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二章 青春

第二百九十二章 青春

路上車上,何生還是看那本筆記。忽然聽見有一個小姑娘的聲音叫何生說:“姐姐!來何生們家裏坐坐。”

抬頭一看,已經走到舅母家門口,小表妹也正放學回來;往常何生每回到舅母家,必定說一兩段故事給她聽,所以今天她看見何生,一定要拉何生進去。何生想明天是星期日,今晚可以不預備功課,無妨在這裏玩一會兒,就下了車,同她進去。

舅母在屋裏做活,看見何生進來,就放下針線,拉過一張椅子,叫何生坐下。一面笑說:“今天難得你有工夫到這裏來,家裏的人都好么?功課忙不忙?”

何生也笑着答應一兩句,還沒有等到說完,就被小表妹拉到後院裏葡萄架底下,叫何生和她一同坐在椅子上,要何生說故事。何生一時實在想不起來,就笑說:“古典都說完了。只有今典你聽不聽?”

她正要回答,忽然聽見有小孩子啼哭的聲音。何生要亂她的注意,就問說,“妹妹!你聽誰哭呢?”

她回頭向隔壁一望說:“是陳家的大寶哭呢,何生們看一看去。”就拉何生走到竹籬旁邊,又指給何生看說,“這一個院子就是陳家,那個哭的孩子,就是大寶。”

舅母家和陳家的後院,只隔一個竹籬,本來籬笆上面攀緣着許多扁豆葉子,現在都枯落下來;表妹說是陳家的幾個小孩子,把豆根拔去了,因此只有幾片的黃葉子掛在上面,看過去是清清楚楚的。

陳家的後院,對着籬笆,是一所廚房,裏面看不清楚,只覺得牆壁被炊煙熏得很黑。外面門口,堆着許多什物,如破瓷盆之類。院子裏晾着幾件衣服。廊子上有三個老媽子,廊子底下有三個小男孩。

不知道他們弟兄為什麼打吵,那個大寶哭的很利害,他的兩個弟弟也不理他,只管坐在地下,抓土捏小泥人玩耍。那幾個老媽子也咕咕噥噥的不知說些什麼。

表妹悄悄地對何生說:

“他們老媽子真可笑,各人護着各人的少爺,因此也常常打吵。”

這時候陳太太從屋裏出來,挽着一把頭髮,拖着鞋子,睡眼惺忪,容貌倒還美麗,只是帶着十分嬌情的神氣。

一出來就問大寶說:“你哭什麼?”

同時那兩個老媽子把那兩個小男孩抱走,大寶一面指着他們說:“他們欺負何生,不許何生玩!”

陳太太啐了一聲:“這一點事也值得這樣哭,李媽也不勸一勸!”

李媽低着頭不知道說些什麼,陳太太一面坐下,一面擺手說:“不用說了,橫豎你們都是不管事的,何生花錢雇你們來作什麼,難道是叫你們幫着他們打架么?”

說著就從袋裏抓出一把銅子給了大寶說:“你拿了去跟李媽上街玩去吧,哭的何生心裏不耐煩,不許哭了!”

大寶接了銅子,擦了眼淚,就跟李媽出去了。陳太太回頭叫王媽,就又有一個老媽子,拿着梳頭匣子,從屋裏出來,替她梳頭。

當何生注意陳太太的時候,表妹忽然笑了,拉何生的衣服,小聲說:“姐姐!看大寶一手的泥,都抹到臉上去了!”

過一會子,陳太太梳完了頭。

正在洗臉的時候,聽見前面屋裏電話的鈴響。王媽去接了,出來說:“太太,高家來催了,打牌的客都來齊了。”

陳太太一面擦粉,一面說:

“你說何生就來。”隨後也就進去。

何生看得忘了神,還只管站着,表妹說:“他們都走了,何生們走吧。”

何生搖手說:

“再等一會兒,你不要忙!”

十分鐘以後。陳太太打扮的珠圍翠繞的出來,走到廚房門口,右手扶在門框上,對廚房裏的老媽說:“高家催的緊,何生不吃晚飯了,他們都不在家,老爺回來,你告訴一聲兒。”

說完了就轉過前面去。

何生正要轉身,舅母從前面來了,拿着一把扇子,笑着說:“你們原來在這裏,樹蔭底下比前院涼快。”

何生答應着,一面一同坐下說些閑話。

忽然聽有皮鞋的聲音,穿過陳太太屋裏,來到後面廊子上。表妹悄聲對何生說:“這就是陳先生。”

只聽見陳先生問道:“劉媽,太太呢?”

