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今天是個好日子
“烏子瀾女士,請問您是否同意出售《創可貼傳奇》的版權並且接受後續一切改編操作?”
對面的律師西裝革履,手腕上是亮閃閃的名表,金鑲黑絲眼鏡下那雙銳利的眼睛雲淡風輕地盯着她,剛剛問出的問題是授權合同的最後一項,只要回答了這個問題,烏子瀾就能得到一百萬的影視改編費,因為失業而擔心了好幾天的房租就不用考慮了…
看似很划算,烏子瀾內心的小惡魔也在揮舞着小鬼叉,誘惑着她說出那個“是”,不過她的手心仍然濡濕,食指不安地糾纏着中指,牙齒無意識地咬着下嘴唇,幾近失去顏色。
見她許久都沒有回答,律師推了推眼鏡,又一字一句地讀了一遍最後一項,目光犀利地看着她,又語調溫和而不容置疑地問:“烏女士,您還有什麼疑問嗎?”
這是南焦影視專門從事版權談判方面的律師,這麼多年,沒有幾千個,也有至少幾百個合同都順利地談了下來,這一次竟然讓他專門強調了兩遍…
這算是他人生事業的滑鐵盧嗎?
咯噔一聲,筆在桌子上滾動了幾秒,又到了誰的手裏,這種細微的聲音因為是在安靜的房間裏而尤為清楚。
只見坐在長桌最遠處的江謹澤停下了手中轉筆的動作,心中微動,終於玩味地抬起眼看了看不遠處沉默着又扭捏不安的女孩。
雙手互相揪扯着袖子,低着頭看不出表情,沒有紮起來的一小撮長發散落着,似乎沒有重量地從腮邊垂到胸前,卻偏偏在冷光澤的大燈下展現出柔光,向他人宣告着所蘊含的營養和溫滑。
又把視線放在了她的衣着上,江謹澤勾了勾唇角。
還很年輕,雖然衣着成熟但是臉龐還很稚嫩,果然如同資料上顯示的一樣,是個剛畢業不久的孩子,對於這樣的小女孩來說,一百萬已經不少了,不是應該很痛快地答應嗎?
呵,原來也是那些覺得錢不夠多的人啊,可惜了…
江謹澤微微皺眉,對着自家律師使了個眼神,在南焦待了這麼多年,體會到氣氛不對就能“見風使舵”,更別提接收個眼色,頓時心領神會,大方得體地對着烏子瀾拋出個糖衣炮彈:“烏女士是覺得費用太低了嗎?也許我們可以…”
反正對於南焦來說,錢不是問題,這個劇本,隨便找個人來,就算不是圈內人也知道它的價值,他並不覺得加錢是虧了。
畢竟捨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讓他沒想到的是,還沒等他說完,烏子瀾就緩緩地搖了搖頭,重重地吸了口氣,沒有着急回答他的問題,反而看向了坐在主位的江謹澤,她知道這才是今天的主角,也是最有話語權的人,她心裏想的也只有和他商量才有餘地。
她緩緩開口,因為長時間的壓迫而蒼白的嘴唇一張一合:“請問貴公司會如何改編我的作品?”
這是她最關心的問題,對於她來說,那些合同稿酬之類的只要能維持日常生活就好,多了反而無益。
《創可貼傳奇》是她大一就開始寫的,裏面參雜了一些微妙的東西,直到大四才完結,奇妙的時光,那些創作中的溫柔,感動,崩潰,堅持,對於她的意義都是非比尋常,她不允許別人肆意揮霍她的心血。
如果他的回答不滿足她的預期的話,那…寧願不簽。
人生中的某些東西,遠比錢要來的重要許多。
也許是沒有見過這樣的人,聽到她的問題,江謹澤忽然一愣,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筆,藍色的鋼筆在潔白的桌面上停住,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雙手交叉,手腕挨在桌上,雖然他不明白她到底是想幹什麼,但還是正經回答:
“當然如同大多數作品一樣,不過最終還是要看導演和編劇的意願…”
沒等他說完,烏子瀾拍桌子站了起來,也許她自己都沒有發現,現在自己的表情在外人看來已經是相當憤怒的了。
“可是大多數作品都是毀在改編上的,我不希望我的讀者把錢花在他們看了以後覺得不值的東西上。”
這樣的回答和解釋就算見多識廣的律師也沒想到,看向了主位的江謹澤。
這位不久前剛剛上任的江二少,也是這間屋子裏最有話語權的人,他的話,在一定程度上也算是江總的意思。
只見江謹澤眯了眯眼睛,這和他的預想不一樣,他從國外留學回來,接受了六年的外國思想,再加上本來就生在商人的家庭,從來都是覺得利益為上,所以才會固定思維,以為別人也是這樣…
也許是覺得自己誤會了,從情理上就弱了許多,他再一開口,語氣緩和了許多,沒有那麼針鋒相對:“那你想要怎麼樣?”
