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祭拜
四月,煙青寥寥,遠處黛色朦霧裏,沾濕的屋瓦若隱若現,像是一副刻在天地間的山水畫。豆大的雨珠落在花枝上,像是要堪堪折斷。啪嗒一聲,兩聲,惹得站在窗邊的挽月終於側眸看了一眼。
蔣忠榕坐在桌子旁用青葉煮茶,聽她動靜,便抬頭道:“自從上次事情過後,你總是發獃,在想什麼?”
“在想人為什麼可以輕而易舉的改變。”
知她是在想蘭姨娘的事情,才會總是心裏沉悶,若是蘭姨娘做的狠絕,不說那番話,或許挽月也不會這麼糾結。
畢竟小人比身不由己的人更好對付。
於是蔣忠榕出聲安慰道:“人各有命,她選擇哪一條都是她的命。”
挽月坐在飄窗前,兩手支着下巴,隨口回答:“或許吧,不說這些無用的了,最近生意談的怎麼樣?”
“爹行動不便,生意幾乎都是由我一手打理,他之前一直想要拿下的一樁生意,也被我拿下了,所以他這兩日心情大好。”
挽月聞言,微微眯起眼,像一隻小狐狸:“我們家小榕真是厲害,而且越來越厲害了,既然如此,也是時候該我們出手了。”
“嗯?”
“過幾日清明了吧?”
“是,清明時節,蔣府要先去城西的靈玄居祭拜,再去蔣家祠堂里上香,點燈一夜,吃素三日。”
挽月有些目瞪口呆,這大戶人家的規矩怎能如此多,還三日只能吃素,這也太難為無肉不歡的她了吧。
看她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麼,蔣忠榕忍俊不禁,解釋道:“現在蔣府還從了簡,大戶人家,總會繁瑣一些,其他也是一樣的。”
挽月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正要繼續觀賞窗外的美景,又想起什麼,猛然問道:“等一下,你說靈玄居,這是什麼地方?不是只要去祠堂祭拜就行了嘛?”
……
靈玄居。
蔣老太太生前喜歡城西的一塊舊酒樓,她生性不羈,豪爽義氣,年輕的時候行俠仗義,結了很多善緣,最後被蔣老爺的爹強娶做了小妾,也沒得消停,轟轟烈烈的做了許多事,可謂是當時的奇女子。
後來年紀大了,也消停了,便天天跑舊酒樓里去喝酒,惹得蔣老太爺操碎了心,可因為寵愛,也無可奈何,最後,還直接把身為庶子的蔣老爺提正,給了家主之位,
生前喜歡的舊酒樓,也應了蔣老太太的要求,改設了靈台,在裏頭埋了許多酒。到死,都是隨心所欲的。
挽月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唏噓不止,她羨慕這樣的人,同時也嚮往,希望自己下半輩子也能無欲無求,隨心所欲。
“她和大部分女子都不一樣,也不介意我母親的出身,甚至對我都很好,薛婉過門以後,爹很少關注我,都是奶奶帶着我,保護我不被欺負,可惜……”
蔣忠榕說著,眼裏的光暗淡下去。馬車顛簸,搖搖晃晃,惹得串珠帘子發出叮呤噹啷作響。
挽月盤腿坐在角落裏玩棋,聽他望着窗外雨聲嘟囔了兩句,納悶道:“可惜什麼?”
蔣忠榕趴在窗沿上,任光影陸離,在眼底跳躍:“可惜奶奶走的早,薛婉就明着變本加厲了,嘶。”
挽月知他想起了以前的事,沒說什麼,跟着沉默了一會,又開口道:“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又是一年清明雨,哀哉,哀哉啊。”
蔣忠榕笑了一句:“無病呻吟你是。對了,我們認識幾年了,怎麼從不見你回去探親,請明探祖,你不回家家裏人不會說什麼嗎?”
“不會的。”挽月無所謂的聳了聳肩:“我很小的時候就離開家,獨立討生,他們也習慣了。再者大部分人都不待見我,我回去惹白眼做什麼?”
“沒有想回去嗎?”
“沒有,可能過兩年嫁人了會回去吧。”
蔣忠榕疑惑的問:“誰會娶你呀?”
