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夜趕屍(1)
六州歌頭
張孝祥
長淮望斷,關塞莽然平。征塵暗,霜風勁,悄邊聲。黯銷凝。追想當年事,殆天數,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氈鄉,落日牛羊下,區脫縱橫。看名王宵獵,騎火一川明。笳鼓悲鳴,遣人驚。
念腰間箭,匣中劍,空埃蠹,竟何成!時易失,心徒壯,歲將零。渺神京。干羽方懷遠,靜烽燧,且休兵。冠蓋使,紛馳騖,若為情!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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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哐!”“哐!”
其時正值宋紹興二十九年、金正隆四年(1159年)的涼秋時節,黃昏時分,在宋境荊湖南路一條鄉間小道旁的密林深處,倏地傳出三聲低沉陰森的鑼聲。鑼聲揚處,驚得幾隻夜宿的烏鴉撲簌簌振翅飛起,驚慌中幾尾灰黑的羽毛,從空中緩緩飄落在地。
金烏西墜,暮色四合,遠處僻野荒村本來隱約可聞的犬吠聲,驀地沒了聲音。
僻靜鄉間的黃昏小道,人跡寥寥,三兩個荷鋤晚歸、步態悠閑的農人,聽到這陰沉的鑼聲,臉色似乎都變了,紛紛加快了回家的腳步。
鑼聲再次揚起,濃霧中有人揚聲說道:“陰人走腳,陽人走了……了……陰人走腳,陽人走了……了……”腔調拖得很長,聲音雖是不高,且沙澀而森冷,不帶一絲的生氣,中氣卻異常充沛,喊聲劃破重重的暮靄,在林間傳盪開去。
隨着這悠長詭秘的聲調,遠處影影綽綽現出兩個人影來,只是這二人卻顯得頗為古怪:前面一人身材格外短小,猶如童稚,體格卻十分驍健,他手中正拎着一面銅鑼,走過一截路便在銅鑼上敲打幾聲,想來剛才那打破死寂的陰森鑼聲,正是他在敲擊。而走在他身後的那人,身形卻是極高,穿着一件又長又寬的袍子,但又鬆鬆垮垮,極不貼身,整個人看上去顯得浮腫不堪。他走路的樣子更是奇怪,上半身僵直生硬,肌肉似被凍僵了一般,雙臂始終下垂,擱置於身體的兩側,並不因行走而有所擺動,下半身亦很不自然,歪歪扭扭,彷彿支撐不住整個上半身的重量,隨時都會委頓倒地,卻也搖搖晃晃地跟着那個矮個子一路行來。
待得走近,霧氣開散處,走在前面的是一名四十歲上下的矮漢子,闊鼻深目,皮膚枯臘全無半點光色,相貌十分醜陋,頭戴一青布帽,身着黑衫,腰間系一黑色腰帶;後面那高個子,全身裹着一件又長又寬的黑袍,黑袍領子立起,深秋天氣卻戴着一頂舊氈帽,氈帽和立領儼然遮住了他大半截的臉,相貌模糊不清。他雙臂不見擺動,行走顯得十分滯重費力,卻也搖搖晃晃向前,一雙大腳踩在滿地的落葉枯枝上,窸窸窣窣作響。
離荒村近了,那矮漢子將銅鑼別於腰間,取出一隻銅鈴,在手中來回搖動,鈴聲響處,口中念念有詞:“招魂鈴響,生人勿近哪……招魂鈴響,生人勿近哪……”聲音依然沙啞陰澀,全無生氣。
夜色漸濃,寒氣漸起。小道的盡頭正有一家客店,店招在寒風中擺動,上面隱約可見四個黑字:“四時客棧”。
看到這店招,那矮漢子停步不前,口中喃喃地道:“到了……”像是自言自語,又像與身後的同伴交代一聲。他再次取出陰鑼,“哐”、“哐”、“哐”,前兩下急促,后一聲綿長。尾隨其後的黑袍客聽到鑼聲,也停下了腳步。