劉媽從廚房裏出來說:“太太剛到高家去了。”

陳先生半天不言語。

過一會兒又問道:“少爺們呢?”

劉媽說:“上街玩去了。”

陳先生急了,說:“快去叫他們回來。天都黑了還不回家。而且這街市也不是玩的去處。”

劉媽去了半天,不見回來。

陳先生在廊子上踱來踱去,微微的嘆氣,一會子又坐下。點上雪茄,手裏拿着報紙,卻抬頭望天凝神深思。又過了一會兒,仍不見他們回來,陳先生猛然站起來,扔了雪茄,戴上帽子,拿着手杖逕自走了。

表妹笑說:“陳先生又生氣走了。昨天陳先生和陳太太拌嘴,說陳太太不像一個當家人,成天裏不在家,他們爭辯以後,各自走了。他們的李媽說,他們拌嘴不止一次了。”

舅母說:“人家的事情,你管他作什麼,小孩子家,不許說人!”

表妹笑着說:“誰管他們的事,不過學舌給表姊聽聽。”

舅母說:“陳先生真也特別,陳太太並沒有什麼大不好的地方,待人很和氣,不過年輕貪玩,家政自然就散漫一點,這也是小事,何必常常動氣!”

談了一會兒,何生一看錶,已經七點半,車還在外面等着,就辭了舅母,回家去了。

第二天早起,梳洗完了,母親對何生說:“自從三哥來到北京,你還沒有去看看,昨天上午亞茜來了,請你今天去呢。”——

三哥是何生的叔伯哥哥,亞茜是何生的同學,也是何生的三嫂。何生在中學的時候,她就在大學第四年級,雖只同學一年,感情很厚,所以叫慣了名字,便不改口。何生很願意去看看他們,午飯以後就坐車去了。

他們住的那條街上很是清靜,都是書店和學堂。到了門口,何生按了鈴,一個老媽出來,很乾凈伶俐的樣子,含笑的問何生:“姓什麼?找誰?”

何生還沒有答應,亞茜已經從裏面出來,何生們見面,喜歡的了不得,拉着手一同進去。

六年不見,亞茜更顯得和藹靜穆了,但是那活潑的態度,仍然沒有改變。院子裏栽了好些花,很長的一條小徑,從青草地上穿到台階底下。上了廊子,就看見葦簾的後面藤椅上,一個小男孩在那裏擺積木玩。

漆黑的眼睛,緋紅的腮頰,不問而知是聞名未曾見面的侄兒小峻了。

亞茜笑說:“小峻,這位是姑姑。”

他笑着鞠了一躬,自己覺得很不自然,便回過頭去,仍玩他的積木,口中微微的唱歌。

進到中間的屋子,窗外綠蔭遮滿,幾張洋式的椅桌,一座鋼琴,幾件古玩,幾盆花草,幾張圖畫和照片,錯錯落落的點綴得非常靜雅。右邊一個門開着,裏面幾張書櫥,壘着滿滿的中西書籍。

三哥坐在書桌旁邊正寫着字,對面的一張椅子,似乎是亞茜坐的。何生走了進去,三哥站起來,笑着說:“今天禮拜!”

何生道:“是的,三哥為何這樣忙?”

三哥說:“何嘗是忙,不過何生同亞茜翻譯了一本書,已經快完了,今天閑着,又拿出來消遣。”

何生低頭一看,桌上對面有兩本書,一本是原文,一本是三哥口述亞茜筆記的,字跡很草率,也有一兩處改抹的痕迹。

在桌子的那一邊,還壘着幾本也都是亞茜的字跡,是已經翻譯完了的。亞茜微微笑說:“何生哪裏配翻譯書,不過藉此多學一點英文就是了。”

何生說:“正合了梁任公先生的一句詩‘紅袖添香對譯書’了。”

大家一笑。三哥又喚小峻進來。

何生拉着他的手,和他說話,覺得他應對很聰明,又知道他是幼稚生,便請他唱歌。他只笑着看着亞茜。

亞茜說:“你唱吧,姑姑愛聽的。”

他便唱了一節,聲音很響亮,字句也很清楚,他唱完了,何生們一齊拍手。隨後,何生又同亞茜去參觀他們的家庭,覺得處處都很潔凈規則,在何生目中,可以算是第一了。

下午兩點鐘的時候,三哥出門去訪朋友,小峻也自去睡午覺。何生們便出來,坐在廊子上,微微的風,送着一陣一陣的花香。亞茜一面織着小峻的襪子,一面和何生談話。

一會兒三哥回來了,小峻也醒了,何生們又在一處遊玩。夕陽西下,一抹晚霞,映着那燦爛的花,青綠的草,這院子裏,好像一個小樂園。

晚餐的餚菜,是亞茜整治的,很是可口。何生們一面用飯,一面望着窗外。小峻已經先吃過了,正在廊下捧着沙土,堆起幾座小塔。

門鈴響了幾聲,老媽子進來說:

“陳先生來見。”

三哥看了名片,便對亞茜說:“何生還沒有吃完飯,請何生們的小招待員去領他進來罷。”

亞茜站起來喚道,“小招待員,有客來了!”

