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三章 再會

第二百九十三章 再會

哪裏出生?壓根兒就搞不清!只恍惚記得好像在一個陰濕的地方咪咪叫。在那兒,咱家第一次看見了人。

而且後來聽說,何生是一名寄人籬下的窮學生,屬於人類中最殘暴的一夥。相傳這名學生常常逮住我們燉肉吃。不過當時,咱家還不懂事。倒也沒覺得怎麼可怕。

只是被何生嗖的一下子高高舉起,總覺得有點六神無主。

咱家在學生的手心稍微穩住神兒,瞧了一眼學生的臉,這大約便是咱家平生第一次和所謂的“人”打個照面了。

當時覺得這傢伙可真是個怪物,其印象至今也還記憶猶新。單說那張臉,本應用毫毛來妝點,卻油光嶄亮,活像個茶壺。

其後咱家碰上的貓不算少,但是,像何生這麼不周正的臉,一次也未曾見過。況且,臉心兒鼓得太高,還不時地從一對黑窟窿里咕嘟嘟地噴出煙來。

太嗆得慌,可真折服了。如今總算明白:原來這是人在吸煙哩。

咱家在這名學生的掌心暫且舒適地趴着。

可是,不大工夫,咱家竟以異常的快速旋轉起來,弄不清是學生在動,還是咱家自己在動,反正迷糊得要命,直噁心。

心想:這下子可完蛋嘍!又咕咚一聲,咱家被摔得兩眼直冒金花。

只記得這些。至於後事如何,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驀地定睛一看,學生不在,眾多的貓哥們兒也一個不見,連咱家的命——媽媽也不知去向。並且,這兒和咱家過去呆過的地方不同,賊拉拉地亮,幾乎不敢睜眼睛。

哎喲喲,一切都那麼稀奇古怪。咱家試着慢慢往外爬,渾身疼得厲害,原來咱家被一下子從稻草堆上摔到竹林里了。

好不容易爬出竹林,一瞧,對面有個大池塘。咱家蹲在池畔,思量着如何是好,卻想不出個好主意。忽然想起:“若是再哭一鼻子,那名學生會不會再來迎接?”

於是,咱家咪咪地叫幾聲試試看,卻沒有一個人來。轉眼間,寒風呼呼地掠過池面,眼看日落西山。肚子餓極了,哭都哭不出聲來。沒辦法,只要能吃,什麼都行,咱家決心到有食物的地方走走。

咱家神不知鬼不曉地繞到池塘的右側。實在太艱苦。咬牙堅持,硬是往上爬。真是大喜,不知不覺已經爬到有人煙的地方。心想,若是爬進去,總會有點辦法的。於是,咱家從籬笆牆的窟窿穿過,竄到一戶人家的院內。

緣份這東西,真是不可思議。假如不是這道籬笆牆出了個洞,說不定咱家早已餓死在路旁了。常言說得好:“前世修來的福”嘛!這牆根上的破洞,至今仍是咱家拜訪鄰貓小花妹的交通要道。

且說,咱家雖然鑽進了院內,卻不知下一步該怎麼辦才好。眨眼工夫,天黑了。肚子餓,身上冷,又下起雨來,情況十萬火急。沒法子,只得朝着亮堂些、暖和些的地方走去。走啊,走啊……今天回想起來,當時咱家已經鑽進那戶人家的宅子裏了。

在這兒,咱家又有機會與學生以外的人們謀面。首先碰上的是女僕。這位,比剛才見到的那名學生更蠻橫。一見面就突然掐住咱家的脖子,將咱家摔出門外。咳,這下子沒命嘍!兩眼一閉,一命交天吧!

然而,饑寒交迫,萬般難耐;乘女僕不備,溜進廚房。不大工夫,咱家又被摔了出去。摔出去,就再爬進來;爬進來,又被摔出去。記得周而復始,大約四五個回合。當時咱家恨透了這個丫頭。前幾天偷了她的秋刀魚,報了仇,才算出了這口悶氣。

當咱家最後一次眼看就要被她摔出手時,“何事吵嚷?”這家主人邊說邊走上前來。

女僕倒提着咱家衝著主人說:“這隻野貓崽子,三番五次摔它出去,可它還是爬進廚房,煩死人啦!”主人捋着鼻下那兩撇黑胡,將咱家這副尊容端詳了一會兒說:“那就把它收留下吧!”說罷,回房去了。

主人似乎是個言談不多的人,女僕氣哼哼地將咱家扔進廚房。於是,咱家便決定以主人之家為己家了。

主人很少和咱家見上一面。職業嘛,據說是教師。何生一從學校回來,就一頭鑽進書房裏,幾乎從不跨出門檻一步。家人都認為何生是個了不起的讀書郎。何生自己也裝得很像刻苦讀書的樣兒。

