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 Calf
這話說完,兩個人都沉默了很久。
蔣易要把這事說出口不容易,這事在他心裏壓了很多年了,並不是到了會讓人窒息的程度,但就是墜得人心裏發沉,什麼時候想起來什麼時候卡得難受。
那最後一個擁抱的印象太潦草了,經過多年的反覆回憶,又好像特別清晰。
無論如何,因為是再也不能給他機會重溫的擁抱,所以在記憶中慢慢就被加持成了一團帶着光的定格畫面,一碰就讓人恍惚。
他垂着頭,斂着眼皮,落點最後也追隨着那一片無根無憑的黃色,整個人因為這秘密有些放空。
葛箏掏出一支煙,叼在嘴邊點着了,掌心突然從後面兜了一把他的頭髮,帶點感慨又帶點笑意的輕聲說:“不是,我是哪裏給你這種錯覺的?覺得我有抑鬱症?還是狂躁暴力型的?”
這一點也不好笑。
蔣易聽他這態度就不像是好好溝通的樣子,也沒搭言。
按照葛箏的個性,對方不說話,他肯定也不會再接茬兒了,可是他餘光又瞥了一下縮着肩膀發獃的蔣易......都這麼大人了,對方釋放的是不是善意還能分辨不出來嗎?也難為這孩子了,自己遇事還急躁難平,跟個炮仗似的一點就炸,倒是掏心掏肺的跑過來勸自己。
也還真是個孩子啊,但凡成熟點兒,勸人的時候也不會挖自己的老底舉例子。
這讓他心裏不自覺的升起一絲暖意,團團茸茸的,就想揉揉對方的腦袋,跟抓小動物似的抓了兩把。
果然這動作一出,蔣易眼神又凌厲了,怒視着飄過來。
葛箏見好就收的收回手,也收好了情緒,可手還沒挨着腿,又聽見蔣易特別認真的說了一句:“我說真的呢,葛箏,想說什麼的時候,我在這裏。”
我在這裏啊。
葛箏眯縫了一下眼睛,這幾個字的力道讓他不舒適,也不是不舒適,就是不怎麼適應,還有些心慌。
這讓他甚至倉促間有了些並不好的聯想。
這麼多年了,他一直在逃,最怕自己無論逃出去多遠,一回頭就會發現,那些自己厭惡的和恐懼的人與事,就矗立在那裏,無論逃到天邊雲外,也依然就在那裏。
這太恐怖了。
他抬手,在自己臉上狠狠的搓了搓。
“我情緒有時候不太穩定,”他悶着聲音說,“就是急脾氣,但真不是抑鬱症什麼的,你是看我那天在廚房那一下,擔心了吧?別怕,我沒有自殘傾向,也不用把我想的太離譜,我就是個普通人兒,在街上隨便扔塊磚頭,一砸一大把那種。”
“嗯,”蔣易也不好再說什麼了,再看了多少資料,也是紙上談兵,他又不是真的大夫,還能給人出診斷是怎麼著,“但你心情不好的時候,還是可以和我說說。”
“行。”話都說到這樣了,葛箏也就應景的點點頭。
蔣易的視線順着葛箏又回到地面上,頓了一會兒問:“你怎麼總看它?”
“好看啊。”葛箏多少還是受了剛才話題的影響,腦子裏千頭萬緒想的有些雜,被對方這麼一問,視線沒來得及調整,還有些直,手指在虛空中跟着膠袋的動線晃了晃,虛聲說,“你看,就沒一個地方屬於它的,四處飄,四處撞,擱哪兒都落不下腳,等什麼時候被人看得不耐煩了,撈起來往垃圾桶里一塞,焚化爐里一燒,一輩子就到頭了。”
這話調突然有些沉重。
蔣易站起身來,也沒多想,彎腰把那半隻煙盒連着小半片膠袋撿起來,捋平順了摺疊好,往書包前面的口袋裏一塞,“這不就得了,上我那兒落腳去。”
葛箏看着他。
蔣易抬手抓了抓頭髮,這會兒才后反勁兒的覺得自己這大半天光干冒傻氣的事,說猛一聽掏心掏肺實際上也冒傻氣的話了。
他心一橫,丟了人也不找補了,氣勢洶洶的瞪着葛箏,“快點兒,餓了都,既然沒事兒,趕緊找地方請我吃飯!”