裹着一身霧氣,投店的客人進得店來。昏暗的油燈燈光中,正欲打烊的店伴趴在櫃枱上,早已昏昏欲睡,見有新客投店,他勉強打起精神,睡眼惺忪地說道:“客官,裏面請,裏面請。”抬眼時,正與那投店的客人打個照面,見到那矮漢子生冷的眼神,心中頓時突的一下,睡意消了大半。那矮漢子嘶啞着嗓子道:“喜神打店。”
店伴應道:“是,是。”再看他身後的黑袍客,夜風卷着寒氣從店外吹進來,油燈的燈光將他本來就很長的個子,在牆上拉出一道更細更長的影子來。跳躍不定的燈光映在他混沌不清的臉上,忽明忽暗,只是這臉色顯得過於蒼白,透着一絲慘淡陰鬱。燈花嗶啵作響,火焰上下吞吐不定,黑袍客依然默不做聲。
店伴心道:“臨晚還有生意,竟是趕屍的客人到了。”睡意早已盡去,起身答道:“好咧,客官趕得巧了,小店今日還有一間上等房。請隨我來。”
原來這客人是荊湖、夔州等路辰溪、沅陵、彭山一帶的趕屍匠,他們專將客死異鄉之人的屍體帶回家鄉,讓他們得以入土為安。也只有在當地,才會有這種可供趕屍人投宿的“四時客棧”,當地人稱“死屍客棧”。
每到秋冬時節,天氣轉寒,趕屍匠才會受東家所託而走腳,猶如鏢局為人走鏢一般。只不過鏢局走鏢,若是護送某位客人到某地,他們稱之為走“肉鏢”,趕屍匠走的則是“屍鏢”。
趕屍匠以陰鑼開路,伴隨着招魂鈴響,這一路走來,他們滿面愁容、踽踽夜行,凡有路人遇之,自都唯恐避之不及。四時客棧的店家經年面向趕屍匠做生意,所以店伴倒也不太過詫異,而一般的客人看到他們來投店,平日裏膽子再大的,也都會選擇另投他店。
店伴起身引着投店的趕屍客,來到一處偏僻的客房。店伴在前,一路上卻聽不到身後那矮漢子腳下發出一絲的聲響,倒是搖搖晃晃的黑袍客笨拙地挪步前行,身子顯得十分沉重,踩在地板上吱呀作響。饒是店伴平素膽子極大,到了此刻,心下也不禁有些發毛:“這兩個趕屍客究竟是人是鬼?”
進得客房,矮漢子四下打量一番,從長衫里摸索着掏出五十文錢,交給店伴道:“你去整些飯菜,越快越好,再打些熱水來燙燙腳,順便將恭桶取來。”店伴接過文錢,答應着去了,不一會,送來了熱飯熱菜和熱水,隨後又送來便溺用的恭桶、夜壺。原是這趕屍的客人,他們要為亡魂守夜,整個晚上都是不出門的。矮漢子接過便溺的溷器,說道:“你去吧,我們不喊你,莫來叨擾。”房門隨即從裏面栓上。
矮漢子聽得店伴的腳步漸漸遠去,慢吞吞地從懷裏掏出一根香蠟,放到方桌上點燃了,一股淡淡的煙氣在屋中裊裊升起。靜謐間,矮漢子說道:“三屍兄,咱們辛苦趕了一天的路,腹中飢餓,將就吃些飯菜吧,也好早點歇息。”
一直默不作聲的黑袍客嗓子含含糊糊應了一聲,也不知他究竟有沒有聽清楚。
暑退涼生,深秋的鄉村夜間已是寒意侵人,客房內一盞燭火忽明忽暗,兩位趕屍匠端坐在木凳上,久久不發出一點聲響。昏暗中黑袍客忽地舉起雙臂,平置於胸前,緊跟着臃腫不堪的身軀騰空而起,輕飄飄飛向客房內的一張木凳,仿若空中垂下一根看不見的繩索,將其憑空拉起。
矮漢子一雙頗為落寂的眼睛,陡然間精光大盛,忍不住贊道:“三屍兄,好俊的功夫!”站起身來,雙眸目不轉視地盯着黑袍客。那黑袍客嗓子發出“嘿”的一聲,不見喜怒,卻依然一言不發,只是平坐在凳上,雙手扶膝,眼觀鼻,鼻觀心,心觀丹田,吐納運氣。矮漢子見狀,不再言語,靜靜地肅立於屋中一角,神色甚是恭謹。
