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2 章
醫院太吵,衛楠把以前為宋家服務的醫療團隊叫來了宋初白的老別墅。
醫生忙前忙后,給宋初白做了一系列檢查。
宋初白也相當配合,醫生讓他做什麼他便做什麼,只是他整個人沉默着,呈現出一種杯子裏的水過滿溢出去后杯子也四分五裂的空白與粉碎的狀態。
衛楠在旁邊看着,憂心忡忡,也顧不上去管自己和他之間的那點隔閡了。
見醫療團隊的人慾言又止,衛楠把人叫了出去:“我們出去說。”
宋初白則安靜坐着,手撐着額頭閉着眼,努力平復因為開了燈後過強的光線而生出的煩悶感。
幾個醫生調整儀器小聲說話的聲音對他而言無異於刺穿耳膜的聒噪噪音,令他愈發頭疼欲裂。
宋初白也能察覺得到自己可能是哪裏出了點問題。
他太久沒辦法入睡。
即便閉着眼,身體疲倦得一根手指頭也抬不起來,大腦也仍舊清醒得宛如最清晰的黑膠唱片,腦子裏無時無刻不出現一些光怪陸離的畫面,有些是記憶里的事情,十一歲那年他母親將他送到宋家的場景,一年前在S大視線掃過路游游時的場景,有些則是根本沒發生過的憑空想像出來的場景。
這些畫面交錯着出現,令他幾乎有些分辨不清到底哪些已經發生過,哪些沒有發生過,只是他在胡思亂想。
這段時間他睡着的時間屈指可數,睡眠清淺多夢,哪怕再輕的聲音、再細微的光線,也能讓他醒過來,醒來后便再沒辦法入睡。
一個人太長時間頭疼欲裂沒辦法入睡,腦子就會像生了銹一樣,連思考也很難做到。
衛楠立在樓道旁,心頭宛如綁了一塊大石,煩躁道:“給我一個最有效的治療方案。”
主治醫生將鋼筆插回兜里,苦笑道:“我會先開一些抗抑鬱的葯,一般兩到四周內會起到一些效果,但是僅靠藥物治療恐怕根本不夠,還需要宋先生自己積極配合,定時來看心理醫生,以及最好能有人從旁疏導和監測——他目前還有能過來的親人嗎?”
“恐怕沒有。”衛楠往玄關那邊看了眼。
宋初白身邊的確一個人都沒有了。
“最好不要讓他一個人待着。”醫生道。
衛楠心情沉重,一時半會兒不知道該說什麼,頓了下,他嘆了口氣,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點點頭道:“我會請個人過來。”
醫生猶豫了下道:“最好不要請陌生人,宋先生現在算是半個病人,熟悉一點的人陪在身邊可能會比較有助於病情。”
“可現在也沒別的辦法了。”
衛楠倒是可以經常過來看看,但他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只能先雇個人。
衛楠腦海中浮現了路鹿,但是現如今的路鹿會來宋初白身邊嗎?恐怕不會。
那麼便真的沒人了。
衛楠吩咐道:“這件事還希望你們守口如瓶,他好轉起來之前,不要讓我在外面聽見任何的閑言碎語。”
醫生忙道:“明白明白,我們跟了宋家這麼多年,這個自然明白。”
“有沒有辦法能先治療他的頭疼?”衛楠皺着眉,又問:“他止疼藥瓶瓶罐罐茶几上一大堆,好像都沒什麼效果。”
“先開點安神安眠的輔助類的葯,看看有沒有用。”醫生道:“別擔心,治療起來還算容易,這病最麻煩的是容易複發,以後都要提防着點。”
衛楠點了點頭,心情低落而複雜,他轉身朝門口走去,見宋初白抱膝坐在沙發上,幾個醫生已經盡量將動作放得很輕,然而這點聲音彷彿對沙發上的人而言仍然無法忍受、不堪重負,他將頭很低很低地埋在膝蓋上的毛毯里。
醫生在他身後說:“心理學上說,‘知道為什麼而活的人,便能生存,要想恢復人的內在力量,首先得先讓他看到未來的某個目標’,或許你可以幫他想想。”
衛楠“嗯”了一聲,心底湧出一些自責。
宋初白這麼久沒出現,他該早點察覺情況不對勁,早點過來的。
先前宋家那些人還沒倒台之前,宋初白最大的目標便是報復。
他像是一根繃緊的弦,身上壓着一座沉重的山,壓着的有拋棄他背叛他的母親,也有他所憎惡的父親,還有個個豺狼虎豹恨不得啃其血骨、卻又同時羞辱輕蔑他的宋家人。
這七年來,他的生活里便只剩下了這一件事,他要將這座山卸下來。
然而真的等箭射了出去、正中靶心,他的目標完成了,所有他所仇恨的一切被他親手摧毀,他繃緊的這根弦卻也倏然“錚”地一聲斷裂。
他剩下了什麼?
