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擇日不如撞日
剛行到城門,秦翊叫停馬車。
“你先回去,我手裏還有點事,處理完就來找你。”他輕描淡寫,說完跳下馬車。陸錦畫一頭霧水,越發不明白他要做什麼,說要成親是他,怎麼臨到頭他又要走?
等車緩緩使進城門,她才知道秦翊這葫蘆里究竟賣的什麼葯。
良田千畝她不清楚,十里紅妝確實見識了。
不知從什麼地方湧來了無數抬送嫁妝的人跟在她的馬車身後,喜婆和丫鬟也跟着走來,笑得燦爛如葵。她腦子發懵,順着人群往前面望去,街道兩旁已經裝點過,飛起的檐角繫着赤色流蘇銀鈴墜子,靜杵的木柱長牽紅繩,中間拉起一段薄薄的紅紗。微風拂過,紅紗如海浪起伏,流蘇細穗飄飛,撞擊銀鈴發出叮叮清脆聲響。
車輪轆轆聲很快被絲竹掩蓋,配合四處的清脆,似要盤旋直上雲霄。
不少人們放下手中活計緊跟出來看熱鬧。街道是三日前就開始佈置的,最初他們猜測是尊主身邊某位厲害的大人要娶親,只是他們想破腦袋也沒想到要娶親的是他們那位不近女色。高高在上的尊主。
那些圍觀的目光熾熱無比,直直盯着馬車裏的陸錦畫瞧。
被瞧得久了,她莫名臉燙,幾分心虛地收手放下帘子,這才發現自己的心臟咚咚跳着,彷彿快要蹦躂出來。
等到風清再次停下馬車,她才重新撩開帘子一角,試探着往外看。
“夫人。到了。”風清輕聲提醒。
陸錦畫應了一聲,羞赧低頭,下了馬車。
五級長階上鋪着紅毯,紅毯用金線刺繡着鳳穿牡丹,一直綿延到宅中深處,她看不見的地方。
“請夫人移步您之前住的房間,屋裏有人服侍夫人梳妝打扮。”風清又道。
陸錦畫的臉再燙兩分,像她這般同一天內“嫁”兩回的人,或許全天下也只有她一個了。
快步走去自己的房間,如風清所說,屋裏的確有丫鬟在等她。
是安雯和桑葉。
“夫人。”兩人異口同聲。
陸錦畫忽而眼酸,點了點頭,由她們伺候着沐浴更衣。
……
喜婆咿咿呀呀念:
“一梳梳到尾,
二梳白髮齊眉,
三梳兒孫滿地,
……
九梳樣樣有。
十梳恩愛到白頭。”
……
賓客喧囂,極致熱鬧。
一切都是她曾在心底偷偷想過的模樣。
……
房間裏,燭影幢幢。
青銅鶴首香爐中燃着上好的沉香,若放在平時,她定然不會喜歡這類重香,可今日不同,屋中瀰漫著淡淡的酒味,兩種濃烈的氣息撞在一起,直叫人渾身熾熱,頭暈目眩。
雙手交疊放在腿上,不經意觸碰到腰間掛着的玉穗。
忽而想起和他拜堂的場景。
蓋着紅蓋頭的她看不見秦翊的模樣,但是低頭時透過縫隙入目的那一抹紅,還是讓她的心跳難以自抑地加速。
他終於為她穿了紅色,而且不是尋常的、敷衍的紅色。
當然,她也看到了他系在腰間的玉穗。
經歷幾次摔落,原本就脆弱的玉穗已經傷痕纍纍,全靠他用法子把它碎裂的部分強行串起來,才不至於徹底裂開。
她還看到縛系玉穗的繩子也磨損得很厲害,繩頭隱隱泛黑,不知是她,還是他曾留下的血漬。
他沒捨得扔,也不可能扔。