烏子瀾看着他的眼睛,目光堅定而認真地說:
“我願意放棄一百萬,但是改編的東西,至少要經過我的認同。”
不得不說,對方給的價格已經相當高了,烏子瀾覺得甚至有些超過這本書真正的價值。
更何況這是她一步也不能退的底線,就算把這一百萬全部扣掉,也是值得的,如果真的可以打造出一部不會遺憾的作品。
話音落下,氣氛似乎凝結了,骨節有規律地敲擊桌子的聲音在安靜的房間裏尤為明顯,烏子瀾不知道坐在對面的人在想什麼,只是難熬地等待着他做出決斷。
就當她猶豫着該不該開口緩和的時候,對面的人突然說道:“依舊一百萬。”
這是不同意嘍?對於他們來說,精雕一部作品花的錢可能要比一百萬還要多,影視劇嘛,都要盈利的,烏子瀾有些喪氣,心裏已經有了放棄的念頭。
“不過我答應你的要求。”
突如其來的妥協讓她覺得驚訝,隨之而來的是滿心的驚喜,鎮定心神,半信半疑地反問一句,“您是認真的嗎?”
怎麼會有人願意答應這種要求?她以為只要自己在版權費上放棄一點就可以換來優良的製作,畢竟精緻這種東西還是需要錢來堆砌的,但是,但是…
她對於南焦影視的認識,不,或許是對於影視的認識還遠遠不夠,她驚喜的樣子,真是讓人忍俊不禁,江謹澤覺得有些好笑,嘴角終於破冰,含着笑意,微微對她點了點頭:“嗯。”
耐心地跟她解釋:“南焦製作的影視,不會是尋常的東西,即使你不說,我們也會用最優良的製作征服觀眾,也絕對不會辜負你的讀者。”
江謹澤覺得自己說的太官方了,不過還好,烏子瀾接受了,有些激動地看着律師,小臉紅潤,咧開嘴笑着:“那好,我答應了。”
剛剛一直崩着臉,一副公事公談的樣子,不過她笑起來的樣子倒是挺好看的,就像她筆下的苑婷婷一樣,像最溫暖的一束光,照亮了生活在灰暗世界裏的人。
有那麼一瞬間,江謹澤想起了封存在記憶深處的那個自己,很久的以前,他也曾經在一個漆黑的角落等待着太陽升起…
合同簽好了也就意味着這一下午最重要的事情結束了,江謹澤在辦公室待了一會兒,聽着外面的雨聲瀟瀟,突然感覺一股冷意從房間四處升起,他拿起遙控調高了空調溫度。
不一會兒屋子裏就熱騰騰的,江謹澤脫掉墨黑色的西裝外套搭在椅背上,露出裏面白色整潔的襯衫,又覺得還不夠,解開了第一顆扣子,才覺得呼吸通暢許多,坐下來認真翻看烏子瀾的資料。
一所很有名氣的大學,平平凡凡的四年,放在人群中都不會注意到的一個人,但是誰能想到她是大火網文的作者。
《創可貼傳奇》這本書是一部歷史劇,本該沉悶憂鬱的基調被她寫得妙趣橫生,就連江謹澤也讀過一二,書中的女主苑婷婷是誤打誤撞穿越到宋朝的人,憑藉自己的金手指在古代混的風生水起,最後更是因為一個小小的創可貼而和一位貴公子喜結良緣,喜中帶淚,發人深省,不知道為什麼,她醫學知識掌握的很好,結合實際,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也是一部很好的醫療劇,普及了很多有用的急救知識。
這本書名氣本來就大,如果翻拍得當,收視率應該不會低。
江謹澤合上了資料,他哥還真是放心,一回來就讓他接手這麼大的項目,不過,也不是很困難…
一想到江柏,他覺得自己已經很久沒有聯繫過這個大忙人了,正準備拿起手機給他打個電話,辦公室里的座機突然就響起來了,他只好暫時放棄了,轉而接起座機。
“喂,什麼事?”
