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蕉鹿夢(9)
白衣雪又是傷心又是忿怒,將雪胎梅骨劍提在手中,緊緊盯視着殘庵,厲聲道:“暗箭傷人,卑鄙無恥!閻忘言使的是什麼毒?快取解藥來!”
殘庵仰天打個哈哈,說道:“尊師與尊師叔師兄弟二人之間比武較藝,說好了生死由命,最終落得個兩敗俱傷,那是兩不相欠,嘿嘿,你卻來管我要什麼解藥?可笑啊可笑。”尋思:“今日神鷹坊雖輸了陣仗,失了顏面,倘若能夠就此剪除不進油鹽的胡忘歸,也算是找回了顏面,回到中都大興府,坊主說不定不會過於重責。”
白衣雪心知唐門的毒藥天下無雙,胡忘歸服下芝露霜華回天丹,只不過是暫時護住了心脈,此時多耽誤一刻,便多一分兇險,雙目幾欲冒出火來,喝道:“好,我自管去找閻忘言來要解藥。”說著抬步向著閻忘言走去。
殘庵發出一聲陰森森的冷笑,縱步一躍,攔在了閻忘言的身前,說道:“你師叔眼下生死不明,連話也講不出來,拿什麼解藥給你?”
白衣雪怒道:“他不是我師叔,我從來也沒有這個師叔!你讓開!”
殘庵冷冷一笑,道:“我偏不讓你。”
白衣雪目眥欲裂,一揚手中的雪胎梅骨劍,喝道:“你再不讓開,莫怪我手中寶劍無情。”
殘庵凝視白衣雪手中的雪胎梅骨劍,心想:“胡忘歸便如他的這柄雪胎梅骨劍一般,外表清和,卻內懷英氣錚骨,想要叫他乖乖就範,實屬不易。閻忘言劍中的毒粉十分霸道,唐泣說中毒之人,絕然拖不過一個時辰。今日正是除掉胡忘歸的良機,焉能錯過?”拔出腰刀,橫在胸前,冷笑道:“小子,你客氣能怎樣,不客氣又能怎樣?”
白衣雪喝道:“看劍!”眾人只覺一道白光一閃,凝神再瞧,無不驚得目定口呆,但見白衣雪平抬右臂,手中雪胎梅骨劍微微顫動,劍尖抵在殘庵的眉心處,而殘庵鋼刀停在半空,作勢欲劈,卻還尚未劈出。二人相向而立,白衣雪的雪胎梅骨劍只須向前微一遞送,殘庵便會命殞當場。
當然眾人之中,最為吃驚的還是莫過於殘庵本人,他既打定了主意不讓白衣雪拿取解藥,又知對方是胡忘歸的高徒,因而未敢有絲毫的託大之意,抽出自己的兵刃,抱元守一,凝神應敵。等到聽見白衣雪一聲呼叱,當即揮刀迎擊,然而奈何白衣雪動作如電之掣、似雷之發,實在太過迅捷,他只覺眼前一花,白衣雪的雪胎梅骨劍已然抵在了眼前,惟有引頸受戮的份。
殘庵對自己的武功向來自負,霎時間,沮喪與絕望之情,遠遠蓋過了心中的駭異和恐懼,只覺世上竟然還有如此神通絕技,自己數十年的勤修苦練,實是全無半點用處,萬念俱灰之下,恨不得立時迴轉刀柄,引頸自刎。
隔了良晌,殘庵發出一聲長嘆,“噹啷啷”一聲,將手中的鋼刀拋擲在地,目不轉睛地盯着白衣雪,說道:“你……你的劍法,是哪一位高人所授?說出來,也好叫我輸得心服,死得明白。”
白衣雪一劍便即制服神鷹七羽中的一流好手,心中頗感欣愉:“這陣子勤學不怠,劍術上終是有所精進,數月之前,焉能一招制敵?”卻見對面的殘庵雙目空洞無神,全無先前鷙狠狼戾的神色,心下微覺歉仄,收回雪胎梅骨劍,說道:“得罪了!在下的恩師便是歲寒山莊的胡先生。”
殘庵搖頭苦笑,料想胡忘歸也教授不出這般高明的劍法,呆立了片刻,猛地一跺右腳,轉身邁步出了大堂,大堂外又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聲音中滿含凄涼蕭瑟之意。
盧驚隱和鍾摩璧夫婦皆是又驚又喜,心想:“雪兒何時練成了這等高明的劍術?胡忘歸有此鳳雛麟子,着實可喜可賀。”轉頭瞧向胡忘歸,但見他雙目緊閉,身子微微發顫,正自凝神運功抗毒。
白衣雪正待上前去搜閻忘言的身上是否藏有解藥,紇石烈兀顏忽地大聲叫道:“且慢!”
