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3章 公開
操練場上,凡是能調動的兵卒密密麻麻站列整齊。
他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何事,彼此眉目間都佈滿疑惑之色,互相對望,接連搖頭。
像這樣的聚集,只在出征前有過一次。
所以這次召集他們,想必是有大事發生吧……
“什麼情況?”
“不知道啊!”
“那你猜猜看?覺得是有啥事兒啊?”
“……這能咋猜?橫豎都是聽上面的指示,他們咋說我們咋做唄!”
“也是哈。”
“不過話說回來,羽軍最近很安靜,你說,該不會是他們——”
溫家軍和羽軍分隔而站,其中溫家軍里一個小兵的聲音稍微大了些,順風飄去羽軍的耳朵里。羽軍登時冷笑,回懟道:“羽軍都是爺們兒!能跟你這毛都沒長齊的東西比?”
“嘿,你說誰毛沒長齊!”小兵立馬瞪了眼睛。
羽軍輕蔑一瞥:“誰搭話說誰。”
“我可去你媽的,就你們羽軍那素質,誰樂意跟你們搭夥似的!”
“那有本事你們就拆夥啊,去鬧啊!你們不樂意。我們還不樂意了!咱們大人多威風,瞅瞅你們家那兩位,一個孱弱,風一吹就要倒一樣,一個倒是壯實,活像頭大狗熊!”
“哈哈哈哈哈……”其餘羽軍紛紛笑開。
溫家軍一眾登時漲紅了臉。雙雙眼睛瞪得如銅鈴般大小,兩隻手開始擼袖子。
還沒擼到一半,溫長寧走到了台上。
“安靜。”不輕不重兩個字,卻十足嚴厲。
羽軍及時收回目光,溫家軍也只能就此作罷。
待下面人重新站好,溫長寧繼續道:“今日叫各位來,是有要事要同大家說。我知道,大家都是血氣方剛的好兒郎,為保西梁安寧,願拋頭顱灑熱血,在所不辭!但除卻我們男人,家中女人也為我們付出良多。無論是我們的母親還是妻子,亦或是嗷嗷待哺的小女兒,對於我們來說,她們也都格外重要,是我們前行途中,最深的牽挂,以及最堅實的後盾。”
眾人面色微凝,不明白溫長寧說這番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而溫長寧的心神也一直在動搖。
他很不想替陸錦畫召集大家,他希望她安全,希望她能藏在營中,等這場混戰徹底過去。但他知道,陸錦畫這性子,倘若他不答應相助,她定然還會琢磨其他辦法。
這營中如今還有誰能護她?
他只能站在她身後,伸手去推她這一把。
鋪墊的話已經說到這份上,再說便會搶了陸錦畫的風光。他有所保留,靜靜觀察一番下面人的神色,確定他們被他攪得一頭霧水,才看向陸錦畫,示意她上來。
她深深吸了口氣,捏緊右手袖口裏的羊皮卷,朝台上走去。
雖然還穿着軍醫的衣服,但她已卸去所有的如玉泥,僅戴了一頂布帽,把烏髮藏進裏面,又在臉上簡單敷了面紗。
軍中有些人已見過陸錦畫,看到她上台,一時越發摸不着頭腦。
“陸軍醫咋來了?”
“不知道啊,有啥事能跟軍醫相關?”
“難道是藥材不夠用了?”
底下竊竊私語。
陸錦畫再次深深吸了口氣,她從未見過如此多的人,更何況如今她還是以女兒身,站在這樣一個根本容不得女人出現的地方。
“畫兒?”溫長寧輕輕喚她,“若是你不想這樣了,我可以……”
陸錦畫上前一步,用行動堵截了他剩下的話語。
“各位,相信有不少人知道我是誰。”
“是啊!陸軍醫嘛!”台下有人起鬨。
陸錦畫淡淡一笑:“是。在你們眼中,我是軍醫,我也知道有些兄弟看不起我,覺得我跟個娘娘腔似的,個子瘦小不提,聲音也十足的沒氣勢。”沉默片刻:“其實你們的‘覺得’並沒有錯,我除了是軍醫,還有另外一層身份。那就是……”
手指移去耳畔,她能感受到自己指尖的顫抖,但還是咬緊牙關,把面紗摘下了。
離她稍近的人“哎呀”一聲,看出些端倪,只是不敢說出來。
而下一刻,她手指上挑,把布帽也去了。
一瀑青絲若上好的綢緞般瀉下,細碎的陽光透過縫隙撒在她的臉上,讓她看上去如琉璃般斑斕而脆弱。
可是她偏偏在笑。
笑得明媚,笑得燦爛。笑得倨傲。
這樣的眉眼容貌,這樣的神態,只有女子才會有。
“她是個女的!”人群中,不知誰喊了一聲。
人頭攢動,紛紛叫嚷。看書窩
“軍醫竟然是個女的?”
“這女人給我們治傷?啥玩意兒?”
“軍營怎麼能混進來女人?誰讓她進來的!查查查!”
陸錦畫略是抬手:“先聽我說完可好?”
眾人暫時安靜,不悅地瞪她。
“對,我是女人,但我師承稽靈山,師父是醫聖崔浩渺。你們可以在心中介懷我的女兒身,但我的醫術,”伸手前引,“你們有目共睹。我從未出過半分差錯,對你們的照顧也是竭盡全力,你們捫心自問,治傷期間我何曾虧待過誰?”
“……”沒人應聲。
她繼續道:“方才我說了,除卻軍醫我還有一個身份。”看向羽軍。
羽軍前排的小首領心虛低頭。
當時秦翊大婚,有不少人也在場,自然見過陸錦畫。
他們搞不明白尊主為何要放任這個女人跳出來攪事。更不明白尊主為何允許她喬裝混入軍營。而無論如何,這個女人現在立在這裏算是給溫家軍捏了把柄,以後他們再也抬不起頭來。
陸錦畫見他們根本不看自己,猜出他們在想什麼,微微一笑,毫不留情地戳破:“怎麼,我是秦翊的妻子,讓你們覺得很丟臉?”
