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筷子
三年後。
我無精打采走進宿舍大門,還沒進到電梯間,一樓餐廳里就傳來嘰嘰喳喳的爭論聲。
“米!米小姐!”餐廳里幾雙白嫩嫩的小手花枝招展朝我揮個不停。我隨意瞥了一眼,勉強回個微笑。
宿舍一樓有個公用廚房兼餐廳,有爐灶,有微波爐,平時學生可以在公用餐廳做飯吃。
朝我招手的那桌女生里,三個來自韓國,兩個來自日本,還有一個來自越南。她們幾個有空的時候經常聚在一起吃飯,每次吃飯都會因為一些我從來沒有上心過的傳統文化爭論不休。
有次她們討論哪個國家的傳統服飾更接近中國的漢服。後來我告訴她們中國漢服每個朝代都不一樣,關鍵要看他們的服飾靈感來自中國的哪個朝代。
還有一次她們討論哪個國家的語言和中文更接近,我又跟幾個姑娘科普了一波中國每個朝代的官話不一樣。
如此討論無休無止,幾個姑娘隔三差五就要來一次辯論會,每次都要把我揪去給她們做仲裁。
“米茲!”見我沒反應,幾個女孩連名帶姓大聲叫住我。
我做了一天的實驗,下午四點的時候我胡亂買了個三明治充饑。我現在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回宿舍洗個澡,把我身上濃烈的福爾馬林氣味洗掉。
可是幾個女孩不死不休,三個韓國女孩跑到電梯間,硬生生把我拖進餐廳里去。
“什麼事?”我疲憊地端出十二分耐心,耐住性子聽六個女孩聲情並茂的演講。
山本水藤滿心歡喜撈起桌上的筷子問我:“米茲,你看我拿筷子的手勢,是不是傳統的中國拿法?”
“差不多吧。”我隨意敷衍道。
可是來自韓國的李美絲也撈起她的筷子說:“不對!我拿筷子的方法才是傳統的中國拿法!從小我奶奶就是這樣教我拿筷子的,她說中國的皇帝就是這樣拿筷子的!”
餐廳里很快又吵了起來,幾個女孩都在為自己國家拿筷子的方法爭取正統名分。
我一個頭聽得兩個大!我雖然來自中國,但是我一個身處21世紀的現代人根本沒見過古代皇帝,更不知道皇帝是用什麼手法拿筷子的!
況且我身邊的人,每個人都用各種各樣的手法拿筷子。只要能夾菜就行,沒誰講究過自己拿筷子的方法是不是從古代皇帝那裏傳承來的。
又吵過一陣,六個女孩眼巴巴看着我,非要我給她們定個伯仲叔季。
我無奈得很,從桌上拿起一雙筷子說:“我是這麼拿筷子的。”
“什麼?!!”餐廳里傳出殺豬般的慘叫!“你是中國人,你怎麼可以用這麼不傳統的方法拿筷子?!”
我乾笑一聲,我拿筷子的方法當真不地道。我既不會像爸爸那樣把中止夾在兩根筷子中間,也不會像媽媽那樣把無名指和小指收斂起來。
“不可能啊!”李美絲瞪着我說:“中國皇帝不可能用你這種方法拿筷子的!”
“當然不可能了。”我說,“我又不是皇帝,我沒必要學着皇帝的手法拿筷子。能吃飯就行,幹嘛非要模仿皇帝?”
我以為能夠逃過一劫的時候,六個女孩又抓着我問:“那我們幾個拿筷子的方法,到底哪一個的手法跟中國皇帝一樣?”
我心裏一橫,不拿出點顏色來,幾位姑奶奶還以為我米茲是吃素的!
我換上嚴肅的口吻說:“你們知不知道中日韓三個國家的筷子有什麼區別?為什麼會有區別?”
幾個女孩頓時搖頭。
我掂量着手裏不鏽鋼的扁平筷子說:“我手上這雙筷子是典型的韓國筷子,金屬材質,扁平,細長。韓國製作這樣的筷子,是為了防止吃飯的時候筷子到處亂滾。但是韓國筷子太重上手不方便,韓國人基本用勺子吃飯。”
我又拿過另外一雙細尖的木頭筷子說:“這雙筷子尾部粗圓,頭部細尖。這是典型的日本筷子。古代日本人很少吃哺乳動物的肉,最常吃的是魚肉。日本筷子能夠輕鬆把魚刺從魚肉里挑出來。”
最後我拿起一雙頭圓尾方的硬質木筷說:“這雙筷子頭圓尾方,是典型的中國筷子,其中蘊含了中國古代天圓地方的哲學思想。但是這種筷子很容易在桌上滾動,所以傳統的中國用餐禮節里筷子需要被放到筷枕上面。”
我總結說:“三個國家的筷子,無論是材質、形狀、用法都截然不同。為什麼你們非要追求用一模一樣的手法拿筷子呢?”
幾個女孩聽得一愣一愣的,就在我準備離場的時候,越南女孩阮風敏又抓着我問:“那越南呢?越南的筷子長什麼樣?”
我聳聳肩說:“越南的筷子跟中國的一樣。”
阮風敏頓時激動起來:“那我拿筷子的手法是不是跟中國皇帝一樣?”
我好不容易才把這個話題往偏路上帶,怎麼繞了一圈越南妹妹又把話題給繞回來了?!
“差不多吧。”我無力給幾人做評判,敷衍一句便往電梯口跑。
身後是另外五個女孩十分不服氣的聲音。她們把谷歌和油管上的視頻翻出來又對照了幾遍,依舊堅稱自己拿筷子的手法才是最傳統的中國手法。
直到電梯門關上,耳邊才逐漸清靜下來。
我叫米茲,一個出生在20世紀末,成長在21世紀初的中國女孩。
三年前,為了追尋一個科學夢,我和全世界六十多個國家的女孩一起踏出國門,漂洋過海來到異國他鄉。
有網友總結說,中國的人口大體上可以被分為三種性別:
第一種,男人。
第二種,女人。
第三種,女博士。
很不幸,自從我決定讀博士的一刻起,我就被鍵盤俠抹去了生理性別,從此淪為一隻每天喵喵叫的學術狗。
洗完澡,我從浴室出來以後快速把頭髮吹乾。倒在床上定個鬧鐘,先睡兩小時再爬起來看書。
我關了燈,卻是翻來覆去睡不着。黑不見底的空間裏飄滿化學方程式,其中很多方程式還錯得離譜。因為我忘了正確的產物和底物到底是什麼,也忘了催化劑用得是哪一種。
我撈過手機,隨便點開一個全一期廣播劇。聽着小奶狗和大狼狗的深情告白,那些該死的化學方程式終於被推遲到兩個小時以後再來找我報道。
小奶狗和大狼狗的聲音也逐漸離我遠去,我夢見郵遞員給我送了一個大包裹,裏面裝了滿滿一箱酸角糖。
我今年出國的時候行李太多,撐死只能帶半公斤酸角糖出來。現在好了,我收到那麼多的酸角糖,之後的一年我都不愁沒有酸角糖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