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殺人誅心(1)
金碧輝煌的大殿,在陽春白雪下泛動着淋淋波光;氣勢磅礴的宮廊其間,被淡腥血氣織就了一層朦朧薄霧。
威威御道呈扶搖仙鶴的樣式往兩邊分散,邊沿供人站立處,齊刷刷跪倒着兩排靜待消息的文武官員,皆是面色凝重、不敢言聲、不敢稍動。
而曲徑迴廊連接的進深正中,不住徘徊的是換了宮裝的王后幻兮。
清遠走在幻兮身邊略偏後的地方,因此他看不清幻兮面上的表情是不是凝重的:“王後娘娘,陛下乃大富大貴之人,一定會沒事的。”因此他只好用他自認為的方式,來這麼勸慰她。
“哦?”幻兮止步回頭,勾魂的眉眼分明噙着三分玩味,“你怎麼知道陛下乃大富大貴之人?”
“我……”原本就只是想為她寬心,清遠沒想到她真會問自己,便隨口道,“陛下乃是東遼的王,一國之君,又豈不是大富大貴之人?”
這一次,幻兮轉過眸子呵聲一笑:“未必。”不帶情態的兩個字。
這樣的話從她口裏說出來,太不合時宜了。清遠頓時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只當她是擔心過度,張口想勸,忽聽不遠御道那裏傳來一陣戚嚓。
幻兮亦有察覺,二人同時轉目去顧。
隔過一層稀薄冷氣,她凝眸,正巧見一位朱袍着體的蒼老武官正單手負后、一手指點,拉着長臉恨聲呵斥宇坤:“你真是不要臉!你還有臉么?”
“身為禁衛軍,還是禁衛軍的總都督,你的職責是什麼!又是怎麼履行這種職責的!”
“我告訴你,整個禁衛軍,你們……你們誰都別想逃過罪責!”
……
一人帶頭,便有無數指點、附和之音不絕於耳,整個御道彈指間變得燥燥哄哄、一片虛亂。
他們一群臣子是在指責宇坤失職。這些人因着王與宇坤特殊的關係,早便看宇坤如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扒皮拆骨。
“不要臉”,一語雙關……
淫賊,**後宮的壞了王的清譽的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眼下得着機會,又豈會輕易放過?
是的,宇坤在旁人眼裏大抵都是這個樣子;雖然他心底深處,其實深深掩埋着一懷不會有人知道、也不能讓人知道的苦,為了柔黛……
“他們怎麼能這樣對總都督呢?”清遠一向善良,看不憤的事物總忍不住站出來管上一管,這隨了他的師父,“若非禁衛軍,王與娘娘又豈能安然回宮!”他嘆。
幻兮沒動,凝着眸子細看。
宇坤已經跪在這裏大幾個時辰了,他一直跪在這裏,只是凝着一張漸退血色的蒼白面孔、咬緊下唇不言也不語,好似整個人的生命氣息都已凝固了去。
他就這樣不住承受着百十種不同的、趾高氣揚的刻薄指責,似乎這種苛刻反倒會讓他那顆浸在烈焰、油鍋里的心好受一些。
他肩膀上的瘡口已經崩開,靠外一層血液已經凝固成暗紅的痂子,彌深傷口處還有新的血液汩汩的不斷往外流淌。他不及管,巨大的負罪感使他早便麻痹掉了肌體的疼痛。真真正正令他苦苦煎熬、承受不住的,是這顆心的載重。
柔黛,柔黛,我的王,我深愛着的愛人……第一次,平生里第一次發生這種事情,我讓你受了傷、生死未卜!還是為我而受傷!
我不應該,太不應該了吧。
我是王的侍衛,我的職責只是保護王一人的安全,可為什麼當那千鈞一髮的危急關頭呼嘯而至,我竟會拋下混戰中的王,跑到王後娘娘身邊去,護王後娘娘周全……
自己那一刻,究竟是,究竟是着了什麼魔!
魔,一定是魔……
“微臣萬死。”宇坤把牙關咬的瑟瑟,那雙精雕細琢的清俊眶子略有潤紅,“只求先見陛下一面,磕頭謝罪后再赴死!”耳畔連綿不絕的絮叨指責終是令他燥亂煩悶,他終於啟口,可反反覆復只有這一句話。
一瓣雪花忽悠悠落在幻兮玉白手背上,驟起的冰涼刺痛了神經。幻兮顰眉,心口緊跟着就是一疼,俄頃黯然搖頭。
“你們全都退下,不可喧嘩燥動!”她抬步走過去,淺淺啟口,將這一干大臣喝退,勾着花瓣的眉宇間威嚴天成。
清遠只覺自己不合時宜,便依舊遠遠站着,沒有過去。
幻兮迎着跪地良久的宇坤湊近幾步、蓮步生花。
曲身同時,潑墨烏髮間那一支精巧步搖,便合了風的搖擺而飄動晃曳,湊化成點點滴滴一陣清脆叮咚:“總都督,你已經在自殺了……又談什麼先後?”她狹長入鬢的美麗鳳眸眯成了一條縫,幽幽的嬌柔語氣里夾着一股嗔。
不知是風勢烘托還是落雪薄寒之故,竟把那聲腔渲染襯托的有些邪氣,再配上她那一副絕美又輕飄的面盤、姿態,竟柔柔曼曼的宛若一條化了人形的蛇。
宇坤冷不丁顫了一下,微抬頭,便見幻兮那道離合眸光往他身上一路看過,流水一樣。
他下意識隨着王后目光的指引看過去,見自己右胸口連着肩膀的一道傷痕已經慘不忍睹,破碎皮肉往外翻出一道泛白的圓邊,暗紅血液伴着刺鼻腥甜渲染了輕綢緞衣,不知道還可以支撐多久。
幻兮方才那話,縱有訕訕,卻誠然是實話。此時的宇坤,真的已經跟自殺沒什麼兩樣了!
“起來。”幻兮的語氣依舊噙着笑,淺淺訕訕,像譏誚又似乎不太是。邊說著話,她已慢慢直起身子,暗暗往宇坤面上吹了一口幽氣。
有不知是些什麼草木花卉的暗香迎面撲來,轉轉的撞在宇坤鼻息里。那麼一瞬,他突然有些恍惚,竟聽話如斯的站起身子,隨着領走於前的王后,一併離開御道邊側……
零零落落的綠樹殘葉在周圍飄渺,溫柔疊生的曖昧韻致宛若可以融化這一崑崙陽春冰雪:“疼么?”幻兮眉頭忽蹙,玉臂抬起,纖纖菱指在宇坤受傷的臂膀間慢慢摩挲向上,一張美面儘是柔情與憐惜。
此情此景,若被不明真相的人瞧了去,定會將這一后一侍錯認成天造地設的繾綣情侶。
“臣……惶恐。”宇坤醒神,想要避開幻兮這層溫柔的禁錮,卻不知怎麼,終是沒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