葛箏垂下頭好幾秒,好半天才站起身,笑着說了句,“走着!”
蔣易再拉開車門,就坐進了副駕駛的位置。
也不問葛箏去哪兒,愛去哪去哪兒,反正橫不能把他賣了。
“誒,你覺得不覺得咱倆見面這些次,就沒有一次是正常點兒的,感覺就跟倆神經病似的,不是你有病就是我有病,”蔣易十分感慨,“還有回是顧儀範有病,真是絕了!”
“那怎麼見面不有病啊。”葛箏看着前面問。
蔣易偏頭看看他,“安安生生的在教室啊圖書館啊,在超市什麼的地方也行啊,正常學生會見面的地方,都不有病。”
葛箏笑了笑,沒說話。
蔣易想了想,還是問:“你那事,都處理好了?不會再找你麻煩了?”
葛箏眉頭稍微蹙了一下,“暫時沒事。”
“哦,”蔣易頓了頓,“那你的傷......”
“這麼惦記我?”葛箏偏頭看他一眼,情緒轉換太快,也沒來得及掛上點兒笑,配合語氣,倒顯得有些正經。
蔣易很想冷笑一聲,臨了卻也只是“嗯”了一聲,好半天才說:“你這用詞一天天的,可真讓人頭禿,什麼擔心啊,關心啊,都行,惦記是個什麼,太有歧義了吧。”
葛箏的車停下在了一處民居外,離鎮中心還挺遠。
蔣易先時還沒下車,腦袋從車窗探下去,仰頭看了看才說:“你讓我去你家吃飯啊?”
去家裏吃飯沒什麼,反正都是租房,一般也都有室友,留學生的生活乏味,最愛互相聚餐吃飯了。
可要是換個人也沒什麼,葛箏家就......不賴蔣易想得多,畢竟他還有個白人女朋友,前兩天鬧了那麼一出,就是再沒情商的人,裡外情節這麼一串聯,也能覺出這其中的尷尬來,這萬一要是遇上了,再強行吃個瓜看場戲的,可也太刺激了。
蔣易不到萬不得已,是真不想下去。
葛箏也沒管他,抬腳就往裏面走,騰騰的上了二樓,沒一會兒從窗檯探頭往下笑着看他,揮了揮手,還沒等說話,旁邊又擠出一個腦袋來。
胡良還是那副懶散的樣子,胳膊肘搭在葛箏肩膀上,嘴上叼着煙,弔兒郎當的喊:“喲,到我家樓下了還不願意上來,貴人就是架子大啊,樓梯懶得走,要不我順條繩子下去,你捆腰上,我給您扽上來啊?”
原來是胡良家啊。
蔣易心裏一松,笑着下了車,朝胡良揮揮手。
“動啊。”胡良瞅着他半天沒動靜,催了一句。
蔣易歪頭看他,“等繩子呢!”
“操!”胡良拿手指了指他,笑着轉身走了。
“上來吧,”葛箏勾勾手指,“我給你開門。”
蔣易走進來,屋子裏轉了一圈也就看明白了,也是個兩居室,格局沒什麼新鮮的,但面積還挺大,客廳尤其大,像模像樣的長沙發,居然還有台電視。
少發背後是餐桌,凳子是長條的,看着像在戶外野餐似的氛圍。
桌上已經擺好了幾道菜,都是中式快炒,味道不知道,但樣子很像那麼回事。
最後一道菜是另外一個男生端出來的,大光頭,微胖,一直在廚房裏忙活,熱出了一身的汗。
胡良和葛箏誰也沒幫忙,就仰腳靠沙發上等着。
就蔣易還有點兒客人的自覺,趕忙迎了上去,又幫着擺擺筷子什麼的。
大光頭拿衣服下擺擦了一下臉上的汗,笑着朝沙發那邊罵了一聲,才對蔣易說:“你就坐着吃,啥也不用管,我做這些菜也就給你個正經人吃,喂那倆人都是喂狗!”
