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一回 盼長安
左邊那披着斗篷的漢子卻用粗糙沙啞的嗓音,斬釘截鐵的說道:“不妨事。看來他早就知曉你我在此會面,既然早晚要除掉他,不如儘快動手,以免壞了大事。”言語之中不帶有一絲情感與猶豫,幾乎是不假思索脫口而出,但他隱匿在斗篷下的雙眼,卻閃爍着晶瑩的淚光。此人握緊了拳頭,與右邊那人相視一眼,小心翼翼的試探道:“比起一個外人,老夫當然要竭力保全自己,你說是罷,岑天王。”
岑昏微微一愣,他沒想到馮天鶴會如此直截了當,隨後輕聲嗤笑,徐徐點頭,眯着眼睛說道:“此話倒是不錯,但你打算如何行事?”“這你就不必管了,老夫自有定奪。”馮天鶴絲毫不給岑昏任何的面子或是情分,冷酷無情的打斷道,“想來金玄上主也不會想知道一個於此事毫無關係的人是怎麼死的。”
“好,好一個損人利己,翻臉不認人的金刀大俠。”岑昏皮笑肉不笑的輕拍手中,細彎的眉眼之中儘是輕蔑與不屑,看似是抬高馮天鶴,言語之中卻儘是陰損之詞,分明是在暗中譏諷。
馮天鶴怎會聽不出他言外之意,弦外之音,也冷笑一聲毫不留情回應道:“比起損人利己,老夫比起你岑天王,還差得遠吶。”兩人就這般你一言我一語的針鋒相對,不留退路。但都是千年的老狐狸,城府極深,自然不會將喜怒哀樂寫在臉上。兩人都掛着若有若無的微笑,於黑夜之中凝視彼此,試探着對方的心境。
當雙方都不知道彼此究竟有多少底牌時,自己多知道一些,便多一分勝算。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更何況二人並非同盟,此次更非是合作,乃是交易,一場隨時可以變更買主和破裂的交易。
“廢話不必多說,我也不再多問。馮大俠,你我都是明白人,還是直截了當的比較好。”岑昏依舊在試探馮天鶴的口風,但他此次卻搬出了金玄女,想要壓制住這眼前這頭桀驁不馴的野獸,“主上不在乎你用甚麼手段,此次務必要得到《雪中遺卷》,三日之後我便來取,若是取不到,你知道下場。”
馮天鶴沒有猶豫,面無表情的點了點頭,方才二人在屋中暗室內已然談攏,不再有其他疑問,故而肯定地說道:“這點你大可放心,老夫說到做到,會儘快動手,給金玄上主一個交代。”“我倒是很好奇,堂堂金刀大俠,莫非對這三十年來江湖中人人覬覦的《雪中遺卷》不感興趣么?閣下難道就沒有一點想將這稀世珍寶佔為己有的念頭?”岑昏抽動着嘴角,陰陽怪氣的問道。
“甚麼金刀大俠,老夫退出江湖多年。江湖上更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若非當年便與金蓮繞鳳樓定下了這筆交易,老夫早就不再過問江湖中事。更何況正如岑天王所說,那《雪中遺卷》雖是稀世珍寶,但有太多雙眼睛盯着它。如此一塊燙手的山芋,老夫可托不起。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那沈墨魚就是最好的例子。何必自討苦吃。對抗金蓮繞鳳樓,便是死路一條。那小子的命運,早已註定。他爹當年種下的因,便註定了他如今的果。”馮天鶴的語氣平和了許多,對於沈墨魚,他既欣賞也惋惜,似乎將他的過去未來盡皆看穿。
如此一個乳臭未乾,毛手毛腳的小子,怎麼能承擔起如此大的責任,又怎麼有能力與金蓮繞鳳樓對抗。
但岑昏顯然對這個答案並不感興趣,他方才所問,只是試探馮天鶴的想法,一為自己,二為金玄上主。一給自己謀勝算,二為自己留退路。岑昏早有反抗金玄上主的想法,但苦於一人無力,難有勝算,故而才暗中幫助沈墨魚等人脫險,欲借他們之手,縱然不能勝那金玄女,也能將其削弱大半,屆時自己在從背後出手,坐收漁翁之利,大仇得報,瀟洒離去。
可如今金玄女下了死令,似乎要傾盡一切力量在沈墨魚等人找上門之前將他們除掉並奪走《雪中遺卷》,岑昏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他決不能拿自己僅剩下的一條性命做一場豪賭,只得穩紮穩打,步步為營。故而為了防止沈墨魚等人難以走到最後一步,他必須發展其他的幫手。
