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回 前緣自起自歸結
隨着平心斂氣的一通修持,法海沉斂的眉目逐漸變得安詳、萬念順次合一。
法海於這熏着淡淡檀木香氣的靜雅佛堂間,將身於蒲團之上盤腿打坐、逐漸入定。
這般掙脫一切浮塵束縛與牽絆、沒有時間也沒有空間的好境界,最本質的那股“大歡喜”便開始鋪天蓋地翻湧而起。
坐禪修持的諸般好處,非親力親為而不得明白……
昏黑視野豁然顯出一豆亮白星光,這一點光影漸次擴大、漸次拉長,到了最後只覺頭腦一陣嗡聲作亂,眼前早已隨這白光一點而顯影出另外一重虛空世界。
心知是步入了心念造出的虛空法界,法海一顆心如被浸在無波的靜水裏,悠悠然然、閑閑適適,默然口誦佛號,等待宇宙洪荒將絲縷清古禪味傳達給自己。
“可知你本來面目,原是天界一位覺者。”淡淡的聲音於耳畔起的縹緲恍惚,一道烏塵又散出金光的淺淺影像呈現於法海眼前,漸次勾勒成一位悲憫大智的菩薩的法相,“千餘年前佛陀近前持缽侍者,與白雲仙姑雙雙動了凡心下到世間。你因想提升修為、得更高果位,故而亦自請下世,受盡千般苦、歷盡萬重劫,願盡一己之力將這二人重新度回天界。”菩薩微頷首,“也是合該你如此走一遭。諸事皆有前緣,在又不知幾世幾劫之前,是時,你還不曾位列仙班,曾與那青蛇有一世夫妻情緣。可就在那一世,你因與佛門有緣,半路出家、佛道雙修,拋下了你的妻子……如此,你與青蛇之間本就有未了的前緣,故你該走這樣一遭,也將自身這段俗世孽緣徹底了斷,引青蛇同登天界、修持正果。”
法海只是靜靜的聽着。他現今本就已是一個大德,與佛陀菩薩、諸神鬼怪、一切一切或高或低的性靈之間本就有着感應的本能。心知菩薩既然化現而來,便必然有其委於自己的指引。
且思量間,又聽菩薩輕聲接言繼續:“那徐宣贊最初原系佛陀座前一捧缽侍者;白蛇因是白矖與騰蛇之女,紫微星化身,本是仙體,為九重天上的白雲仙姑。可二人竟彼此凡心微動,故侍者自請往娑婆世間尋找答案,白雲仙姑執意追隨而去,便這般雙雙墜入凡塵。持缽侍者在人間轉世成人,白蛇成為了一條普通的蛇。二人在墜入凡塵的那一刻便已失去了天界中的所有記憶,不料一千七百年前,竟還是又讓他們在人間得以相逢。”
佛音蒼古、過往如潮,法海一字一句暗暗往心裏記住,邊靜默聲息認真聆聽這開示。
“這粉骷髏幻是神妖,那孽菩提宿有情苗。縱身在天界時不曾將這情債銷案、一千七百年前時這二人也不曾將這情債銷案,可該了的該還的遲早都是要還;故時今,這段原本已然歷經了兩世的姻緣,終於在他們彼此相遇的第三世里,有了歸結。”
“一切定數、避無可避。”法海頷首微嘆。
菩薩聲息漠漠如素,只是陳述:“白蛇原本了斷情緣之後,該回青城山修持,並藉此人世情緣一事而看明諸般假象、證悟涅槃真章。不意這妖孽,不肯皈依清凈,翻自墮落輪迴,與臨安徐宣贊締成婚媾,竟愈貪戀人世歡愉,再不願離開……”似有微微的嘆息劃過尾稍,旋即接言,“只是,原是因與此妖舊有宿緣,致令增此一番孽案。但恐他二人逗入迷途后愈發深陷其中、逐漸忘卻全部的本來面目。”
“於是佛陀菩薩便開示於我,要我這個早在最初緣起時自請下凡清修、引他二人重歸故園的佛國覺者,前去開示徐宣贊、開示白卯奴。”
菩薩頷首:“正是。”一停又道,“原本徐宣贊皈依、白蛇青蛇藉此了悟,你又已經萬緣皆了、即將登臨果位,一行四人便該同歸大圓滿。卻不想徐白二人孽業太深,不僅無法見性明心,更不期然盤枝錯節間生出水漫金山一事。”於此微頓,復而淺言,“這一事雖非你之過,其中卻也與你有千絲萬縷的牽連。故你時今還不能歸位,只剩最後一件功德。”
“弟子願聞其詳。”法海雙手合十,眉宇間有一道堅韌爍爍閃動。
“吾當命你收服妖邪,將其永鎮雷峰寶塔。”菩提心苦,只因眾生愈苦。然而這菩提心之“苦”,蒼茫眾生難有看得明白者,“白蛇何時斷除痴執與淫貪之欲、消卻還清一身業債、換回清靜自由身重新出塔,便是你接引徐宣贊、青青,一行四人同歸極樂凈土之時……”
充斥了頎長蕭音的耳廓錚然一個澄明,法海猛地醒轉。
一切幻影盡數消散,他又自蒼茫虛空幻境中、重歸假象重疊着的娑婆人世間。
皺眉斂目,心下起了一層漣漪。他才欲細細回味方才禪定之時、菩薩開示於自己的一番話。又忽地只覺平展攤開的掌心裏一個負重。
頷首去顧,發現左手掌心處竟託了個紺青缽盂。
這缽盂不大不小,弧圓潤澤,深黑泛紅,體態古樸卻又隱然散光。
外周四際,能結萬緣;貯於水中,即成甘露;將此拿妖,原形立現!