“還有什麼要幫忙的嗎?”蔣易跟進了廚房,看大光頭在那兒倒湯餃,挺大一盆,還是酸湯的,聞着就香,“我提前也不知道要來吃飯,什麼都沒買,太不好意思了。”
“用不着客氣,”大光頭又抹一把汗,“我這也都是半成品,倒鍋里加工一下的事兒,不麻煩。”
光頭叫馮天,草原民族的娃,格外豪爽又實在,這房子是他和胡良合租的,算是和葛箏玩的比較好的那一小撮人。
菜上齊了,四個人分別坐好,葛箏開了瓶啤酒放到蔣易面前,又給自己開了一瓶,自己管自己倒酒,也不勸別人,可能也是關係好不需要勸,馮天自己用開瓶器擰開一瓶紅酒,倒了個滿杯,高高的舉起來,衝著胡良和葛箏看了看,瞪着眼睛說:“再不說話,我就削你們了!”
胡良沒繃住笑,舉杯在馮天杯子上撞了一下,“馮總生日快樂,福壽安康,壽與天齊!”
“小的附議!”葛箏也笑着來碰了一下杯。
蔣易是真震驚了,貿然來吃個飯什麼都沒買已經很唐突了,誰想到還是個生日局,誰想到壽星還是廚子。
我天,這要是告訴他一聲,就剛剛最後做菜那功夫,他隨便跳出去買點什麼也是來得及的。
“這事鬧的,我是真不知道,葛箏什麼也沒和我說啊,”蔣易話說的真誠,“馮總,生日快樂,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這是陰曆陽曆的啊?改天我重新給你過一個!”
“喲呵呵,這話甭管真假,聽着就受用哈,”馮天笑着和大家喝了杯酒,又和蔣易說,“開完笑的,沒看這倆都沒當回事嘛,這歲數了不愛過生日,沒勁,就是抓緊一切空子湊合大家吃個飯,生日那都是借口。”
這話半真半假吧,過生日還是當回事的,但能為聚餐提供個理由也是真的,這裏的留學生都寂寞,待得越久越寂寞也是真的。
“你又去珍妮那兒了?”胡良吃了口西紅柿炒蛋,斜着看了一眼葛箏。
葛箏點點頭,“她車胎要換了,正好去幫個忙。”
胡良張嘴想說什麼,眼睛眯縫着瞭了一眼蔣易,又咽回去了,沒說。
馮天不管那些,糖醋白菜醋放多了,邊吃邊吸氣,還不忘對着蔣易說:“你吃啊,多吃點兒,我做飯味道不咋樣,不過實在管飽哈,你別放不開。”
“好吃,”蔣易趕忙說,“我多長時間沒吃過家常菜了,平時都是拿快餐將就。”
“喲,葛箏沒給你做一頓飯吃吃?”馮天說。
蔣易往葛箏那邊看過去,看他吃的也不多,沒幾口就放了筷子,邊喝酒,邊點了支煙,“他會做飯?”看起來真是不像。
“做的正經不錯呢!”馮天可能也沒鬧明白這倆人之間的關係,不知道親疏,話就沒太把握好分寸,瞭了一眼葛箏,忙笑着又說,“不過時間長不做,估計手也生了,沒準還不如我呢,來,易啊,你多吃點兒。”
“那肯定也比我強啊,”蔣易自己給自己打圓場,“馮總什麼專業的啊,以前沒留心,好像沒見過。”
馮天稍微有點兒不好意思,“我學人力資源的。”
胡良那邊就笑了,“自己說出來還害臊呢。”
“滾!以後看見你倆簡歷就給你倆撇出去!”馮天罵人也沒耽誤舉杯和胡良撞了一下。
胡良一瓶啤酒下肚,姿態更懶散了,朝後靠着沙發的後背,嘆了口氣,“要是以後回國了,大家也能在一個地兒,互相幫襯着些就好了。”
“那你只能靠我了,”馮天挑了挑眉,“反正指葛箏是指不上了,他又不回。”
蔣易正喝着餃子湯,聽這話抬起頭,朝葛箏那邊看了一眼,沒見他有什麼表情,想問又咬着嘴唇,猶豫了一下,才笑了笑,“葛總果然門路廣道行深啊。”
葛箏微微抬起頭來,兩人目光撞在一處,都愣了一下,也沒接話。
馮天吃的熱鬧,悶着頭接了句,“蔣易,你哪兒人啊,畢了業就打算回老家,還是哪兒?”
