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黑暗裏
據說在那些被灰塵掩埋的古老文獻里曾經有過記載,薩爾維尼亞大陸的意思是‘光明與富饒之地’。
諷刺的是,進入黑暗歷之後的數百年來,光明再也沒有在這片大陸上降臨過。
至於富饒,蜥蜴人學者安圖倫緬因在用其大半生時間遊歷了這片大陸的許多地方后,他在自己的遊記中寫道:
“對於薩爾維尼亞大陸上的大部分窮苦生靈而言,任何形式的光明都是一種奢侈。因為在這片光明不及的土地上,一支火把,半根蠟燭,或者一個低級火球魔法捲軸都有着其並不低廉的價格。”
由此不難想像,在這片終日黑暗的大陸上,生存向來是個艱難的話題。
如今飢荒下的灰幕鎮到處充滿了危險,死神早已無處不在。
崩潰惡化的局勢並沒有留給索爾太多深思熟慮的機會,既然不能逃離小鎮,他只能先暫時遠離人群,返回修道院後院的墓地里躲藏了起來。
修道院後院用銹跡斑駁的箭頂鐵欄圈出了不小的場地。
當中連通着修道院偏廳和耳室的那部分被劃分為生活區域,用於安置聖職者和孤兒們。生活區後面原本是連成片的荒蕪麥田,多年前被修道院修葺成了墓園,以彰顯神對世人的護佑。
在索爾幼年的記憶里,後院這片墓地一直是個寂寞的地方,荊棘亂繞雜草叢生,蕭瑟,寂靜,死氣沉沉。
據說以前只有小鎮上一些稍微有身份的人死後才有資格長眠在這裏,他們認為這在滿足了自己體面的同時還能離神更近,享有永遠的安寧。
索爾對此不以為然。
他挖開墓地角落一座舊墓,用一塊發霉的破爛桌布把裏面的骸骨胡亂包起來塞到了別的地方,然後霸佔了那個墓穴。
在這個寂寞的角落裏,索爾開始了自己野狗一樣的生活。
每天,他會從墳墓里悄悄爬出來,像幽靈一樣到處徘徊搜尋。偶爾也會鑽過墓地邊緣腐銹鐵欄下一個狗洞大小的缺口冒險去到小鎮上,在一些巷道里偷偷摸摸。
感覺累了,就躺回墳墓里睡覺。
這種生活一直持續到索爾無意間發現了一口廢棄的枯井,他才終於有了搬家的機會。
枯井的位置很隱蔽,井口藏在墓地盡頭那輛失去了車輪的馬車殘骸下面,如果不趴在地面鑽進馬車底下幾乎很難發現。
從索爾會記事起,那堆馬車殘骸就一直像個被遺忘的老故事一樣癱在那裏無人問津。
馬車殘骸周圍堆滿了腐敗經年的垃圾,生長着亂七八糟的灌木,還有幾個破裂解體的酒桶在半人高的荒草里若隱若現,一切都掩飾得自然而恰到好處。
井底的空間比修道院的一間禱告室略大,地面和牆面被暗黃色的死苔所覆蓋,靠里的牆角有一處水源似乎連通着地下暗河,周圍爬滿青苔。
索爾猜想多年前人們在這裏豎直打井時,挖到一定深度仍然一無所獲,於是開始向側面擴挖尋找水源,這才留下了如今整口枯井彷彿一隻長筒靴子般的古怪格局。
至於這口井最終為什麼會涸竭……
也許這個世界一切都是有壽命的。
除了一些碎石塊和小型野獸的骸骨掩埋在灰塵里,井底並沒有什麼特別值得注意的東西,但對於索爾而言,能有這個發現已經算是這段糟糕的日子裏唯一的慰藉了。
至少他終於不用再時刻警惕着黑暗裏那些隨時可能到來的危險,也不用再擔心那個藉以容身的墓穴某夜突然坍塌把自己活埋在睡夢裏。
雖然有了新的落腳地,但索爾提醒自己不要高興得太久,畢竟這隻解決了自己所面臨的諸多困境裏的一部分。
接下來,仍然是一段無比艱難的時光。
儘管索爾認為自己已經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但這個終日黑暗的世界還是過早地對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展露了猙獰。