溫家軍齊齊朝羽軍看去,眼神從震愕轉為戲謔。
羽軍集體沉默。
陸錦畫自嘲道:“罷了,我的確和你們不熟,所以你們現在的反應也在我意料之中。”頓了頓,替他們解圍:“溫家的兄弟也不用在旁邊看熱鬧了。接下來我要說的事,跟我們任何人都脫不了干係。”從袖中慢慢拿出羊皮卷:“我夫君目前所做的事,就算沒有明面上告訴你們,想來你們私底下也沒少揣測。所以今日我就把話說明白些,夫君他一去未歸,禍福難料,他臨走前已經預想了最壞的結局,故此交給了我這卷羊皮。裏面寫的是他接下來的安排部署。”羊皮卷虛虛一晃,又捲成一束。
“你到底想做什麼?”有人問。
陸錦畫淡笑:“夫君那邊一直沒有傳來消息,我知道有很多人心急了,害怕更大折損,也害怕失敗,所以打算撤退。但是我想說,既然我們已經身在戰場上,我們的身份,我們的職責擺在這裏,就沒有後退的路!方才你們溫大人也說得明白,我們出來。不僅僅衛國,也要保家,家中的人希望有個和平安穩的環境,而能保證這份和平安穩的,只有我們!”
“所以你想指揮我們咯?”車楚新在一旁不屑咧嘴。
陸錦畫朝他看去:“我何德何能指揮眾位兄弟?於大家來說,我如今的身份是軍醫。是同伴。而之所以手握這份羊皮卷,我是秦翊的妻子,是他信任的人!”轉身把羊皮卷放入溫長寧手中。
“夫人——”羽軍中有人叫了一聲,意有不滿。
陸錦畫略是擺手。
“溫守城是皇上欽定的大人,由他來看這份羊皮卷再合適不過。我也相信,溫守城有自己的判斷。”
頓時有人不屑:“你相信?你個女人能有啥腦子分辨?反正咱們大人不在。羽軍砸在你手裏,就算完了!”
“就是,溫守城是皇上的人,你也敢信,真不知道大人娶你這玩意兒幹什麼!”
“我還聽說這女人是溫守城的表妹呢,說不定這兩人早就勾搭上了——”
陸錦畫鳳眸驟然沉色:“你說什麼?”雖是在問,臉色卻陰沉至極。
那兵一梗脖子:“我說啥你不是聽見了嗎?你這女人身份複雜得要命,之前就跟皇上不清不楚的,嫁給咱們大人之後還不安分,害得府里的人全部喪命,現在又搭上你表哥這條線,喲,你怕不是嬌樓里養出來的細作吧?!”
溫長寧神色警惕,側目對身邊人小聲吩咐:“去查查他是誰。”再看陸錦畫。
一張雪白的小臉透出生氣而致的紅,她咬緊牙關,雙手的手指根根往掌心裏攥。
不能生氣,這人是故意的,不能生氣……
下面的人神態各異,看看她,又看看那人,多數在幸災樂禍。
掌心尖銳的痛徹底喚回她的冷靜,她頓了一頓,沉靜開口:“若我現在說,秦翊已死。你們信么?”
眾人一愣。
她又說:“如果溫守城也說,秦翊已死,你們信么?”
繼續道:“連奚副將也說秦翊已死,你們信么?”
底下開始怯怯私語:
“啥,大人不會真的死了吧?”
“不可能……”
“要是死了,我們應該會聽到消息呀!”
“但是……她這樣說……”
看到所有人滿臉懷疑,她心中暗喜,順勢而道:“你們看,這就跟三人成虎沒什麼區別,一個人說,你們不信,兩個人說。你們懷疑,三個人說……你們就會覺得這事大概是真的了。同樣,有人說我曾和皇上不清不楚,有人說我害了一百多條人命,更有人說我和我表哥之間關係非比尋常……呵,這樣的流言,誰相信誰是傻子吧。無論是皇上,還是我夫君,甚至是你們的溫守城,三位都是人中龍鳳,成大事之人。他們有自己的判斷,也有一雙銳利的眼睛。倘若我真如方才所言那般不堪,他們遭受我的‘蒙蔽’,那你們這些年的信任與追隨,豈不是錯付?所以請你們想想,你們是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首領,還是去相信一些聽來就可笑的流言呢?”
“這……”所有人遲疑。
陸錦畫:“行了,今日我要說的已經說完,羊皮卷也交給了溫守城,以後如何安排,全由溫守城做主。”
默了一瞬:“我喬裝混入軍隊,是我一個人的決定。軍中千瓏城的人不多,我又甚少在外走動,所以無人識破。至於我夫君,也是他臨走前才得知我的真實身份,所以要怪,便怪在我一人擅作主張,想用自己的醫術來為大家出一份力。我知道我這樣的行為,軍法處置的下場就是死,但現在我還不能死,戰亂未止,每天都有新的傷亡。等一切塵埃落定,我願意……以死謝罪。”
“……”不少人面露不忍,欲言又止。
陸錦畫微微搖頭,感激地看向台下做出阻止口型的人,莞爾一笑。
從腰間抽出匕首:“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斷之有罪。但我如今已有罪在身,便以此為諾,昭示大家,我陸錦畫決不食言!以後的日子,我與大家共進退,寧可戰死沙場,也絕不退縮投降!”一把割去及腰長發。
青絲一縷一縷墜去地上。
台下鴉雀無聲,死一般的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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