“啊,哦,”蔣易收回目光,“我是濱城的。”
胡良笑了,“一線城市出來的,一般人掙巴半輩子也在一線城市落不下腳,人家回老家就完事了。”
“切,我也不稀罕,”馮天也開玩笑的胡諏,“我就不願意去大城市,車多人多鬧眼睛,還不如回老家。”
“那是,”胡良勾着嘴角看着他,“要不馮總學HR呢,回家那麼多牛羊等着管理呢,”他說著又看蔣易,“咱們馮總家是畜牧業大佬,這要不是新進了一批新西蘭羊,不聽鳥語不長肉,咱馮總能跑這兒來受洋罪嗎?”
馮天給逗的又笑又罵,最後忍不了了,在桌子底下就開踹,胡良笑着跳起來,跑過來摟住馮天的腦袋,在後腦勺吧唧親了一口,親完還呼嚕了一把,“哥哥別跟我計較,過生日不興生氣。”
馮天微胖,但骨架開闊,笑起來還挺喜慶好看的。
一看這些人就是鬧慣了的,蔣易也就跟着笑一笑,反正大家的話題都不着調,不管說什麼,沒兩句就能茬過去,說啥也說不完整,說到後來前面是啥早忘乾淨了。
不過胡良給人的感覺又不一樣,蔣易只記得他那一副懶洋洋唧唧歪歪的樣子,沒想到私下裏在熟人面前還挺能鬧的。
胡良說完就去冰箱裏拿酒了。
馮天還是一個勁兒讓蔣易吃菜。
蔣易其實看着眼前的一盤豬蹄好久了,那色澤紅彤彤的,晶亮油光,上頭還撒了一層青翠的小蔥末,這種過於中式的菜,打從出了國就再沒碰過,連中餐館也沒有。
以前在國內可能半年一年的也未必有機會吃,但在國外,越沒什麼越想什麼,瞧見了就挪不開目光。
可一路吃過來,這盤豬蹄誰也沒動第一筷子,蔣易就矜持着一直忍着呢。
眼下馮天又殷勤的勸着,蔣易就勢夾了一塊,放進碗裏。
對面葛箏很輕的咳了一下。
蔣易邊夾着豬蹄往嘴裏送,邊抬眼往葛箏那邊看了一眼,看到葛箏謔笑着搖了搖頭,表情很隱晦。
蔣易心裏立馬有些打鼓。
不過餘光里,馮天居然放下了酒杯,目不轉睛的看着蔣易,滿眼期待。
這就......玄妙了。
可箭在弦上了,他總不能再給吐回去啊,也太不禮貌了。
蔣易猶豫間還是張開嘴,咬在了豬蹄上,上下牙狠狠一咬合......紋絲沒動。
“厲害啊!”胡良捧着一懷啤酒走回來,立在門框邊站着沒動。
蔣易眼珠動了動,這麼萬眾矚目之下,想着至少咬一口下來,餘下的不吃了,也是那麼回事。
他狠狠心,頂着壓力又用牙暗地裏往豬蹄上死磕,噗的一聲,還真咬進去了。
就是又用用力......拔不出來了。
靠!
他愣着張了張嘴,發現那塊豬蹄就懸空着套在牙齒上了。
“哈哈哈哈哈!”胡良笑得跺腳,差點兒把滿懷的啤酒扔了。
“哎,”馮天嘆了口氣,“看來不燉只炒還是不行,新菜實驗失敗。”
蔣易也有點兒想笑,權當自己送給壽星生日的樂子吧。
他正想用筷子往下扽,斜對面葛箏隔着桌子伸手過來,蔣易能感覺對方的手指在自己唇邊齒間碰了碰,把帶着牙印的豬蹄拽下來,扔回來盤子裏。
還沒來得及多想。
葛箏已經抽了張紙巾,伸過來給他擦了擦嘴,又揉了揉他頭頂,笑着輕聲說:“馮天每次都弄個整人的菜,別搭理他們,想吃回頭我給你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