過了良久,桌上的燭芯“噼啪”一聲輕響,火苗上下吞吐,香蠟已燃燒了大半。窸窸窣窣中,黑袍客雙肩猛然一抖,身上寬大的黑袍旋即抖落在地,露出了身後背負的一物。令人駭異的那物不是別的,竟然是一個人!尋常人倘若見了此等詭異的場景,恐怕早已嚇得昏死過去,那矮漢子卻面色木然,絲毫不以為意。
黑袍客背負的那人臉上貼着一張黃色的符咒,面貌瞧不甚清,身子始終紋絲不動。燭光搖曳,符咒被透過窗欞的冷風輕輕吹起,幽暗中但見那人臉色異常慘白,雙目緊閉、眼窩深陷,毫無一丁點的生氣,赫然竟是一具死屍!
原來那死屍經過防腐處理后,全身用斑竹篾片,一道又一道,緊緊地縛牢在黑袍趕屍客人的背上,整個兒再和趕屍人一起套在一件既長且大的黑袍里。黑袍客白天將這樣一具百餘斤重的屍體,掛在自己的身上,身形自是顯得十分臃腫。一路上黑袍客挺直腰背,始終承提着背後屍體的重量,而雙手垂直,緊緊貼在身體兩側,想來也是用力來分提着屍體的重量。他一路行來,其辛苦可想而知,單是這份體力及耐力,絕非常人能及。
黑袍客動手將束縛在身的斑竹篾片,一道一道解開,動作遲緩,顯得極有耐心。矮漢子立在一旁,並不上前幫忙,只靜觀不動。如此過了一炷香的功夫,待得數十道斑竹篾片都解開了,黑袍客輕輕一個抖肩,那具屍體已從身上卸了下來。也不知屍身早已生硬之故,還是被黑袍客施了什麼手法,那死屍卸下后竟自僵立在地,安然不倒。
黑袍客拿眼斜睨屍身,上下仔細端詳,竟似在查驗一件物什,隔了片刻,他喉嚨中忽地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身形晃動間,繞着屍體轉起圈來。初始數圈他繞行的速度並不快,漸漸的卻愈轉愈疾,猶如一隻陀螺,被一根鞭子在旁不斷地抽打加力一般。再到後來,只見一團黑影,繞着屍體飛速旋轉,直看得那矮漢子目眩神暈,幾欲作嘔。
陡然間,黑袍客身子戛然站定,燭火映照下,臉上隱隱現出一層黑氣。他口中一聲低嘯,雙掌齊出,一前一後拍在那具屍體身上,只聽得“啪”、“啪”兩聲悶響,如中敗絮。屍身微微晃了兩下,兀自不倒。黑袍客旋即收掌,同時深深地吐出一口氣,似是練功已畢。
矮漢子凝神瞧去,屍體的眼眶、鼻孔、嘴角、耳朵等處,慢慢地一齊沁出血來。那人已經死去多日,若不是趕屍匠在屍身之上塗撒了特殊的草藥,即便是秋高氣爽時節,也早已腐爛發臭,如今怎麼還會突然淌出血來?只是那血液粘稠發黑,全不似新鮮血液那般殷紅,屋中散發出一股淡淡的異臭。
如此詭秘的一幕,倘給常人瞧見了,莫不魂飛魄散,早已嚇得逃開了去,那矮漢子卻看得饒有興味,舔了舔嘴唇,說道:“三屍兄,你的‘飛屍功’又大有精進啦,可喜可賀!屍父他老人家,對三屍兄向來最是青睞有加。”言語中透着一股艷羨。
黑袍客大剌剌地坐了下來,口中噓噓有聲,兀自雙目微閉,含光內視,緩緩地吐納運氣。過了半晌,矮漢子輕聲道:“三屍兄,飯菜眼見快涼了,咱們將就吃點,吃完了用熱水燙燙腿腳,也好早點上床歇息,明日再行趕路。”
黑袍客“嘿”的一聲,說道:“九屍弟,咱們自奉屍父之命,辛苦趕路,已有半個月了吧?”語聲澀啞,殊無半點生氣。
矮漢子低頭屈指一算,道:“回三屍兄,自出門到今日,連頭帶尾已有十三日啦。咱們如此辛苦,只盼着不要誤了屍父的大事。”
黑袍客嗓子裏嘟噥有聲,卻聽不清在說什麼,忽地眉頭一皺,說道:“也不知……‘鷹目’能否如期趕到捨身崖?”