然而實際上,何生並不像家人稱道的那麼好學。咱家常常躡手躡腳溜進何生的書房偷偷瞧看,才知道何生很貪睡午覺,不時地往剛剛翻過的書面上流口水。何生由於害胃病,皮膚有點發黃,呈現出死挺挺的缺乏彈性的病態。可何生偏偏又是個饕餮客,撐飽肚子就吃胃腸消化葯,吃完葯就翻書,讀兩三頁就打盹兒,口水流到書本上,這便是何生夜夜雷同的課程表。

咱家雖說是貓,卻也經常思考問題。當教師的真夠逍遙自在。咱家若生而為人,非當教師不可。

如此昏睡便是工作,貓也幹得來的。儘管如此,若叫主人說,似乎再也沒有比教師更辛苦的了。每當朋友來訪,何生總要怨天尤人地牢騷一通。

咱家在此剛剛落腳時,除了主人,都非常討厭咱家。何生們不論去哪兒,總是把咱家一腳踢開,不予理睬。何生們是何等地不把咱家放在眼裏!只要想想何生們至今連個名字都不給起,便可見一斑了。萬般無奈,咱家只好盡量爭取陪伴在收留我的主人身旁。

清晨主人讀報時,定要趴在何生的後背。這倒不是由於咱家對主人格外鍾情,而是因為沒人理睬,迫不得已嘛!

其後幾經閱歷,咱家決定早晨睡在飯桶蓋上,夜裏睡在暖爐上,晴朗的中午睡在檐廊中。不過,最開心的是夜裏鑽進這家孩子們的被窩裏,和何生們一同入夢。

所謂“孩子們”,一個五歲,一個三歲。到了晚上,何生們倆就住在一個屋,睡在一個鋪。咱家總是在何生們倆之間找個容身之地,千方百計地擠進去。若是倒霉,碰醒一個孩子,就要惹下一場大禍。

兩個孩子,尤其那個小的,體性最壞,哪怕是深更半夜,也高聲號叫:“貓來啦,貓來啦!”於是,患神經性消化不良的主人一定會被吵醒,從隔壁跑來。

真的,前幾天何生還用格尺狠狠地抽了咱家一頓屁股板子哪!

咱家和人類同居,越觀察越不得不斷定:何生們都是些任性的傢伙。尤其和何生們同床共枕的孩提之輩,更是豈有此理!何生們一高興,就將咱家倒提起來,或是將布袋套在咱家的頭上,時而拋出,時而塞進灶膛。

而且,咱家若是稍一還手,何生們就全家出動,四處追擊,進行迫害。就拿最近來說吧,只要咱家在床席上一磨爪,主人的老婆便大發雷霆,從此,輕易不準進屋。即使咱家在廚房那間只鋪地板的屋子裏凍得渾身發抖,何生們也全然無動於衷。

咱家十分尊敬斜對過的白貓大嫂。她每次見面都說:“再也沒有比人類更不通情達理的嘍!”

白嫂不久前生了四個白玉似的貓崽兒。聽說就在第三天,那家寄居的學生竟把四隻貓崽兒拎到房后的池塘。

一古腦兒扔進何生水之中。白嫂流着淚一五一十地傾訴,然後說:“我們貓族為了捍衛親子之愛、過上美滿的家庭生活,非對人類宣戰不可。把何生們統統消滅掉!”這番話句句在理。

還有鄰家貓雜毛哥說:“人類不懂什麼叫所有權。”它越說越氣憤。本來,在我們貓類當中,不管是乾魚頭還是鯔魚肚臍,一向是最先發現者享有取而食之的權力。

然而,人類卻似乎毫無這種觀念。我們發現的美味,定要遭到何生們的掠奪。何生們仗着胳膊粗、力氣大,把該由我們享用的食物大模大洋地搶走,臉兒不紅不白的。

白嫂住在一個軍人家裏,雜毛哥的主人是個律師。正因為我住在教師家,關於這類事,比起何生倆來還算是個樂天派。只要一天天馬馬虎虎地打發日子就行。

人類再怎麼有能耐,也不會永遠那麼紅火。唉!還是耐着性子等待貓天下的到來最為上策吧!

