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霄卷 第3章 蜉蝣之羽(三)
矮身掀了門帘走進車內,祭離帆直接坐在了方才伊瀾坐過的位置上,手肘支在車廂內壁,一臉不情願地合上了眼。
宣微微抬眸瞥了他一眼,自然被他注意到,於是嗤笑一聲:“閣主覺得,這些人該不該殺?”
宣不說話,祭離帆也沒指望他說什麼,接着道:“某人的正義感又莫名爆棚,打着缺錢的幌子自個兒給自個兒找麻煩,卻忘了殺手就是殺手,無論浮沉在江湖上的名頭有多正派,我們這些人同你們這些真正的正派人士始終是不一樣的,以殺戮為生,終究遭人唾棄。”
轉頭時,正好對上了宣似乎一直盯在他身上的視線,祭離帆輕勾唇角:“宣閣主就這麼確定,選擇南海,是正確的么?”
不知伊瀾是不是在車外聽到了裏面的動靜,連反應的時間都不給就在他這邊揚聲道:“離帆,你去,跟宣坐一側。”
祭離帆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幹嘛?”剛下完馬威,尷不尷尬?
伊瀾似乎懶得解釋,一掌就拍在了馬車上,險些讓他嘔出一口血。
看來她是死活不打算讓他坐在這邊了。祭離帆嘆了口氣,再看向宣時,發現他已然很主動地向里挪了挪,給他留出了很大的空間。
成罷。
祭離帆認命地坐去了對面,雙手環胸,特意坐在最外面,同宣隔了一段距離。
“坐好。”
沉穩的女聲再次從車外傳來,依舊不留任何反應的空隙,緊跟着傳來的就是“砰”地一聲。
祭離帆霎時睜大了雙眼,感覺整個身體向後仰去,離地的雙腳立刻踩回地面,用內力吸住,再抬手按住了身旁人的肩膀。
下墜感結束時,又是伴隨一聲轟響,震得人臀部發麻。祭離帆呼了一口氣,大約能猜到現在是個什麼狀況了,望着馬車頂的眼睛眯了起來,嘴角也不斷抽搐着。
“這車,就不要錢了嗎?”
已經恢復平靜,他的手還是未拿開,依舊在身旁人的肩上扣着,傳遞着足以讓人在這場混亂中紋絲不動的內力。
宣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
外面的人沒回話,祭離帆感覺她輕輕跳上了車頂——在這之前已經拿好了韁繩。
不詳的預感立時從四面八方襲來,一聲輕輕的“駕”傳入耳中時,他下意識地“嚯”了一聲。
被抽了一鞭子的馬兒就這樣載着他們往前跑了一會兒,一開始速度很快,但跑着跑着就因為身後拖着的大型阻礙慢了下來。走了差不多的距離,伊瀾施力勒緊韁繩,馬兒才漸漸停下。
回頭見地上已經留出了一大截車廂的刮痕,伊瀾丟了韁繩,輕輕落了地,繞到不知怎地少了個輪子的馬車那側敲了敲車廂壁:“你沒摔着他罷?”