白衣雪斜眼相睨,冷冷地道:“怎麼?”
紇石烈兀顏高舉右臂,喝道:“來人啊。”兩名神鷹坊的武士快步來到門外,兩枚鳴鏑自手中疾射出去,在空中“嗚嗚”大響。過了須臾,山下數百面鼙鼓“蓬”、“蓬”擂動,緊接着馬蹄聲隱隱響起,隆隆的馬蹄聲似雷聲轟鳴,向著山莊直奔而來,少說也有數千騎之多。四大山莊雖都是見慣了比武打殺的江湖豪客,卻何曾見過這等行軍打仗的場面?隆隆的馬蹄聲越來越近,聲聲踏在眾人的心頭上,無不慄慄危懼。
紇石烈兀顏面露得色,雙手叉腰,大聲道:“大隊人馬轉瞬即至,歲寒山莊將被夷為平地,嘿嘿,識相的……”說著用手一指身邊的空地,續道:“站到這邊來,投到大金神鷹坊的門下,還可活命,不識相的,天兵一到,全部格殺勿論。”雷鳴般的馬蹄聲中,襯托着他這番話,更顯得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胡忘歸雙目緊閉,正襟危坐,凝神運息抵禦體內的毒素,萬慮俱絕之際渾然沒有聽見。盧驚隱受傷雖重,到了此際,由大弟子聞方霓和二弟子云方雹攙扶着,顫顫巍巍站起身來,挺胸昂然而立,向著紇石烈兀顏怒目而視。鍾摩璧夫婦屏氣凝神,並肩佇立,擋在了鍾芫芊的身前。鍾芫芊躲在父母的身後,花容失色,伸出右手,與鍾夫人的手握在了一起,母女二人手掌冰涼,掌心裏全是冷汗。
馬蹄聲愈來愈響,四大山莊眾多年輕一輩的弟子也都相互靠攏,聚成了一團,每個人都覺自己的一顆心臟,幾乎就要直跳出胸腔來。白衣雪心下尋思:“師父已然中了敵人的奸計,受傷不輕,待一會拼了性命,也當保護師父周全。”忽又生出一個念頭:“宋師妹此回虧得沒有一同前來,否則我又怎能顧得上她的周全?”
紇石烈兀顏環顧身前,大聲道:“天兵即刻便至,凡是不肯降心俯首的,男人嘛,一律視作反賊殺個精光,女人么,都投入到浣衣院,決不姑寬。勿謂言之不預也。”
浣衣院是供金廷的皇族甄選女人以及收容宮女的地方。靖康之難中為金人擄掠北上數以萬計的宋室妃嬪、帝姬、宮女,大多都被當作了戰利品遣送到浣衣院,她們在裏面慘遭金人的蹂躪,下場十分凄慘。紇石烈兀顏聲色俱厲,一番話說得一些膽子小的年輕女弟子更是驚恐萬狀,忍不住輕聲啜泣起來。
紇石烈兀顏冷冷地道:“有沒有站過來的?沒有的話……”
忽然之間,大堂一角有人說道:“等一等,小人……小人願意……”只見人群中一人快步而出,走到了紇石烈兀顏的身前,施禮說道:“在下沙湖山莊方心達,如蒙將軍不棄,小人願效犬馬之勞。”
紇石烈兀顏大喜,笑眯眯地道:“好,很好。”
這一廂的四大山莊眾人怒目攢眉,頓時罵聲四起。鍾摩璧中氣充沛,喝道:“方心達,你師父屍骨未寒,你就叛師求榮、屈膝附賊,四大山莊怎會有你這樣的無恥之徒?”
方心達瞧了一眼沐滄溟的屍身,冷冷地道:“我師父的所作所為,怕是不上得檯面吧?你提他作甚?鍾莊主這話,我倒是不明白了。”口中稱呼鍾摩璧為“鍾莊主”,而非“鍾世伯”,竟是有意將自己與四大山莊切割開來。
路心廣聽到他言語辱及恩師,大罵道:“狗賊,我當真是瞎了眼,竟然喊了你這些年‘師哥’,我和你拼了。”手持一柄長劍,向著方心達直衝過去。方心達待他長劍刺來,側身避開,右足飛出,將路心廣踢得翻了個筋斗。他躺在地上,口中兀自大罵不止。又有丁心怡、龔方震等人趁勢快步奔到了神鷹坊的陣中。
紛亂之際,大堂外馬蹄陣陣,揚起大片的黃色塵煙,一時為之障目,金軍數千騎兵先鋒已然掩至,人喧馬嘶,頃刻間將大堂圍得水泄不通,更有數十名金盔銀甲的將官,持戟拿棒,呼叱着闖了進來。四大山莊眾弟子罔知所厝,頓時亂作了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