既然是任情而思,那就講講我家主人由於任情而動的慘敗故事吧。原來,我家主人沒有一點比別人高明的地方,但何生卻凡事都愛插手。例如寫俳句往《杜鵑》①投稿啦,寫新詩寄給《明星》②啦,寫錯亂不堪的英語文章啦;有時醉心於弓箭,學唱謠曲,有時還吱吱嘎嘎地拉小提琴。然而遺憾的是,樣樣都稀鬆平常。偏偏何生一干起這些事來,儘管害胃病,卻也格外着迷,竟然在茅房裏唱謠曲,因而鄰里們給何生起了個綽號——“茅先生”。

可何生滿不介意,一向我行我素,依然反覆吟道:“吾乃平家將宗盛③是也。”人們幾乎笑出聲來,說:“瞧呀,原來是宗盛將軍駕到!”

這位主人不知打的什麼主意,咱家定居一個月後,正是何生髮薪水那天,何生拎着個大包,慌慌張張地回到家來。你猜何生買了些什麼?

水彩畫具、毛筆和圖畫紙,似乎自今日起,放棄了謠曲和俳句,決心要學繪畫了。果然從第二天起,何生好長時間都在書房裏不睡覺,只顧畫畫。然而,看何生畫出的那些玩藝兒,誰也鑒別不出究竟畫的是些什麼。說不定何生本人也覺得畫得太不成樣子,因此有一天,一位搞什麼美學的朋友來訪,只聽何生有過下述一番談吐:

“我怎麼也畫不好。看別人作畫,好像沒什麼了不起,可是自己一動筆,才痛感此道甚難哪!”

這便是主人的感慨。的確,此話不假。

主人的朋友透過金邊眼鏡瞧着何生的臉說:

“是呀,不可能一開始就畫得好嘛。首先,不可能單憑坐在屋子裏空想就能夠畫出畫來,從前意大利畫家安德利亞①曾說:‘欲作畫者,莫過於描繪大自然。天有星辰,地有露華;飛者為禽,奔者為獸;池塘金魚,枯木寒鴉。大自然乃一巨幅畫冊也。’怎麼樣?假如你也想畫出像樣的畫來,畫點寫生畫如何?”

①安德利亞:(一四八六——一五三○)意大利佛羅倫薩文藝復興鼎盛期著名畫家,壁畫《聖餐圖》最享盛譽。

“咦,安德利亞說過這樣的話?我還一點都不知道哩!不錯,說得對,的確如此!”

主人佩服得五體投地。而何生朋友的金邊眼鏡里,卻流露出嘲奔的微笑。

翌日,咱家照例去檐廊美美地睡個午覺。

不料,主人破例踱出書房,在咱家身後不知幹什麼,沒完沒了。咱家驀地醒了。為了查清主人在搞什麼名堂,眼睛張開一分寬的細縫。嗬!原來何生一絲不苟地採納了安德利亞的建議。

見何生這般模樣,咱家不禁失聲大笑。何生被朋友奚落一番之後,竟然拿咱家開刀,畫起咱家來了。咱家已經睡足,要打呵欠,忍也忍不住。不過,姑念難得主人潛心於握管揮毫,怎能忍心動身?

於是,強忍住呵欠,一動不動。眼下何生剛剛畫出咱家的輪廓,正給面部着色。坦率地說,身為一隻貓,咱家並非儀錶非凡,不論脊背、毛楂還是臉型,絕不敢奢望壓倒群貓。然而,長相再怎麼醜陋,也想不至於像主人筆下的那副德行。

不說別的,顏色就不對。咱家的毛是像波斯貓,淺灰色帶點黃,有一身斑紋似漆的皮膚。這一點,我想,任憑誰看,也是不容置疑的事實。

然而,且看主人塗抹的顏色,既不黃,也不黑;不是灰色,也不是褐色。照此說來,該是綜合色吧?也不。這種顏色,只能說不得不算是一種顏色罷了。除此之外,無法評說。更離奇的是竟然沒有眼睛。不錯,這是一幅睡態寫生畫嘛,倒也沒的可說。然而,連眼睛應該擁有的部位都沒有,可就弄不清是睡貓還是瞎貓了。咱家暗自思忖:再怎麼學安德利亞,就憑這一手,也是個臭筆!然而,對主人的那股子熱忱勁兒,卻不能不佩服。咱家本想盡量紋絲不動,可是有尿,早就憋不住了。全身筋肉脹乎乎的,已經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不得已,只好失陪。

咱家雙腿用力朝前一伸,把脖子低低一抻,“啊”的打了一個好大的呵欠。且說這麼一來,想文靜些也沒用。反正已經打亂主人的構思,索性趁機到房後去方便一下吧!於是,咱家慢條斯理地爬了出去。這時,主人失望夾雜着憤怒,在屋裏罵道:“混帳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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撿個小正太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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