矮漢子吶吶地道:“臨行之前,屍父他老人家曾交待,叫咱們哪怕是天塌下來,也要在那捨身崖……”就在此時,窗外驀地有人朗聲說道:“做人不好,偏要裝神弄鬼,做鬼也就罷了,偏要私通金狗,背宗忘祖,無恥啊無恥!我瞧你們不如自投捨身崖下,滅罪除障,以登極樂世界。”
屋內的兩名趕屍客對望了一眼,俱是臉色一變。矮漢子高聲喝罵:“哪個烏龜王八羔子……”罵聲未完,一根黑黝黝的繩索忽然破窗而入,繩索似長着一雙眼睛一般,如靈蛇吐信,直向他的咽喉捲來。矮漢子雙手一翻,一對“生死判官筆”已握於手中,雙筆一分,一招“雙蝶舞花”,欲將黑索挑落。豈料那黑索索頭一擰,索身奇快地卷上生死判官筆,持索之人臂力驚人,頃刻間將矮漢子連人帶筆,拽出窗外。
冷月當空,夜涼如水。
矮漢子凝神瞧去,月色清輝,只見一名白衫中年男子立於庭院之中,手中正握着那根黑黝黝的軟索。夜行之人卻着白衫,顯然來人一是自恃武功甚高,二來恐也無意隱藏自己的行蹤。
矮漢子見他約莫四十上下的年紀,面貌清癯,神情冷傲,一時卻也想不起江湖中哪一派人物使的軟索,驚疑不定之下,說道:“尊駕深夜來訪,無端出口傷人,請報上尊姓大名。”白衫男子顯然來者不善,但矮漢子今夜有要務在身,利害非同小可,容不得半點疏虞,他強壓怒火,意欲不起衝突。黑袍客也縱身躍至院內。
白衫男子抬首向天打了個哈哈,說道:“你瀟湘派也非江湖無名門派,裝神弄鬼倒就罷了,如今何以附賊為逆,做起了金人的走狗?!”
矮漢子並不搭腔,心下暗忖:“我和三屍兄此次受屍父之命,去往捨身崖,行動極為隱蔽,卻不知敵人如何得知了行蹤,深夜尋上門來?”不過白衫男子似乎已經摸清了自己的底細,而對方究竟是何來路,卻毫無頭緒,他抬眼看到纏住生死判官筆的那根黑索,月色下彷彿一條擇人而噬的毒蛇,驟然想起此地距蓮台山不過幾十里,頓時想起一人來,驚道:“尊駕……莫非是蓮台‘離別索’葉先生?”
白衫男子衣袂在風中揚起,振聲大笑,說道:“哈哈,宵小之輩也知道我葉某人的名號。不錯,在下蓮台葉萍飄!”