挽月啪的把手中的東西朝他扔過去:“反正不會讓你娶。”
兩人笑作一團,只聽見一聲馬鳴,緊接着軲轆碾壓過濕潤的泥土,車子猛得一晃,最後才慢慢悠悠的停住了。
“少爺,前面到了。”
靈玄居到了。
挽月迫不及待的掀開帘子,遠遠望過去,只見一兩層的酒樓立於前方,四方竹樹環繞,籬笆柵欄,青果紅花,若不是她知道是靈堂,第一眼還以為是誰隱居在這裏呢。
“常有人會過來打掃,蔣老太太生前最喜歡的地方,沒有人敢懈怠。”
蔣忠榕說著,先跳下了馬車,隨後伸手:“最起碼得晚上才能回去了,要是餓了你就拿供桌上的水果吃,奶奶不會怪你的。”
“我是這種人嗎?”挽月給了他一個白眼。
清明雨季,蔣老爺帶着蔣家的親緣,再隨身帶了幾個奴僕,四輛馬車,浩浩蕩蕩的來到靈玄居祭拜。
每年祭拜的過程有些繁複,大人們還行,小孩子就會覺得枯燥無味,所以一般不會帶蔣笑笑來,省得她吵鬧。
此舉確實明智。
起碼對蔣忠榕來說很是明智,眾人跟着蔣老爺推門而入時,挽月不知為何忽然問道:“北平候的傷近日來可好些了?”
“好些了。”
“我昨兒聽蔣笑笑還在問她娘為什麼最近侯爺沒有來,你猜她娘怎麼說?”
蔣忠榕眸也不抬的走在她旁邊:“怎麼說?”
“說以後蔣笑笑嫁過去就能天天見着了,不過她那麼聒噪,嫁出去都難說,更何況嫁的人是誰,幸虧她今天沒有來,那小妮子聲音着實嘰喳。”
痴人說夢。蔣忠榕眼裏溫度降了幾分,嘴上卻說:“是啊,幸虧沒來。”
來的話,看他不捏碎她的脖子。
挽月沒聽出他話里的陰鬱,繼而拍了拍他的肩膀:“別忘記了我跟你交代的事,成敗就在這兩日了,我沒有心思跟那個薛婉繼續耗下去,白費我青春,既然她費盡心思想要陷害我,那就讓她陷害個夠好了。”
兩個人都知道,這薛婉肯定不會放過這次機會,又要搞什麼小動作。
果然,再輪流祭拜完以後,蔣老爺一路奔波,腿又開始有些疼,蔣忠榕便讓小廝們打掃了幾個房間出來,稍作休息。
“下午還有祭拜一次,女眷們現在要抄經書,放在靈台上,那牌位只是摹刻,真正的肯定是放在了蔣家的祠堂里。”
蔣忠榕邊給挽月捏肩,邊解釋了一句。
挽月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不過怎麼感覺大家情緒都不怎麼好。”
“爹重情義,很喜歡奶奶的。至於其他人,呵,或許因為要抄經書,還要輪流守魂燈,不讓它滅,覺得麻煩才如此吧。”
挽月站了起來:“既然這樣,那我出去轉轉好了,你去蔣老爺那裏看看。”
剛打開門,卻見蘭姨娘抱着蔣年站在外頭,着實嚇人一跳。
蔣年見是挽月,笑呵呵的掙脫着從母親的懷抱里跳了下來,腳步蹣跚的晃到挽月腿邊,一把抱住了她的腿:“姐姐。”
小孩子沒長齊牙齒,說話露風,可愛的緊。
挽月心一下子就軟了,蹲下去摸了摸他的頭:“什麼風,把蘭姨娘刮我這裏來了。”
蘭姨娘無奈嘆氣:“小年喜歡你,我要抄經文,沒有人帶他,能不能麻煩你幫個忙?”
就算是陷阱,她也無法拒絕。一來是沒有理由,二來蘭姨娘好歹也算蔣家的主人。但是她也知道,蘭姨娘怎麼可能會把自己的孩子送到不對付的她手裏呢。
挽月想着,視線下落,也不知道蘭姨娘到底想做什麼,可是掃了幾眼,都沒有看到蔣年有什麼問題。
難道是自己多心了?再想陷害她,也不至於拿孩子下手吧。
挽月馬上否決了這個想法,虎毒不食子,可不能掉以輕心。這麼想着,餘光內緩緩出現了一個人。
她心下有了底,點點頭:“好,蘭姨娘你走吧,小年我會照顧好的。”
蘭姨娘也沒多說什麼,笑了笑,轉身往那頭走去了。
蔣老爺慢慢推着輪椅走過來,看着蘭姨娘的背影,和在自己眼前的蔣年,開口問:“挽月。蘭兒來找你什麼事?”