明明只過去了幾個月,索爾卻覺得自己快要記不清食物的樣子了。
飢餓從來沒有一刻放棄過對他的糾纏,吃飽早就成了夢裏的事。
最難熬的時刻索爾曾經品嘗過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如果不是擔心死於腹瀉和中毒,索爾毫不懷疑自己會像一隻瘋狂的蝗蟲一樣啃光整個墓園裏的荊棘和雜草。
除了身體的疲倦和折磨外,更煎熬的其實是內心的孤獨和恐懼。
最初索爾還不時能聽到修道院或者小鎮某個方向突然傳來的尖叫和吶喊,後來隨着時間流逝,整個小鎮變得越來越安靜。
其間索爾曾經悄悄回去過修道院兩次,可他沒有遇到任何人。空蕩蕩的修道院裏似乎除了古老已經什麼都不剩了,像是荒廢了很久一樣。
對於眾人的去向索爾沒有去找什麼答案,他只是默默回到枯井裏,繼續延長着自己洞穴矮人般的生活。
在後來長期對抗飢餓的日子裏,索爾曾因為虛弱而多次陷入過昏迷,就算醒着也總是終日昏昏沉沉,分不清夢境與現實。
很多時候,他覺得自己其實是一個骷髏,早就死了,只不過自以為還活着而已。
就在這種渾渾噩噩里,靠着一些草根和難嚼的灌木、奇怪的蟲子和偶爾撿到的死老鼠,想不到自己竟然支撐了下來,直到今天。
今天大概是黑暗歷七一四年深秋的某一天,距離瘟疫和飢荒已經過去了幾個月。
原本索爾每天都會用一把從某具屍體上搜來的匕首在井壁上刻一道划痕,用以記錄時間的流逝。
他覺得就算自己最終要在這口不為人知的枯井裏默默腐爛,至少應該記住自己是死於哪一天。可惜在經歷了多次的昏迷后,索爾早已算不清自己的時間究竟被偷走了多少。
如果不是昨夜墓地里那個醜陋的蘑菇及時出現,索爾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是否還有機會再次醒來。
幸運有時就是這樣,偶爾也會突然拉你一把,好讓你繼續活在莫名其妙的希望里。
對於新一天的到來,索爾早已沒有絲毫感慨和觸動。他很清楚就算自己僥倖熬過了這個秋天,還有一個可怕的寒冬像個無解之局一樣等在後面。
彷彿一隻虛弱的蠕蟲般,索爾慢慢掙扎着從殘留自己體溫的破布堆里拱出來。
感覺到飢餓略微有所緩解,他走到角落的水坑邊洗了把臉,然後開始在井底一邊活動一邊感受着體力的恢復情況。
除了意識有些眩暈手腳時而抽搐外,身體狀況似乎還算不錯,至少還能走動。
最近出門已經很難找到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了,日漸衰弱的身體也在不斷縮減着自己所能搜尋的範圍,但即使如此他還是得出去。
想要活下去,尋找食物始終是不變的主題。
索爾並不確定自己還能在這種糟糕的處境裏支撐多久,所以他決定今天冒險去小鎮的北區碰碰運氣。
下定決心后,他找出了一件深黑色的連帽斗篷。
這件唯一像樣的衣服是索爾從某具成年人屍體上扒下來的,破邊抽絲的下擺已被燒毀了大半部分,雖然穿起來有些寬鬆,卻剛好符合他一個孩子的身高。
把自己藏進斗篷里,再把僅有的匕首和一個破舊的皮質小水袋掛在腰間,索爾向連通井口的角落走去。
那裏的井壁表面被他鑿出了一些參差錯位的凹坑,每個入牆有半個腳掌那麼深,踩踏着攀爬而上,就能通過井口回到地面。
頂開馬車殘骸下面遮掩井口的朽木板,索爾像只警覺的老鼠一樣探出半個腦袋。
地面上各種聲音瞬間撲面而來。