小心翼翼從腰間取下那串玉穗,他手指微顫,輕輕地、鄭重其事地繫上她的腰間。
而後她聽到他比動作更小心翼翼的聲音:“小錦,這次可不能扔了。要是再碎一次,我補不好,只能給你買新的了。”
明明前半句還令她心裏泛酸,後半句卻讓她頓時輕笑出聲。
若非在場賓客太多,她當真想伸手打他。
不過……確實不能再扔了。
腳步聲從門外傳來。
她頓時斂神坐直,雙手重新交疊在一起。
秦翊推開門的剎那,一眼看到屋中端坐的她。
過去那抹靈巧剝吃果子的身影忽而出現在眼前,身着紅裳的少女邊吃邊笑,見他走來,揚起手裏的果子問他要不要吃。
又指着自己胸前的花樣問他,繡得好不好看。
……已經過去快四年了。
倘若當時那夜便是這樣的場景該多好,馥郁溫暖,纏綿悱惻,不會讓他們如今想起,彼此都會生出淡淡遺憾。
走到她的面前,他伸手捏住垂下的帕角,緩緩往上掀開。
陸錦畫揚眸看他。
鳳眸瀲灧,紅唇燦燦。
他終於又在她的眼底看到了她對自己毫不掩藏的情愫。
心神一漾,秦翊傾身而下,吻似羽毛,落在她的額頭,又點點往下挪移,愈演愈烈。
“還沒喝酒……”她小聲發出抗議,剩下的話卻被他的吻封住唇舌。由他拉扯着陷入他無限的溫柔之中。
三更過去,仍舊無眠。
陸錦畫嗓子發乾,疼得厲害,想去尋水喝。跌跌撞撞下床,摸索桌上的水壺,冷不防碰到了之前倒好卻沒喝的酒。
想也不想,直接端起仰頭飲下。
黑暗之中,秦翊輕輕“哎”了一聲。
想制止,但為時已晚。
唉,這丫頭不知新婚夫妻的酒水,都會被動手腳……
次日清醒,陸錦畫抱着被子靜靜弓着身體,雙眸失神。
記憶如潮水一般湧入腦中。
什麼叫自己害自己?這就叫自己害自己!
原本秦翊都放過她了,她可倒好,非要一杯酒把自己重新送回他身邊去。
真是……好氣。
翻身發現身側又是空空蕩蕩,瞬間更氣了。
……
彼時千鈞樓中,秦翊端坐席上,對面坐着一個容貌美艷的女人。
女人一雙眼睛狹長,眼尾天生上挑,看人自帶兩分惑意。一頭烏髮用髮帶簡單束在腦後,露出飽滿的額頭。穿着一身青藍色絲衣,袖口衣襟都用蟠絲線綉了北域才有的一種叫附米的小野花,普通人不會留意這點細節,但於秦翊來說。這是她在刻意彰顯自己的身份。
“昨日是尊主的大喜日子,我就沒來打擾。今日喜事也過了,所以特來問問尊主這邊,到底如何打算?”聲音嬌媚婉轉,眸中的銳利卻不容人小覷。
秦翊唇角微挑,示意拾柒拿出印章,推去她面前:“你要的東西。”
她“哎呀”一聲,趕緊用雙手攏了過來,斜起仔細看底部。又給身邊僕人使了個眼色,僕人拿出紅泥和一方宣紙,她捏了印章蘸了蘸紅泥,印去宣紙上。
移開印章,“丹赫蒙”三個青丹文躍於紙上。
“嗯,你們的仿功當真不錯~”眾星滿意笑起,眉宇間隱約有兩分捧月的模樣。
秦翊笑而不答。
吩咐下人把印章仔細收好,眾星斜睨屋中多餘的人。秦翊略是抬手,讓拾柒也一起退下。
待到只剩下他們二人,眾星驟然斂笑,十指交錯抵上桌面,嚴肅道:“一物換一物,我們現在兩清。但我還有門‘生意’想跟你談,不知你意下如何?”