原來這男子正是蓮台山蓮台派掌門人“離別索”葉萍飄,為人使氣仗義,素有俠名。而這矮漢子和同行的黑袍客,卻也大有來頭,他們是橫行於荊湖南路一帶,威名赫赫的瀟湘派掌門人司空悲秋座下弟子。
瀟湘派在荊湖一帶聲名鵲起已有幾十年。創派之初,他們搶陰宅、翻肉粽,發跡於摸金之術,聲勢日盛。近十餘年來,第三任幫主司空悲秋廣募門徒,派中弟子不乏辰溪、沅陵、漵浦、彭山等地從事趕屍業的匠人,他們移靈走影,行蹤歷來詭秘,行事又十分毒辣,以致江湖中人見了瀟湘派,唯恐避之不及。這兩位趕屍客正是司空悲座下的弟子,黑袍客是其“飛屍門”下三弟子紀黯,矮漢子則是“跳屍門”九弟子米黜。
宋金自紹興和議以來,至紹興二十九年,兩國間媾和休戰、韜戈卷甲已有近二十年,然而宋金對峙多年,雖無戰事,但雙方的軍情刺探卻一直暗流涌動、未有斷絕。而自金正隆三年(1158年)開始,金主完顏亮便在南京(今河南開封)大興土木、修建宮室,並在全國各處頻繁調集軍馬,其投鞭渡江、再次南侵趙宋之意日顯,宋主趙構為此也加強了邊境的軍事部署,因此近一兩年來,宋金間的軍情刺探一時雲譎波詭。
橫行於荊湖南路的瀟湘派,以趕屍、盜墓為業,歷來影蹤詭秘,心狠手辣,世人對其多避而遠之。金人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施以重金,讓其代為傳遞軍情。今夜紀黯和米黜正是奉了司空悲秋之命,以趕屍掩人耳目,要將一份極為重要的軍事情報,交與金國特務機構“神鷹坊”的頭領“鷹目”。
其時金主完顏亮,乃金太祖完顏阿古建國以來的第四位皇帝,而“神鷹坊”則是金廷的第二位皇帝金太宗完顏吳乞買,在位之時仿效宋廷的特務機構“皇城司”,而在國內設立的特務機構。神鷹坊廣募四海武士為其效用,不僅對內監察百官,同時也負責對外刺探軍情。“鷹目”正是長期潛伏於宋境的神鷹坊細作首領之一。
今夜的行動“鷹目”謀划精細、極為隱蔽,卻不曾想葉萍飄深夜找上門來,想來牆風壁耳,消息已然走漏。
米黜凝目而視,澀聲說道:“葉掌門,瀟湘派和蓮台派素來井水不犯河水,尊駕緣何要蹚這趟渾水?”葉萍飄一時卻不答話,抬首向天,嘴角露出一絲冷笑。
皓月當空,秋蟲唧唧,庭院的空氣彷彿凝固一般,天空中那雲卻行得極快,剎那間便遮住了那輪寒月。
米黜見他默不作聲,神情極為冷淡,再也按捺不住,叫聲:“討教了!”手臂一振,已抖落纏繞在生死判官筆上的離別索,一招“白猿獻果”,疾刺敵人的章門穴。
月色下未見葉萍飄有何曲膝蹬地動作,身形卻陡然急遽後撤,猿臂輕舒,右手軟索不退反進,向身前揮出,電光石火間已黏住了米黜的一對生死判官筆。米黜只覺手中的判官筆幾欲拿捏不住,待他欲運力擺脫軟索,那軟索卻似靈蛇一般纏繞起來,尖尖的索梢如毒蛇吐着信子,向他面部襲來。