很顯然,這金刀大俠馮天鶴,無論是資歷,人品還是武功,都很值得岑昏重視,故而方才屢屢試探,欲聯合其一同反抗金玄上主。但又為了防止走漏風聲,事敗身隕,不好將此事挑明。只可惜馮天鶴似乎並未真正聽懂岑昏的弦外之音,又或許是他大智若愚,佯裝不解,不願趟這趟混水。見他並無此意,岑昏也只得作罷。
想來是這麼多年遠離江湖的刀光劍影,使馮天鶴已然習慣了這種平靜且閑適的生活,他貪婪的索求着,渴望在晚年安享天倫,這是他曾經嚮往的生活,如今已然握在手中,豈能叫它白白溜走?江湖上那刀口舔血的日子,馮天鶴早已厭倦,快意恩仇不如牽黃擎蒼,紅塵俗世不若四世同堂。
至於曾經那令馮夫人無比傾慕的萬丈豪情與鬥志,早已拋到九霄雲外之中,連馮天鶴自己都不再在意。故而任憑那黃毛丫頭騎在自己的頭上,他也早已習慣,放棄,甚至主動遺忘,如何去反抗。岑昏只覺好笑,心中五味雜陳,當年叱詫風雲的一代大俠,如今淪為膽小畏縮,貪戀皮囊血食的花甲老翁,實在是令人發笑。
至少在他看來,是這麼一回事。
自斷傲骨,命不久矣。
岑昏不再多說,亦不再多言:“看來馮大俠心中明白,我也不再多說。希望你好自為之,告辭!”說罷,縱身一躍,落在屋頂之上,乘着星月夜色,輕身快步,揚長而去。望着那漸行漸遠的背影,馮天鶴徐徐抬起手,望着那蒼老的手掌,長嘆一聲,無比感慨的說道:“哎,與金蓮繞鳳樓對抗,只有死路一條。”
他無數次的對自己這麼說,幾乎已然斷定了如此結局。當年他創辦金雲鏢局,缺少本金,不知那金蓮繞鳳樓通過甚麼途徑竟找上了他,答應借給他一千兩白銀。方才經歷過身無分文的苦日子,馮天鶴這才知曉金銀錢財究竟有多麼重要,思考一陣便應下此事,用三百兩銀子開辦鏢局后,餘下七百兩便瞞着夫人與馬標藏在身邊,沒有告訴任何他。
但他始終沒有私吞這筆錢財,而是以備不時之需。有時金雲鏢局難以周轉,便取出部分填補賬面,故而這些年來金雲鏢局的生意雖說不算太好,但賬面上看的卻很舒心,其實都是馮天鶴自己暗箱操作,苦苦維持。鏢局究竟掙了多少錢,他心中有數。可卻不能對他人講明,就連馮夫人也不行。即便知道如此不過是掩耳盜鈴,自欺欺人,也無可奈何。
除此之外,每當逢年過節,他還會取出一些銀兩添置傢具,為妻兒買些新衣裳首飾,甚至為一百多位鏢師準備小禮物,故而鏢局上下,無人不敬重愛戴這位慷慨的大當家。
人人皆言當家好,可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馮天鶴五年來衰老不少,身體也大不如前,白髮叢生,精神萎靡,武功不知退不了多少,當年他手把手教出來的馬標,自己都難有勝算。五味雜陳,感慨萬分,就連那從當鋪贖回的金刀,也一直擺在卧房的角落,一個月擦拭一次灰塵,卻再也沒有舞動過。自己真的不行了么?金刀大俠馮天鶴只怕早已死去,只留下這一具蒼老的軀殼,空有累贅。
他不是沒有想過反抗金蓮繞鳳樓,當初定下契約之時,金蓮繞鳳樓提出的條件是一千兩換馮天鶴做三件事,只要馮天鶴還在世上,且三件事未滿,契約便一直有效。正缺錢的馮天鶴頭腦一熱,想的都是先拿到那一大筆錢,至於其他,日後再說。可卻未曾想到,這是一汪深不見底的泥潭,一旦陷入其中,就再難脫身,更何況金蓮繞鳳樓本就不會輕易放過他。
這是一條不歸路,馮天鶴上了賊船,便再也下不去。
本想着辛苦幹個十幾年,將這一千兩原封不動的還給金蓮繞鳳樓,也算是解了這場契約,可事與願違,老天爺為難,馮天鶴這五年來的辛苦全搭進去,加上當初剩下的錢,也湊不上整整一千兩,如今他年事已高,不知何時便會撒手人寰,駕鶴西去,一千兩銀子遙遙無期,馮天鶴這才反應過來,這原是一場自己必輸的賭局。
若是他年輕三十歲,孑然一身,風華正茂,或許能憑着血氣之勇放開手腳與金蓮繞鳳樓大戰一場。但如今他身老神衰,又有了家室與家業,休說是他捨不得放棄這一切,也是投鼠忌器,多了許多顧忌。
繁雜的思緒在腦中掙扎着,翻騰着,糾纏着,太陽穴處隱隱作痛,他知曉自己已然不是金玄上主的對手,只能做一隻乖巧的綿羊,任人擺佈,任人宰割。或許如此,才能保住自己如今的生活和家庭,輝煌不再,骨氣不再,年華不再。只剩下通往黃泉九幽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