秦翊悠悠道:“先聞其詳。”
眾星一瞬默然,又抬眸看他:“北域近來並不太平,除了我們青丹一部。另外九部蠢蠢欲動。我不太清楚他們是想針對你們西梁還是我們青丹,但他們大量集結兵馬,肯定是會有動作的。不管他們是哪一種打算,於我於你們都不利。所以我想和你合作,先把九部裏面最不安分的雅支人滅掉。然後再除新覺、哥圍,剩下的便是一盤散沙,不足為懼。”電子書坊
秦翊屈指放在桌上,沒有說話。
見狀,眾星拿出已經準備好的地圖,拂開桌面多餘的吃食,把羊皮卷緩緩攤開。
“這是北域十部的地圖,你應該見過。但是這半年來我們十部有很大變動,因此範圍邊界也有改變。”手指指到青丹:“我們的範圍有所擴增,這就讓我們的‘鄰居’雅支十分不爽。而新覺、哥圍可以稱得上雅支的左膀右臂。雖然他們三部加起來戰鬥力也不如我青丹,可怕就怕在後面那一圈,全部聯合起來。”
“所以。”秦翊微微斂目,“你是想讓我用朔方勢力幫你平息你青丹目前的威脅。”
眾星搖頭:“我們現在不就是你們西梁愛說的,‘唇亡齒寒’的關係?要是我青丹全軍覆沒,剩餘九部很快就能打開你們邊域防線。你們西梁的兵馬有幾斤幾兩,你比我更清楚。所以我們合作,百利而無一害。”
秦翊大感好笑:“哦?還有其他利?”收回手,倚去椅中。
眾星眼神稍有變化,她一直都知道秦翊不好對付,所以想了很久,才準備了這套說辭。沒想到她以為不容對方拒絕的理由,一番交談下來,對方卻根本不吃她這一套。
等了片刻,沒有聽到眾星繼續舌燦蓮花,秦翊伸手,將那份地圖夠到面前。
“想當青丹的王,可以直說。”他淡淡道。“有野心是好事,比碌碌無為的人強。而有野心更願意為它行動的人,我十分欣賞。所以眾星公主也不用藏着掖着,你們青丹內部的事與我無關,但若這一仗能助你一臂之力,何樂而不為?”
眾星瞬間歡喜,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着秦翊。
“尊主此話當真?”覺得自己問這句話有些傻,趕緊又道:“反正我是當真了!”
秦翊一笑置之。
這次會面相談融洽。眾星滿心歡喜地乘夜離開,秦翊一直留在樓中思考下一步計劃。
對於眾星這位公主,他打聽到的,還有她自己開誠佈公說的,已經比較了解她和青丹目前的情況。
眾星的年紀比捧月稍長,是青丹的大公主。但眾星的父王並不喜歡這先出生的女兒,在她五歲那年就將她像牛羊一般“放養”。捧月一直過着養尊處優,真正的公主生活。而眾星在那段時間卻是和牛羊為伴。後來年紀稍長,她忽然想明白了自己和捧月的不同是在她出生前就註定了的。她的母親是不受喜愛的女人,所以她永遠也不可能活得像捧月那樣。青丹崇武,女子亦是驍勇,她想獲得父王的青睞,只能選擇武道。
十四歲那年,眾星隻身一人成功驅逐偷偷潛入的雅支人,原本是功勞一件。丹赫蒙卻沒有為她高興,只是隨意賞了她一條羊腿。而只知道吃喝玩樂,享受人們艷羨目光和阿諛說辭的捧月,什麼都沒做,卻得到一柄閃閃發光,象徵權力的嵌玉銀刀。
這樣鮮明的對比,着實刺激了眾星。
原本眾星以為,最壞也不過是捧月以後繼承青丹王位。
可當捧月遠嫁和親,沒過多久又醜聞纏身,客死他鄉,父王竟另收留了一個武將的兒子,明顯要把那個沒有血緣的男孩培養成青丹的王。
憑什麼?
她不甘心!
所以在捧月成親當天,她裝扮成一個普通的送嫁婢女混進閑王府中,偷偷給秦翊留下一封青丹文的短訊。
秦翊承認,這一點眾星是比她妹妹捧月聰明。
那封短訊內容十分簡單,大概說是希望他能好好照顧捧月公主,在落款處留了一個地址,說公主喜歡吃那家店的東西。
捧月第一次來西梁,又怎會喜歡吃那家店裏的東西?
抽出片刻時間,秦翊親自前往一探究竟。正在焦急等待的眾星看到他來頓時鬆了口氣,對他行禮道:“西梁的閑王會青丹文果真不是傳言!自我介紹一下,我是捧月的姐姐,眾星。”
回到內宅,秦翊正打算先去沐浴更衣,突然發現高翹的屋檐下,靜佇着一長一短兩雙影子。
“去吧。”陸錦畫鬆手。
秦蘇陌當即急急往階下跑,歡歡喜喜朝秦翊奔過去。
秦翊臉上寫滿莫名其妙,不過還是矮身迎住秦蘇陌。
藉著空檔,秦蘇陌小小聲道:“父親您放心,兒子已經把母親哄好啦!母親現在可喜歡我了!”