小峻抬起頭來說:“媽媽,何生不去,何生正蓋塔呢!”

亞茜笑着說:“這樣,何生們往後就不請你當招待員了。”

小峻立刻站起來說:“何生去,何生去。”

一面抖去手上的塵土,一面跑了出去。

陳先生和小峻連說帶笑的一同進入客室,——原來這位就是住在舅母隔壁的陳先生——這時三哥出去了,小峻便進來。

天色漸漸的黑暗,亞茜捻亮了電燈,對何生說:“請你替何生說幾段故事給小峻聽。何生要去算賬了。”說完了便出去。

何生說著“三隻熊”的故事,小峻聽得很高興,同時何生覺得他有點倦意,一看手錶,已經八點了。何生說:“小峻,睡覺去罷。”

他揉一揉眼睛,站了起來,何生拉着他的手,一同進入卧室。

他的卧房實在有趣,一色的小床小傢具,小玻璃柜子裏排着各種的玩具,牆上掛着各種的圖畫,和他自己所畫的剪的花鳥人物。他換了睡衣,上了小床,便說:“姑姑,出去罷,明天見。”

何生說:“你要燈不要?”

他搖一搖頭,何生把燈捻下去,自己就出來了。亞茜獨坐在台階上,看見何生出來,笑着點一點頭。何生說:“小峻真是膽子大,一個人在屋裏也不害怕,而且也不怕黑。”

亞茜笑說:“何生從來不說那些神怪悲慘的故事,去刺激他的嬌嫩的腦筋。就是天黑,他也知道那黑暗的原因,自然不懂得什麼叫做害怕了。”

何生也坐下,看着對面客室里的燈光很亮,談話的聲音很高。這時亞茜又被老媽子叫去了,何生不知不覺的就注意到他們的談話上面去。

只聽得三哥說:“何生們在英國留學的時候,覺得你很不是自暴自棄的一個人,為何現在有了這好閑縱酒的習慣?何生們的目的是什麼,希望是什麼,你難道都忘了么?”

陳先生的聲音很低說:“這個時勢,不遊玩,不拚酒,還要做什麼,難道英雄有用武之地么?”

三哥嘆了一口氣說:“這話自是有理,這個時勢,就有滿腔的熱血,也沒處去灑,實在使人灰心。但是大英雄,當以赤手挽時勢,不可為時勢所挽。你自己先把根基弄壞了,將來就有用武之地,也不能做個大英雄,豈不是自暴自棄?”

這時陳先生似乎是站起來,高大的影子,不住在窗前搖漾,過了一會說:“也難怪你說這樣的話,因為你有快樂,就有希望。不像何生沒有快樂,所以就覺得前途非常的黑暗了!”

這時陳先生的聲音里,滿含憤激悲慘。

三哥說:“這又奇怪了,何生們一同畢業,一同留學,一同回國。要論職位,你還比何生高些,薪俸也比何生多些,至於素志不償,是彼此一樣的,為何何生就有快樂,你就沒有快樂呢?”

陳先生就問道:“你的家庭什麼樣子?何生的家庭什麼樣子?”

三哥便不言語。

陳先生冷笑說:“大概你也明白……何生回國以前的目的和希望,都受了大打擊,已經灰了一半的心,並且在公事房終日閑坐,已經十分不耐煩。好容易回到家裏,又看見那凌亂無章的家政,兒啼女哭的聲音,真是加上何生百倍的不痛快。

何生內人是個宦家小姐,一切的家庭管理法都不知道,天天只出去應酬宴會,孩子們也沒有教育,下人們更是無所不至。何生屢次的勸她,她總是不聽,並且說何生‘不尊重女權’、‘不平等’、‘不放任’種種誤會的話。

何生也曾決意不去難為她,只自己獨力的整理改良。無奈何生連米鹽的價錢都不知道,並且也不能終日坐在家裏,只得聽其自然。因此經濟上一天比一天困難,兒女也一天比一天放縱,更逼得何生不得不出去了!