檀香裊繞,法海皺起的眉心在這瞬間霍然一個展顏。憶起方才菩薩一番金口開示,心念忽起,紛繁亂緒隱隱然有了諸多緩緩沉澱……
。
水漫金山、大水屠城,滿目滿心皆是慘兮兮的一片凄厲。
白卯奴和青青並沒有重回臨安。因為事態已然不受控的發展到了這一步,她們委實不知該以何種姿態、該以怎樣的舉措,去面對徐紅雯與王晏陽這對什麼都不知道的單純夫妻。
更是無顏……無顏繼續賴在徐宣贊家裏,裝腔作勢、虛與委蛇。
如此一干顧慮,這對姊妹也誠然再沒有了其餘的去處。留又無路、去又不甘不願……輾轉反側忖度良久后,還是決定在鎮江城裏落腳。
當時持着一通澎湃肆虐的急急脾氣,白卯奴誦念了古老的怨咒、喚醒了鎮海修羅、以滔天大水屠城噬命。事後隨着意識的逐漸清晰,她開始陷入到另一重無邊無際的悔愧莫及當中。
看着滿目瘡痍的鎮江城,白卯奴心若刀割。原想與青青竭盡全力彌補錯處,直面這歷歷狼藉,卻又不知究竟可以怎樣彌補……
“娘子。”
正亂亂紛紛一通悲憤難禁,白卯奴猝地凝目,不置可否的緩緩然轉過了美麗的花靨……這不是幻覺,徐宣贊那熟悉的身影便現於了自己面前!
“官人……”持着十分不可置信的態度,卯奴復而淺淺展眉,“官人!”又一聲喚,已由最先的淡若清風變化成了飽浸氣血與心力的頹然高喚。
帶着深深的委屈、帶着濃濃的哀傷、帶着酸酸的心涼、帶着澀澀的苦楚與顫顫的微怯……還帶着,沉沉的愛!
“官人----”再一長喚,白卯奴奔身向前。
“娘子!”徐宣贊清目沁淚,亦在這個同時奔身迎着白卯奴疾跑過去。
跨越不多的距離,卻又彷彿跨越了無盡的時空變幻、人事錯綜……二人相擁相抱,緊緊將彼此攬實攬緊、心緒縈懷。
徐宣贊就這樣突然出現在白卯奴面前,就這樣陪着、伴着白卯奴,與她一併逗弄着襁褓中的徐夢蛟,一併賞看碧霄疊翠的山頂之上一片燦爛的晚霞,一併縫衣挽發、畫眉描妝、言笑曼曼。最後……他與她在鎮江荷花湖畔漫步談心、共言情話。
他被她得而復失、失而復得、再失、再得……只是眼下猝不及防的又一次失去,白卯奴不知自己狹長的眸子裏是否噙着清美的淚花。她知道,她這一次,是要真正的永遠失去他了。
正當心下百味、后又終是全部都被歡喜壓制斂去的白卯奴沉靜在夫妻重逢的喜悅中,拋卻憂怖、淪陷了一個身子一個魂的時候,徐宣贊突然猛一轉身,抬袖展臂發著狠的用一金缽罩住了白卯奴……
“官人。”不可置信,還是不可置信,即便徐宣贊他要收自己,“你不是都想起來了么!”白卯奴玲瓏汀口微微泛起了細微的漣漪,便連接連這話都是淺淺清清的、水波一樣,“你騙我的?”竭力壓制下去的那重心念終是再也無力收拾,“你跟法海串通一氣!”咬牙發狠,幾近癲瘋!
“我沒有騙你。”徐宣贊淺淺。一張熟悉的清秀面孔在這瞬間又陌生的彷彿冰棱雕鑄出的塑像,“我是想起來了。不僅想起了東遼一世,我還想起了我們最初最初,這段生生磨耗、辛苦了整整兩生的最初緣起。”如果不是他此時此刻面上忽然衍變出的頹然苦笑,徐宣贊已與大徹大悟的法海禪師面目情態沒了兩樣,“天界佛國、孽根欽定……以至時今,整整三世。”唇畔笑意尤盛,繁茂的如同蓬勃滿枝的一壁常青藤,“三生三世了!糾葛了三生三世了呵!”霍地揚起聲息,失笑成瘋。潦草的笑意為他周身上下憑空點綴起一抹疏狂,落拓的不羈接連同時薄薄浮展於眼角眉梢,“這段孽緣,就讓我來親手了結吧!”迎風拂袖,那金缽曇然一個收束。
被扣於缽下的白卯奴卻感覺不到絲毫痛苦了。突忽一下,那是驀然一瞬掙出一切的莫名的解脫。
一抹痴執隨風散。最後的最後,所有美好曖昧的景緻與情致都不過只是自己編織而出的一枕黃粱幻夢。唯心所造、唯情所識、唯識所變……不知為何,此時此刻白卯奴所感受到的並不是徹骨的傷心,而是萬般皆放的大釋然。
一直一直,她亦是累了,太累太累。這個解脫,是不是心底下亦是一直都在隱隱的等待着的、甚至渴望着的?
徐宣贊收笑斂聲,薄薄唇角徐語呢喃:“幾千年了,流轉、鬱結了幾千年了,這孽,該化解了……”
紅金光影當空顯現,法海頓然現出身形,從徐宣贊手裏接過了自己的紺青石缽。面色淡淡、神容悲憫,終是無言,身心亦有所共鳴。
何其相似的情路歷程,何其相似的痛徹心扉卻又解脫一切的心路大釋然……
一切的一切都會重演,一切殊途、大道終究同歸。
無極命盤、奧義無限,終有一日會歸於來時本相。
這便是宇宙的奧義、眾生的真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