悉索的蟲鳴,荊棘叢里未知的穿行聲,再加上微風撕扯雜草的呼嘯,聽起來就像一些若有若無的低語。
昨夜似乎剛下過一場雨。
空氣里瀰漫著潮濕泥土的芬芳和墓地所特有的腐朽味道。
無邊的黑暗依然是這個世界一成不變的背景,墓地里倒是有幾株倔強奇特的植物像零星點綴一樣或遠或近地散發著微光,並不耀眼,卻讓人無法忽視它們的存在。
每一個薩爾維尼亞大陸的住民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會擁有一個灰暗底色的視野,這使得人們即使身處毫無光亮的黑暗中,也能勉強看清視野里物體的大致輪廓。
不過這個黑暗視野的範圍並不寬廣,一般只有五步左右的距離,有人也許會稍遠一點,因人而異。
老成的傭兵和獵人通常把這個能力稱為“冥視”,但在索爾看來,不論名稱怎樣故弄玄虛,這個與生俱來的小把戲其實並沒有為生存帶來多少保障。
因為你永遠也猜不到那五步視野之外的黑暗裏會有什麼該死的東西突然跳出來,也許等你從驚嚇和錯愕中反應過來準備做點什麼的時候,你的腦袋已經不見了。
索爾曾經做過測試,將一把乾草叉插入泥土直立在地面,然後面向乾草叉開始倒退。
隨着距離拉遠,當乾草叉的輪廓模糊不清即將消失在自己視野邊緣的時候,這個距離就是自己視野的極限。
大約六步,這是自己黑暗視野的範圍,但索爾絲毫不覺得高興,因為隨着自己長大進入成年後,這個步幅將會有所縮減。
從馬車殘骸下爬出來,其實只是相當於從一小片黑暗進入到更廣闊的黑暗中,但能再次活着回到地面還是讓索爾日益沉重的心情有所緩解。
站在墓地里,眼前他有兩個選擇。
可以從修道院正門出去沿着主街道行走,或者像往常一樣鑽過墓地邊緣鐵欄下的缺口,穿過一些巷道后再回到主街道上。
索爾習慣性地選擇了第二種。
沒什麼特別原因,他知道哪一種其實都談不上安全,對於一個十二歲的孩子而言,每一次出門都可能是一場有去無回的冒險。
橫穿墓地的時候,前方黑暗裏隱約傳來骨節碰撞的聲音。
即使看不見,索爾也知道那是墓地里遊盪的骷髏。
幾乎所有墳墓密集的地方,在黎明即將來臨的時候都會有少量骷髏從墓穴·里爬出來。
它們通常只會在自己的墓穴周圍漫無目的的遊盪,如果無人理會它們,它們將會一直遊盪下去。
最初學者們把這些死而不眠的東西歸為‘不死族’,但後來又覺得這種說法並不確切。
因為它們早已脫離了生命的範疇,既沒有智慧也沒有攻擊性,更無法繁衍生息,並不具備任何種族特性,所以後來人們更形象地把它們稱為“遊盪者”。
這些特殊存在通常並不會引起人們的重視,因為即便只是一個七八歲的孩子,也能用一定力度的撞擊讓它們暫時散成一堆。
但如果想要真正的消滅它們,只能使用凈化魔法,不然不論怎樣重新深度掩埋,第二天黎明到來的時候仍然會有幾個執着的傢伙破土而出。
久而久之,人們早已習慣了這種奇怪的共存。
前方的骷髏突然停止了走動。
直到索爾從它身邊走過,它始終保持着一個微微低頭的僵硬站姿,兩個深黑空洞的眼窩定定地注視着地面。
也許地面上某灘垃圾引起了它的興趣,也可能它只是陷入了某段不為人知的思索,誰知道呢。
索爾沒有去打擾它,每次外出搜尋任何浪費體力的行為都是沒有意義的。
另外索爾其實也很願意留下幾具骷髏在自己的家門口走來走去,這樣就算某個冒失鬼無意間闖入這個區域,也會理所當然地覺得這片墓地早就已經沒有什麼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