他什麼也不剩下。
他一瞬間失去了他賴以活着的東西。
衛楠望着昏暗客廳里宋初白在沙發一角的一團身影,忽而明白了為什麼當時路倪去世后,宋初白會瘋狂地、不惜一切代價地尋找她。
與其說是想要找到她后,得到她,不如說是他想要抓住她。
對他而言,她是宛如救命稻草一般的、除去前七年的仇恨之外的唯二能讓他賴以生存的東西。
但現在,這根救命稻草也折斷了。
宋初白不再有什麼想要的,也不再知道為什麼而活着。
……
醫療團隊到了傍晚,陸續收拾好東西全都離開。衛楠效率很高,很快就調來了可以用的人手。兩個從事此方面工作的護工。
宋初白窩在沙發一角,勉強打起精神看了眼,竭力集中注意力,道:“只留一個人,一個就行了。”
衛楠這種時候也不好逆着他的意思,他能配合治療,就說明他還有理智在。於是衛楠讓其中一個先離開。
剩下的那個領了高薪水,輕手輕腳做飯去了。
衛楠在沙發一頭坐下來,欲言又止。
廚房裏難免傳來一點聲音,宋初白難捱地擰起眉。
衛楠端詳着他蒼白的臉色,問:“要不然我讓他以後出去做飯,做好了再送進來?”
“算了,忍一忍就過去了。”宋初白看向衛楠:“謝謝。”
衛楠笑起來:“還有什麼需要的,直接跟我說。”
因為長時間沒和人說話,宋初白聲音聽起來有點沙啞:“沒了,你做到這個地步,我已經很感激了。”
衛楠看着宋初白,猶豫了下。
片刻后,衛楠緩緩地問:“或者,我試着把你想見的人叫來,見你一面?”
空氣倏然沉默了下。
客廳很大,但一盞燈也沒開,於是四處都是昏暗的,窗帘縫隙透進來的那點光亮什麼也照不亮,甚至不足以讓衛楠看清楚宋初白臉上的神情。
衛楠只能看見他雪白的側臉許久沒什麼表情,良久,宋初白嘴角才扯了扯。
提到路鹿,宋初白糟糕的狀態看起來鮮活了點。
但也依然好不到哪裏去,他整個人處於陰影當中。
“不必了。”宋初白喃喃道:“就這樣吧。”
見一面,也只是見一面,鳩不止渴。
況且,她並不想見到他。
“我這陣子總在想——”宋初白忽然開口。
衛楠順着他的話問:“什麼?”
“會不會有另一個平行世界。”宋初白低聲道。
在那個世界他身上什麼也沒發生。七年前他母親並非利用他誆騙走一筆錢后丟下他逃跑,而只是單純出了車禍。他也沒有豁出一切地想要報復宋家那些人,而只是早早地遠離了宋家。
然後,遇見了她,就只是順順利利的吃個飯,約個會,牽個手。
後面的話衛楠沒聽清,問了句“什麼”,宋初白卻沒再說下去。
他這時候又清醒過來了,他就在這裏,就在這個世界,無法掙脫,無法離開。
衛楠又問了一遍:“你剛剛說什麼?”
宋初白道:“你去幫我洗張照片吧。”
“好。”衛楠剛想問是什麼照片,話到嘴邊,卻又沒問。
他看着宋初白,又沉默下來。
……
這個除夕風平浪靜的過去。路游游和邴辭一道去路父和012那邊吃了頓年夜飯,接着邴辭開車,帶着幾人去江灘邊看跨年的焰火。
路父和012都挺開心,笑容滿面。
是一個溫馨而平靜的跨年。
大年初八,邴辭帶路游游去曲家拜年,車子剛停穩,碰見了帶上禮物前來、卻被曲家拒之門外的周嘉森。
周家現在處境艱難,顧家與其斷絕往來,曲家也明面上要將其驅逐出這個圈子,這圈子本就捧高踩低,周家已經漸漸被孤立至門可羅雀的地步。
周嘉森和周嘉年帶上禮物前來拜訪,是想挽回之前因為路倪而和曲家生出的隔閡。
周家倒也聽說過曲家又帶回來一個和路倪長得極為相似的路游游,稱是路倪的雙胞胎妹妹。
周家雖然被摁着頭承認多出這麼個人,但是卻以為這人是曲大少從哪裏找來的一個替代品——畢竟當時曲問驊全世界尋找路倪的事情有目共睹。
然而,路游游和邴辭裹緊長風衣下車時,周嘉森和周嘉年兄弟倆剛好狼狽地被掃地出門,正好見到路游游,他們頓時就愣了一下,奇異地發現這個叫路游游的,居然和路倪還真的非常相似。
兩人下意識就想過去,然而還沒走過去,便已經被曲家門口的保鏢攔住。
路游游瞥見這倆周家人了,但仍頭也不回,事已至此,就當做路倪的身份已經死了,也沒什麼好多說的。
最為寒冷的冬日一過,倒春寒就來了,仍是很冷。路游游大半時間都宅在家裏。她將小皇帝給自己的木雕包了起來,和樟腦丸一塊兒放進衣櫃裏,不然都要因為過於濕潤而長蟲了。
這段時間顧燕鳴露面還算多,畢竟和曲家有正常生意往來。而宋初白則是整個過年都沒露過面,彷彿徹底蒸發,宋氏也幾乎沒有任何消息傳來。
唯獨前幾天傳來了宋氏即將被收購的消息。
許久沒出現的宋初白將宋氏老宅連同宋氏,一併賣了。這件事久違地掀起了一陣話題。
邴辭開車去將路游游想吃的甜點買回來的時候,路游游正好刷到了這條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