如今的馬車一隻輪子已不知去向,摔在地上的一部分車廂正是他們二人坐的那一側。
裏面也不知是個什麼情況,她不過是卸了個車輪又讓馬兒拉着這一個輪子的車廂跑了一段路而已,離帆不可能護不好自己和宣吖。
又敲了敲車廂,裏面還是沒動靜。伊瀾微微蹙眉,想掀開窗帘看一看,卻已然看見了前方正朝這邊跑來的一群人。
她聳了聳肩,只能囑咐一句“一會兒可別出聲”,隨手拍了拍衣服,慢慢走到了馬兒身旁。
車內,感覺屁股已經被顛碎了的祭離帆無語地支着下巴,透過掀開一角的門帘看着那一抹白影。
他其實是想罵她,一直在努力忍着才沒出聲的。鬼知道她把這車搞廢了以後該如何跟那群重霄閣的弟子掩飾“是來出任務的”,真是喜歡將能簡單解決的問題複雜化。
身旁的人動了動,他感覺手裏一緊,意識到還拽着宣的手腕,連忙頭也不回地丟了開。
馬車外,大老遠就被聽見動靜的那幾十個重霄閣弟子已然趕到了近前,見面前的女子一身白衣,薄紗覆面,眼角的五瓣紅梅正如從心尖上刺下來的那一滴血,自然立刻認出了身份。
“原來是伊瀾首領,吾輩這廂有禮了。”
浮沉四個分支的副首領,分別以梅蘭竹菊作為標誌。
東荒牧鷹,隕星白葉菊;西城單嶢,鳳羽虎頭蘭;北原項祭,碎河羅漢竹;南海伊瀾,七弦五瓣梅。
四人的標誌都會見於武器之上,項祭和伊瀾又分別在腕間和眼角做成了文身,如此不用亮武器就可表明身份。雖然這樣也容易被冒充,可這裏是湶州,本就是她伊瀾的地盤,相信不會有人敢如此大膽地冒充本尊。
伊瀾點頭示意后,為首的人又很快將注意放到了歪歪斜斜的馬車上,有些納悶:“伊首領這是……”
合上雙眼,伊瀾輕咳一聲后故作為難地皺了皺眉:“任務途中,跑着跑着車輪子就不知道滾到了哪裏去,我已經在這裏糾結半天了。”
眾人面面相覷,有人特意望了一眼車后的泥土上拖拽的痕迹,大略一看,確實像她說的那麼回事兒。
也有人一看見她和那輛半殘的馬車就想起了什麼,向為首的人道:“這車是從咱們這裏租出去的。”
昨天白天,祭離帆和伊瀾在出發前便就近租了輛馬車,畢竟是在夜間行動,等到時候再租根本什麼也租不到。那時他們誰也沒多想,根本不知道那租鋪是重霄閣的產業,自然沒想過會不會有武林人士認出他們來。
伊瀾一個激靈,只覺得天助我也,當即就蹙起了一雙細眉:“是么,你們重霄閣出租的馬車就是這樣的貨色?如果租的是普通百姓,豈不是早已遇了險!”
為首的人還沒來得及懷疑什麼,就被突然厲聲起來的女子嚇得一顫,連忙道:“這,這不應該啊,我們的輪轂非常結實,不可能會脫落的。”
伊瀾在心裏來回道了三遍歉,咬了咬牙,面不改色道:“可它就是脫了,總不能是我故意卸瞭然後來訛你們的。我租這馬車本就是有重要的事,現在可好了,任務都沒法及時交了。”
有幾個人已經上前去查看輪子脫落的那部分了,伊瀾沒有阻止,只是抱着手臂嚴肅地看着一臉焦慮的領頭人。
他還在為難,一旁心思更細膩幾分的弟子就上前道:“伊首領方才說出任務,可你昨日是同一男子到我們店裏來的。不知是什麼任務需要伊首領用……馬車?”
離帆的標誌不像她這麼明顯,他們只聽過他的名字,卻都沒見過他,自然認不出來。伊瀾沒想到這一點,早知如此就無需這麼麻煩了,直接裝成“南海首領與一陌生男子在密林中幽會”的樣子不就行了嗎。
她揉了揉腦袋,來回在心裏唉聲嘆氣,瞬間忘記方才被問了什麼。
見她猶豫了,那人便接着道:“昨日同伊首領在一起的……少俠?不知如今身在何處?”一個人根本是沒必要駕馬車的,除非……
“蠢貨。”
見外頭的伊瀾明顯應付不過來,祭離帆淡淡道了一句。這一句恰好讓正蹲在他們這一側檢查馬車受損處的重霄閣弟子聽見了,不由面面相覷,咽了咽口水后跑回了大隊伍中。
那幾人回去后並沒有說什麼,伊瀾就道:“那人是我南海的弟子,隨我一同出任務的,方才馬車壞了,他已前去尋求幫助了——與諸位來的方向一致,你們竟不曾遇到?”