……好吧,原來如此。
秦翊拍拍他的肩:“那今晚就不抽書了。”
秦蘇陌瞪大眼睛:“真的?”
“嗯,真的。”
瞬間一蹦三尺高。
“啊!太好了!”自言自語。“昨天父親成親,沒有抽書,今天父親心情好,也沒有抽書——”
秦翊低聲笑:“所以,明天我要抽這三天的書。”
“呃。”心情頓時就不那麼美妙了。
陸錦畫遠遠看到秦蘇陌身子一僵,愣在當場,忍不住撲哧一笑。
走過去打圓場道:“明日我來抽吧,反正當時你看的那些,我都還記得。”
秦蘇陌眼睛一亮,往陸錦畫身後退:“好,我要母親抽書!”
秦翊挑眉。
看看低眉淺笑的陸錦畫,又看看古靈精怪的秦蘇陌,他忽而覺得,以後若他和小錦有了自己的孩兒,孩兒必然也黏小錦多一些……
嗯,孩兒……
出征在即。並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蘇陌,你回你娘親那裏吧,我有事要同你母親說。”
看得出他神情嚴肅,秦蘇陌陡然斂笑,不再嬉皮笑臉,規規矩矩給他行了禮,又給陸錦畫行了禮,這才離去。
陸錦畫紅唇微抿,輕聲問他:“今日出去那麼久,可是有事發生?”
秦翊牽起她的手:“我們進去說。”朝屋裏走去。
很快下人把沐浴用的熱水送進屋中,四下無人,陸錦畫羞澀忐忑,錯開目光幫他解開腰帶。
眼風不經意地掠過他腰間那處原本難以癒合的刀傷,她忽然發現那道傷口已經長好,如今只有一道淺淺的疤痕。
“這……”指尖拂過。
秦翊一瞬戰慄,趕緊握住她的手。
“呃……”陸錦畫幾分尷尬,纖聲解釋,“我只是好奇你這傷口怎麼……癒合了。”
秦翊捏了捏她柔軟的指尖:“正好我也要同你說這件事。”
“嗯?”
把眾星的事悉數告知。
陸錦畫聽完,久久沒有吱聲。
他話中所含的訊息太多,她需要慢慢捋一捋思路。
眾星是捧月的姐姐,但是她們姐妹不同,眾星想奪青丹的王位,自己稱王。
眾星請秦翊幫忙,秦翊答應合作。
所以不幾日秦翊就要出征,留下她一個人在翎羽堡。
她深深吸了口氣。
雖然一早就知道秦翊會領兵參戰,但真當到了這個時刻,她又萬分不舍。
尤其是,他們昨夜才成親啊……
非去不可么?她很想問。只是話在嘴邊轉了又轉,還是沒有問出口來。
這樣的問題,不問她都知道答案的。那是秦翊一直以來都想做的事,蟄伏多年,便是在等這一個機會。
她清楚如果自己問出口,他會答應留下來。但她更清楚那會成為他心中永遠的一個結。
她不想他不開心不快樂,所以她要成全他。
“嗯,我知道了。”陸錦畫語氣平靜,替他束好長發。
秦翊兀自一嘆。
“就知道小錦最乖了,”他輕輕撫過她的眉眼,“放心,我不會讓自己有事。所以你就在翎羽堡里乖乖等我,等我凱旋。”
陸錦畫扶住他的手,懨懨垂眸:“你也別想着凈說好話來唬我,但凡上戰場,生死都聽天由命。秦湛哥哥那般厲害還不是遭人暗算……”說到這裏,猛地想起什麼,怔怔看他:“所以你是打算,萬一你出事,就讓蘇陌來代替你的位置?!”
秦翊萬般震驚。
她怎會猜到?
沉默的那剎那,已經坐實陸錦畫心中猜想。
她下意識地咬住下唇,一點一點,加重力道,用力看着他,眸中漸漸釀起一片朦朧,盛滿委屈。
“你怎麼能這樣?”
“我……”想說又不知說什麼好。
屋外竹葉被風吹得沙沙作響,投在窗戶上的影子凌亂,更讓人心躁。
沉默半晌,陸錦畫突然對他道:
“我跟你一起去。”神色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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