武學云:“一寸小,一寸巧;一寸長,一寸強。”米黜身材短小,一對生死判官筆也僅長二尺八寸,專以取穴打位,講究的本是欺身近搏,偏偏遇到葉萍飄的離別長索,甫一交手,立時兇險萬分,面部倘被軟索打中,不免皮開肉綻。他驚駭之下,生死判官筆向上一撩,一招“舉火燎天”,力貫筆身,判官筆的筆尖搭上索梢,堪堪擋開襲向面部的軟索。米黜驚魂未定,只覺手上判官筆勁道陡然一松,昏暗中“啪”“啪”幾聲輕響,敵人的軟索已與紀黯的“三屍散瘟鞭”纏鬥在一起。
月光下,只見葉萍飄的軟索上下翻舞,輕靈飄逸,煞是好看,招招彷彿蜻蜓點水般的點到為止,卻又都打向了敵人的身體要害處;紀黯的三屍鋼鞭風格卻與之迥然有異,鞭頭凝重遲滯,招法勢大力沉,也均盡揀着敵人的頭部和胸部要害部位砸去。
米黜雙筆一交,錚錚作響,從側面夾攻上來。他的生死判官筆講究的是點穴打穴,戳、刺、點、撩、撥,徑向敵人的百會、神庭、鳳池、膻中等穴位招呼。
夜色下三人都一言不發,凝神纏鬥。激戰了幾十回合,葉萍飄以一敵二,雙方一時難分伯仲。紀黯不知敵人是否還有強援在側,心中漸感焦躁,他口中念念有詞,臉上霎時現出一層黑氣,趁着葉萍飄的離別索與米黜的生死判官筆糾纏在一處之隙,縱步而前,從側面呼地一掌拍出。
紀黯肉掌未到而掌風先至,葉萍飄只覺一股腥臭之氣撲鼻而來,知是瀟湘派的陰毒功夫,也自不懼,大喝一聲:“來得好!”離別索奮力揮出,索梢舞出數朵花來,虛虛實實,變化莫測,迫得米黜手忙腳亂,左掌倏地自下向上拍出。只聽一聲悶響,雙掌相交,結結實實地擊在一起,紀黯“嘿”的一聲,聲音略帶痛苦之意。葉萍飄這一掌罡猛無匹,震得紀黯踉踉蹌蹌連退三步,五臟六腑猶如翻江倒海一般難受,喉間甜膩膩的鮮血上涌。他心中懼意陡生,臉上一層黑氣漸漸隱去,尋思:“我這鴆屍毒掌,尋常人中了立時毒發身亡,難道他竟練就了百毒不侵之軀?”
葉萍飄立在當場,也覺氣血翻湧,胸間煩惡不已。他舉起左掌細看,並無異狀。原來他此行早有準備,事先在手上套了一副薄如蟬翼的透明手套,方敢有恃無恐地與紀黯的毒掌相對。
葉萍飄見自己不懼對方的毒掌,精神大振,離別索揮動起來豎打一條線,橫掃一大片,索梢擊在地上更是噼啪有聲,塵土飛揚,更增威勢。三人再斗數十回合,葉萍飄的離別索上下翻飛,索影到處,勁風颯然,佔到了七成的攻勢。紀黯和米黜的三屍鞭、判官筆忙於招架,漸落下風。
紀黯性情沉穩,暗思:“今夜敵人欺上門來,有恃無恐,只怕事情要壞,屍父一旦怪罪下來,誰也擔待不起。眼下之計,不如固守待援,等大屍兄到來。”心念既定,高聲叫道:“四屍弟,六屍弟,你們守住東邊,八屍弟,十二屍弟,你們守住西邊。點子棘手,大伙兒併肩子上啊!”他縱聲高呼,虛張聲勢,意圖攪亂敵人的心神,同時施展“飛屍功”,身形上下飄忽,繞着葉萍飄急轉,雙手更是把三屍散瘟鞭揮得虎虎生風,緊緊護住胸前。
米黜明白三屍兄心意,也抱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之心,展開“跳屍功”,月色下猶如一具殭屍夜行,雙腿挺直,雙膝僵硬,在地面上一蹦一躂,身形詭異,一對生死判官筆四下里東戳西點,意在與敵周旋。
