩羅林家族有任何[污點]。”
這個六歲的小姑娘,遠比狄愛拉夫人更加了解公爵。
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公爵故意撒手不管,就是逼着她親口向他低頭求助。
這個城堡里發生了什麼,他一清二楚,在母親歇斯底里的打她時,總有人在旁邊默默地看着,防止公爵夫人下手過重。
所以,每一次母親下手打她的時候,小姑娘都極為害怕。
她不是怕疼,她是怕母親越過了父親的底線。
母親拿來的那些課程書籍,也是父親的暗示和默許。
小姑娘知道得一清二楚。
話音剛落,原本一直都在被薇妮莎帶着跑的傑森終於頓住了腳步。
在流光溢彩的空間之內,與無數道記憶擦身而過的男孩一把拉住了薇妮莎,他死死地抱住了小姑娘,把頭用力埋在小姑娘的脖頸處。
灼熱的眼淚湧出來,觸碰到小姑娘冰涼的皮膚,打濕了她肩頭的蕾絲繡花。
“別去了,薇妮莎。”
傑森像是受夠了一樣,他哽咽着,用變了調的顫音懇求道。
“求你了……別過去了。”
“你不記得我也無所謂,不要再去翻找你的記憶了。”
在兩個孩子的身後,是大人們憔悴而蒼白的幽深視線。
巴里深深地喘了一口氣,他還沒有從剛才那一塊‘小姑娘被暴怒的公爵夫人關進矮櫃整整一夜’的回憶中緩過神來。
因為通感的同步,小姑娘在那個寂靜深夜裏的呼痛和畏怯的呼吸聲還在青年的耳邊迴響,差點沒讓他控制不住地衝過去劈碎柜子。
傑森那樣用力地抱緊了薇妮莎,可後者的神色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
她甚至抽出手,揉了揉男孩的黑髮,寬慰地道:“你留在這裏,我一個人去找。”
“我和你在一塊。”
傑森抬起頭,露出通紅的眼睛,他惡狠狠地咬牙:“我不離開你,薇妮莎你這個混蛋,別想再讓我離開了!”
在小姑娘的搖頭嘆息之中,他們再度穿過長長的記憶碎片,在傑森忍無可忍地幾乎要被公爵夫人的瘋狂情緒擊倒時,他們來到了最終的房間。
狄愛拉的病情一而再、再而三地惡化,終於到了無法再控制的程度。
縱使十一歲的小姑娘一再努力,狄愛拉也無法自制地衰弱了下去。
她開始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開始失禁,開始無法進食,開始整日整夜地沉睡。
在偶爾的清醒時間裏,公爵夫人在得知了自己的身體狀況之後,陷入了巨大的羞恥之中,她頻繁地產生了自殺的想法。
為此,僕人們不得不強行將狄愛拉綁在病床上,並給她穿上了特製的病號服,堵住了她的嘴,自有僕婦每日替她喂飯、翻身、擦身、清理穢物。
這些一直由公爵暗中指導的僕人們,給公爵夫人的病房套上厚厚的鎖,強制拒絕了薇妮莎的靠近。
經歷了整整五年的記憶碎片、對所有的痛楚和絕望都身臨其境了一次的超級英雄們,終於在小姑娘紅着眼睛走向城堡另一頭,向公爵低頭的那個瞬間,徹底失去了所有的語言。
“你要為了一個瘋子來懇求我?”
男人坐在辦公桌邊紋絲不動,他抬起頭,隱忍而冷漠地問:
“你是卡佩羅林家族的繼承人,但是你卻在這樣一個沒用的存在上耗費了整整五年的時間。”
“我對你非常失望,薇妮莎。”
“因為我愛她。”
十一歲的姑娘已然完全失去了從前的天真和甜軟,卻還是一如既往的堅定。
她愛她的母親。
因為從小到大,她唯一能夠依賴的人,就只有母親,在狄愛拉生病之前,她就是世界上最好的母親。
“不是她在依賴我,是我在依賴她。”
從頭到尾,是她沒有辦法離開母親,是她把狄愛拉當做生命里唯一的愛,如果失去母親,她就失去了所有的愛。
小姑娘說得那樣堅定,可是辦公桌前的公爵卻冰冷地笑了。
“是嗎?”
男人殘忍地勾起了嘴角,他站起身來,步步逼近自己的女兒,哂笑了一聲:
“你認為……那就是愛?”
說著,公爵一把拽住小姑娘的胳膊,在她的不斷抵抗下來到了妻子的病床前。
時隔整整五年,在男人再度出現在狄愛拉的面前時,已然病得無法動彈的公爵夫人眼中爆發出了驚人的光芒。
薇妮莎努力了整整五年,都沒能讓狄愛拉徹底地清醒過來,可是卡佩羅林公爵只是出現在了這裏,就讓狄愛拉重新變回了原來的溫柔妻子。
看見狄愛拉的變化,掙扎不休的小姑娘倏地僵住了。
她親眼看着公爵微微俯身,不遠不近地看着母親,甚至不願意上前一步,可母親卻露出了她無數個日日夜夜夢寐以求的甜蜜微笑。
公爵輕聲問妻子:
“狄愛拉,你生病了,我會帶你離開城堡去治病,這或許需要一兩年的時間,好嗎?”
公爵夫人咳嗽了一聲,又哭又笑地答應了。
在這一瞬間,男人若無其事地瞥了小姑娘一眼,當著薇妮莎的面,再度開口問道:
“可是我們的旅行只有兩個名額——你要薇妮莎怎麼辦?”
幾乎是不假思索的,公爵夫人張口回答:
“讓薇妮莎留在城堡里不就行了?”
……
……
讓薇妮莎,留在城堡里就行了。
讓她一個人,留在城堡里。
就行了。
“……”
在死一般的沉默中,傑森咬緊了牙。
他不敢去看的小姑娘此刻的表情。
“你的母親從來就不愛你。”
公爵輕蔑地把手裏的小姑娘甩在門外,命人反鎖大門。
“薇妮莎,你的母親從來都只把你當做延續夫妻情感的工具——她根本就不愛你,只有我才在愛着你,你明白嗎?”
他一鬆手,全身冰冷的女孩就好似喪失了全部的力氣,她踉蹌幾步倒在牆角,整個人蜷縮成了小小的一團。
在公爵冰冷的注視下,女孩從膝蓋間抬起頭來,露出了那雙黯淡死寂的雙眸。
“不。”
她沙啞地說,“你和母親一樣……都不愛我。”
薇妮莎是狄愛拉用來延續情感的工具,也是公爵用來繼承血脈的工具。
“沒有人愛我。”
忍了五年的眼淚,突然就控制不住地滾了下來。
……
在過了很久之後,身處於混沌和暮色的混亂屏障外的哈爾才嗤笑了一聲。
他環顧一周,從沉默的巴里看到面無表情的克拉克,最終落在了布魯斯身上。
他盯着這個隱忍而陣痛的男人,自嘲地笑了一聲:
“而我們居然都覺得她生活在一個幸福的家庭里。”
——她從父母這裏接受的只有無盡的痛楚和絕望,她從來沒有一天接受過一份平凡普通的親情,卻在對待傑森的時候,比絕大多數父母都要盡職盡責。
可是根本就沒有人教過她如何去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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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急,下章就反殺了。
本文大概還有三到四章就會完結正文了,然後戀愛應該在番外。
有人問我CP問題,說實話CP我還是沒想好,但是看大家兩派真的差不多,選任何一個另一邊都會殺了我==
所以我會把兩個IF線番外全都另開一坑供大家免費閱讀,還是日更,不用花錢,到時候注意一下我專欄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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