“沒什麼,蘭姨娘要抄經文,小年又哭鬧,就抱過來讓我帶帶了。”
蔣忠榕始終站在挽月身後,聽見蔣老爺的聲音就探出了半個身子,喚了一聲:“爹,你不是腿不舒服,怎麼過來了,有什麼事喚孩兒過去就行了。”
“方才上香看你有些難過,就來看看,想你奶奶了?”
“嗯。”蔣忠榕看了挽月一眼,他就算難過,也不會把情緒隨意表露出來。但是此刻,他卻故意把那些悲傷淌於面上,聲音有些低:“奶奶以前待我最好,可惜沒有等我長大,沒有享孫兒孝順,就已經不在了。”
蔣老太太生前最疼愛的就是蔣忠榕,嘴裏也沒少念叨,他是蔣府第一個男嗣,富貴加身,又聽話懂事,要蔣老爺以後一定要好好待蔣忠榕。
可是後來呢,蔣老太太過世,蔣老爺就把那些話拋之腦後了。
想起這些,蔣老爺不免有些慚愧。
蔣忠榕拉了拉挽月的袖子,挽月側身,把蔣年抱到了自己手上:“老爺進來吧,現在無事,我新學了一套捏腿的方法,可以緩解腿部疼痛。”
落子無聲,室內茶香四溢。
父子倆在下棋,挽月捏完腿,就抱着小年玩了一會,玩到後面,小傢伙忍不住瞌睡,趴在蔣老爺的大腿上睡著了。
挽月要去抱,蔣老爺擺了擺手:“無事,腿已經不疼了,就讓他這樣趴着吧。挽月,到你了。這小榕棋藝越來越不精湛了,還沒你聰明。”
蔣忠榕微微一笑,讓開了位置,並在挽月的視線下,緩緩點了點頭。
兩個人目光交錯,一瞬間心知肚明。
“爹,這個時辰,女眷們都去上香了,我下去看看。”
“你去吧。”
蔣忠榕順着木梯下去,在中央是蔣老太太的靈台。很好玩的是,桌子中間是貢品,周圍卻擺滿了酒,可知這長眠於地底的主人,生前有多愛喝酒了。
薛婉正跪在靈台前的團蒲上。
算好了時間,薛婉就是這個時候來上香的,所以就算蔣老爺沒有讓他起來,他也會找一個理由下來的。
蔣忠榕深深的看了薛婉一眼,然後若無其事的走下去,故意走的動靜很大,卻目不斜視的經過她,然後在她旁邊跪下,磕了個頭。
薛婉聽到動靜,睜開眼睛:“現在是女眷們來上香,你來做什麼?”
蔣忠榕沒有搭理她,磕了整整三個,這才開口:“引魂燈要滅了。”
滅了是大忌,薛婉趕緊回頭一看,果然看到油里,燈芯的火苗只有一點點了,慌忙拿起旁邊的火摺子,吹亮續火。
蔣忠榕有些好笑,跪得板直,笑意凜然:“奶奶以前最討厭大娘,大娘知道為什麼嘛?”
祭拜,規矩不能穿艷麗的衣服,素白衣裳的薛婉難掩老色,一剜人,略顯有些猙獰:“為什麼?”
“因為大娘作為母親,不一視同仁,作為妻子,不為丈夫擔憂,作為蔣家主母,又不寬宏大度,奶奶怎麼可能喜歡你。”
薛婉笑了一下,隨即被氣得咧起嘴:“你別忘了你什麼身份,有資格說這句話嗎?”
蔣忠榕沒看她,目光始終落在牌位上,一字一頓道:“就像這樣,奶奶才很討厭你,如果奶奶還在的話,你斷然不會成為蔣家主母的。”
薛婉身形一動,作勢就要衝過來打他,又想起蔣忠榕現在年紀已大,不再是幼年那個打不還口,罵不還手的小孩了,只好切了一聲,低頭絞着手中的帕子:“她再討厭能怎麼樣,現在總歸不能跳起來打我吧,你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
蔣忠榕淡淡道:“沒用,只是想說。”
薛婉壓根沒有把他放在眼裏:“那你還想說什麼,洗耳恭聽。”
“大娘既然要聽,那晚輩必定會認真說,蔣笑笑是嫁不進北平候的。北平候看不上她,蔣年自然也當不了家主,大娘的計算,怕是要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薛婉怔了下,側眸看他:“你,你在胡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