葉萍飄見他二人緊緊守住門戶,法度嚴謹,正是久戰長斗之策,顯在等待強援的到來,不願再行糾纏,他一聲長嘯,右腿倏地反踢,正中米黜肋下,直踢得他肋骨欲裂,痛得叫出聲來。離別索緊跟着一記“流風回雪”,奇快地卷向紀黯,那軟索宛如長了眼睛一般,“啪”的一聲,軟索的梢部擊在紀黯胸前,一大片衣襟被震碎裂,如蝴蝶般四下飛舞。葉萍飄離別索的索梢輕輕一擰,已將他懷中的一張紙箋飛快地捲去。
藉著朦朧的月色,葉萍飄瞧了一眼手中略顯發黃的紙箋,正是那份瀟湘派要交與金國細作的軍事部署圖。他行事極為果斷,部署圖甫一到手,也便不再與敵糾纏,離別索一揮,分襲兩人,迫開了敵人,身形旋即一晃,已躍上了牆頭,展開輕功,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葉萍飄自知羽檄交馳,容不得半點怠慢,而瀟湘派自也不會善罷甘休,趁着夜色,擇道一路向西急行,意欲連夜將這份重要的情報,送往新寧武岡軍的火木寨。
宋室南渡之後,在全國共設了十六路,荊湖南路治潭州(今長沙),領有七州:潭,衡,道,永,邵,郴,全。領縣有三十七。其中的邵州地區民風尚武,自古兵燹頻仍,這一地區的地名歷來就與軍事設置關係密切。新寧縣名的由來,正因紹興初年楊再興在此起事,被官軍平定之後,官府於此立“新寧”縣,意為動蕩平定,此地新有安寧,受武岡軍節度。武岡軍為軍事政區,是當時與邵州平行的州級軍。
軍在唐代是一種軍區,僅涉兵戎,經五代發展至宋,已成為一種集兵、民、軍、政為一體的行政區域。宋設軍的地方,一般為邊關扼塞,內地少數的山川險僻的隘口也有所設置,多為彈壓當地的兵民叛亂。武岡,酈道元考證,“由左右二岡對峙,重阻齊秀,間可二里。舊傳後漢伐武陵蠻,蠻保此岡,故曰武岡。”武岡軍最早設立於宋崇寧五年(1106年),目的正在於“控制溪洞,彈壓諸蠻”。
武岡駐軍地之一的火木寨離此地倒也不遠。葉萍飄輕功本就甚是了得,再加上心急,這一路狂奔,等到天色慾曙之時,已走了五十餘里。
斷定身後並無敵人追來,他放慢了腳步,來到道旁一處小溪邊。溪聲潺潺,兩岸坡石堆疊,雜樹蔽蔭,頗為清幽。葉萍飄一番激斗,又急着趕路,一夜未曾合眼,俯身就着溪水洗了把臉,提提精神。他正待起身時,赫然發現溪水中竟倒映着一個人,不由心中一凜,定睛再看,不禁啞然失笑,那哪裏是敵人,分明是自己的在溪水中的倒影。
此刻他倍感飢腸轆轆,心道:“我這一路行來,已有幾十里路,瀟湘派再神通廣大,通報訊息,佈置人手,再確定我的行蹤,皆費力耗時。眼下之計,還是先填飽了肚子,也好有力氣再趕路。”他打定主意,沿着小溪大步向前,不遠處炊煙裊裊、砧聲陣陣,正是他平日熟稔的一處叫麻溪的集鎮。
其時天色已然大亮,麻溪鎮雖然不大,主街上卻有一家籠餅店已經早早開了門,店鋪門口放着一個大蒸籠,白汽騰騰,爐下炭火耀動,燒得正旺。
葉萍飄走進店來,選了靠近門邊的一處凳子坐下,說道:“店家,下一碗熱面,再上一屜籠餅來。”一夜的奔波之後,他的腹中已咕咕作響,飢餓難當。