本來想如同往常一般稱呼,一接通傳來的卻是江謹澤的聲音,秘書連忙轉換稱謂。
“江…二少,逐老先生那邊需要您親自過去,您看什麼時間方便我幫您安排。”
逐格逐老先生,一生輝煌,年輕時做戰地記者,經歷幾場戰爭,寫過許多名篇報道,後來年紀大了就在一家報社,專門寫紀實文學,筆鋒銳利,今年又得了幾座大獎。
他是個嚴格的人,追求完美,希望拍出最真實的畫面,南焦影視這次就是要去和逐老先生商量具體細節的,如果他同意的話,這個合同基本全是定下來了。
說起來,逐老和今天的那個小姑娘都是一樣的脾氣。
隨意地翻看了下日曆,發現今天沒什麼安排了,說完最後一句話就站了起來,“現在吧,把資料送上來。”
然而當他下去的時候卻在樓下發現一個身影,南方的雨天,風雖然柔,卻裹挾着濕氣往人的衣服裏面鑽,貼着皮膚讓人五臟六腑都像是在冰箱裏速凍過一樣,烏子瀾就在這樣的環境中衣衫單薄地躲在屋檐下等雨停。
不過,江謹澤看向天上,這麼大的雨恐怕一時間不會停的,看着手裏的車鑰匙突然笑了,手指扣緊,步伐加快了些。
“烏小姐,怎麼還沒走?”江謹澤把雨傘往她那邊靠了靠,擋去屋檐上落下的雨滴,水珠被順滑的傘面一擋,瞬間四分五裂,晶瑩剔透地倒映出在雨中變得彎彎曲曲的高樓大廈。
臉上還帶着細碎的水珠,一轉頭,映着頭頂霓虹燈的顏色,倒顯得面色紅潤楚楚動人,看到來人是江謹澤,警戒心放下了一些,指着天空笑着跟他說:
“下雨了沒帶傘,等一會兒雨小了再回去。”
被她的笑晃了眼,江謹澤連忙看向別處,裝作不經意地說道。
“那還要很久,我送你回家好了。”
聽了這話,她有些不自在,微微退後了一步和他拉開距離,抓緊了自己的衣角,有些濕漉漉的,“謝謝,不過不用了,天氣預報說六點就會停的。”
他說這話也許是好意,但烏子瀾獨自生活了這麼多年,足夠清楚這個社會對於女性的惡意,應了那句話,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六點?江謹澤抬手看了下手錶,這才四點四十,她難道要在這裏等一個小時嗎?
江謹澤再上前一步,卻發現她又往後退了一步,眼看就要退出屋檐了,江謹澤只好放棄,只是把傘收了,放到她面前,傘柄孤獨地倚靠着牆壁,水珠瘋狂凝聚着向地面涌去。
“你拿着傘坐公交吧,我的車就在不遠。”
看着江謹澤走進雨里,墨黑色的外套被細細密密的雨水打濕,顏色愈發深了,烏子瀾突然覺得手裏的雨傘有點燙手,咬了咬牙跟了上去,撐開傘站在他旁邊,烏子瀾比他矮了一頭,努力把傘越過他的頭頂,但是他還是要彎下腰來配合她,彆扭得很,最後把傘接了過來,沒有問原因,只是問她家住在哪裏。
“和平路解放小區。”
連門牌號都沒有告訴呢…
江謹澤發現她的警惕心真的非常強,但是在現在的時代里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說話間二人已經到了放在地下車庫的車前,“滴滴”兩聲,車鎖打開了,兩人分別坐在副駕駛和主駕駛位,咯噔兩聲,發動機嗡嗡地響。
“你認識逐老先生嗎?”等紅綠燈的檔口,江謹澤看了眼文件夾里的資料,逐老先生沒有一張正式的照片,資料上的照片還是他參加活動時別人拍的,有些模糊,但可以看出是個精神矍鑠的老人,能寫出那許多針砭時弊的文字,眼神想必應該是犀利的。
像是突然聽見了什麼感興趣的事情,她眼神亮起來了,只見紅綠燈轉換,江謹澤換擋通過了路口,安靜地聽着烏子瀾說:“先生住在我家樓下,我經常幫他倒垃圾,後來有一次正好碰見他就認識了,怎麼了?江先生現在要去見逐爺爺嗎?”
江謹澤唇角一勾,“那還真是巧了。”
一棟樓出了兩個名家,一個文界泰斗,一個新興作者,還真是群英薈萃之地。
“是啊,爺爺平時會指導我一些東西…”烏子瀾想起什麼,提醒他:“現在逐爺爺年齡大了,從這兒到解放小區要一個小時,那麼晚了他不見客的。”
深秋時節,又下着雨,天黑得很快,才不過半個小時,天上已經找不出半分光彩了,路燈飛快地從身邊掠過,陰影迅速地投在車裏,又突然躍出,如同飛鳥掠過天空,忽明忽暗間,烏子瀾有些恍惚。
“不過我幫你來敲門,他應該會開門,到時候就看你怎麼和他溝通了,逐爺爺人很好,就是有些固執,你跟他多聊聊就好了。”
心中微動,江謹澤跟她道了聲謝。
這孩子很單純,沒想過幫忙打開逐老先生的門會讓他對她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