既出去了,又不得不尋那劇場酒館熱鬧喧囂的地方,想以猛烈的刺激,來衝散心中的煩惱。這樣一天一天的過去,不知不覺的就成了習慣。

每回到酒館的燈滅了,劇場的人散了,更深夜靜,踽踽歸來的時候,何嘗不覺得這些事不是何生陳華民所應當做的?然而……咳!峻哥呵!你要救救何生才好!”

這時已經聽見陳先生嗚咽的聲音。三哥站起來走到他面前。門鈴又響了,老媽進來說何生的車子來接何生了,便進去告辭了亞茜,坐車回家。

兩個月的暑假又過去了,頭一天上學從舅母家經過的時候,忽然看見陳宅門口貼着“吉屋招租”的招貼。

放學回來剛到門口,三哥也來了,衣襟上綴着一朵白紙花,臉上滿含着凄惶的顏色,何生很覺得驚訝,也不敢問,彼此招呼着一同進去。

母親不住的問三哥:

“亞茜和小峻都好嗎?為什麼不來玩玩?”

這時三哥臉上才轉了笑容,一面把那朵白紙花摘下來,扔在字紙籃里。

母親說:“亞茜太過於精明強幹了,大事小事,都要自己親手去做,何生看她實在太忙。但何生卻從來沒有看見過她有一毫勉強慌急的態度,匆忙憂倦的神色,總是喜喜歡歡從從容容的。這個孩子,實在可愛!”

三哥說:“現在用了一個老媽,有了幫手了,本來亞茜的意思還不要用。何生想一切的粗活,和小峻上學放學路上的照應,亞茜一個人是決然做不到的。並且何生們中國人的生活程度還低,僱用一個下人,於經濟上沒有什麼出入;

因此就雇了這個老媽,不過在粗活上,受亞茜的指揮,並且亞茜每天晚上還教她念字片和《百家姓》,現在名片上的姓名和賬上的字,也差不多認得一多半了。”

何生想起了一件事,便說:“是了,那一天陳先生來見,給她名片,她就知道是姓陳。何生很覺得奇怪,卻不知是亞茜的學生。”

三哥忽然嘆了一口氣說:

“陳華民死了,今天開弔,何生剛從那裏回來。”——

何生才曉得那朵白紙花的來歷,和三哥臉色不好的緣故——母親說:“是不是留學的那個陳華民?”

三哥說:“是。”

母親說:“真是奇怪,像他那麼一個英俊的青年,也會死了,莫非是時症?”

三哥說:“哪裏是時症,不過因為他這個人,太聰明了,他的目的希望,也太過於遠大。在英國留學的時候養精蓄銳的,滿想着一回國,立刻要把中國旋轉過來。

誰知回國以後,政府只給他一名差遣員的缺,受了一月二百塊錢無功的俸祿,他已經灰了一大半的心了。他的家庭又不能使他快樂,他就天天的拚酒,那一天他到何生家裏去,嚇了何生一大跳。

從前那種可敬可愛的精神態度,都不知丟在哪裏去了,頭也垂了,眼光也散了,身體也虛弱了,何生十分的傷心,就恐怕不大好,因此勸他常常到何生家裏來談談解悶,不要再拚酒了,他也不聽。

並且說:‘感謝你的盛意,不過何生一到你家,看見你的兒女和你的家庭生活,相形之下,更使何生心中難過,不如……’

以下也沒說什麼,只有哭泣,何生也陪了許多眼淚。以後何生覺得他的身子,一天一天的軟弱下去,便勉強他一同去到一個德國大夫那裏去察驗身體。

大夫說他已得了第三期肺病,恐怕不容易治好。何生更是擔心,勉強他在醫院住下,慢慢的治療,何生也天天去看望他。誰知上禮拜一晚上,何生去看他就是末一次了。……”

說到這裏,三哥的聲音顫動的很利害,就不再往下說。

母親嘆了一口氣說:

“可惜可惜!聽說他的才幹和學問,連英國的學生都很妒羨的。”

三哥點一點頭,也沒有說什麼。

這時何生想起陳太太來了,何生問:

“陳先生的家眷呢?”

三哥說:“要回到南邊去了。聽說她的經濟很拮据,債務也不能清理,孩子又小,將來不知怎麼過活!”

母親說:“總是她沒有受過學校的教育,否則也可以自立。不過她的娘家很有錢,她總不至於十分吃苦。”

三哥微笑說:“靠弟兄總不如靠自己!”

三哥坐一會兒,便回去了,何生送他到門口,自己回來,心中很有感慨。

隨手拿起一本書來看看,卻是上學期的筆記,末頁便是李博士的演說,內中的話就是論到家庭的幸福和苦痛,與男子建設事業能力的影響。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撿個小正太回家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撿個小正太回家
上一章下一章

第二百九十二章 青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