為首名為安宴的弟子對她拱了拱手,有些抱歉地回道:“未曾。”
剛剛發問的安止則看着她挑了挑眉:“請恕在下多事,伊首領看起來並未受傷,那麼這馬車……”
“這馬車,自然有別的用處。”伊瀾很快接道,眉目間已經有了些不自然,“這次的任務有些特殊,委託人要求死要見屍,不然我也不會多帶一個人過來。”
所以這車裏運的實則是屍體?有人已經驚得後退了幾步,安宴也微微蹙眉。
這時檢查完馬車回來的弟子湊到安宴耳邊小聲道:“輪子是被強行卸掉的,人……是活的。”
伊瀾聽見了,不由一嚇,有些驚慌的雙眸對上了安止眯着眼投過來的視線。
安宴抿着唇點了點頭,和安止對視一眼,都讀懂了對方眸中的深意后看向伊瀾道:“不知吾等能夠幫伊首領做些什麼?”而後補充:“這馬車既是出自重霄閣,出了問題自然該由我們來負責。”
伊瀾有些尷尬地道了句“不好意思”,接著說:“我那門下弟子辦事有些不靠譜,去了許久都不見人影,車裏的東西也不能晾太久,諸位能夠幫伊某這個忙真是再好不過了。”
安止微笑着點了點頭。
這南海首領滿口謊言,車上還藏着不能見人的“活人”,昨日租車和今日出現在這林中的時間與閣主失蹤一事的前後關聯還如此吻合,若說與他們重霄閣無關,怕是沒人會信。
浮沉南海山莊就位於湶州,離總榭所在的靈州本就近,來回線路短又明確,出任務是再容易不過的。他們又是殺手,收人錢財替人賣命,以殺人為生,實在沒有將閣主偷出來的理由——但也正好以此掩人耳目。
看來他們特意選擇堵在這個林子,還真是沒漏掉這麼一條大魚。
“因為此次任務的特殊性,除了我和南海的一個弟子,還有其他人接應。按照我們事先確定好的路線,我的護衛統領封荷此時應該帶着人守在樹林出口處。”
伊瀾邊說邊低眉從寬袖中抽出了一根帶着梅花裝飾的銀針,緩步走了過去。
“我那弟子就是去尋他們了,只是不知出了什麼變故到現在都還未回來。如果可以,你……”走到安宴前面,伊瀾遞針的手微微一頓,認真地看向他問,“我該叫你什麼?”
“在下安宴,鳳凰榭湶州分部的負責人。”安宴苦笑,順便說,“這是我兄弟安止,與我一同負責分部。”
伊瀾呼了口氣,將針交到他手上:“如果可以,安統領能否派人幫我跑個腿,去看看他們是什麼情況。見到封荷,將此針交與她看,她便會相信是我叫人來幫忙的了。”
封荷人如其名,就像她一樣將荷花刺在眼角做了文身,應該是容易認的。
與天下皆知的七弦琴一樣,針、鏢和袖劍都是伊瀾出任務時常用的武器,且都有五瓣紅梅的標誌。
見手中血色的梅花着實刺眼,安宴微微皺眉,有些犯了難。
他們是看穿了她在說謊、以及她隱瞞的事與失蹤的閣主有關沒錯,但也僅僅止於如此。
瞥了眼身旁的兄弟手中獨屬於浮沉殺手伊瀾的暗器,安止不動聲色地又看向了她。
可就算看穿了她,他們也無法動她。
世人皆知殺手伊瀾的輕功已經到了封神的地步,而卓越輕功的基礎是更加強大渾厚的內力。
無論哪個,都鬥不過,即便他們的人數占絕對優勢。
如果那馬車中的人真的是閣主,封荷帶人趕來之後,他們勢必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可她多此一舉又是為何?明明可以輕而易舉地殺了他們所有人滅口,卻故意損壞了馬車,還忽悠他們去找南海的封荷統領幫忙……
最重要的是腹背受敵的他們一個小小分部,又該如何將閣主的消息傳達給總榭呢。
安宴與安止同時嘆了口氣,相互對視時彷彿是看對方的最後一眼,還是叫人拿了針掉頭去找人了。
人家實力擺在那裏,卻還拐着彎地忽悠他們,到底是想把他們怎麼樣啊。
太慘了,他們不約而同地想,不過是找個閣主而已,攤上這種事的為什麼會是他們,太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